燕霁和云棠去的时候,献魔人正缩在地牢的一个角落。
清源峰峰主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些字,见到燕霁后朝他行礼:“圣祖。”
燕霁让他起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清源峰峰主回:“禀圣祖,这是宗主命我收集的一些关于魔域的资料,之后充入太虚剑府的浩瀚馆。”
他低头回话,浩瀚馆是太虚剑府的藏书阁,里面会收录各个宗门甚至各个秘境的事,无论是人物传记,还是厉害妖兽,全在里面收录。
只有燕霁的个人资料没有。
他身为一个尚且存活的先法时代的唯一仙君,还是太虚剑府的中兴之祖,居然没有他的个人资料,清源峰峰主却并不敢问原因。
燕霁道:“把资料誊写一份,送入本座行宫。”
“是。”清源峰峰主退下,他离去时看了眼云棠,云棠表情正常,没有一点异样。
云棠不意外太虚剑府的人会让献魔人说魔域的资料,魔域对于整个修真界正道来说几乎是一片空白。
之前鹤阳子也问过云棠,但是云棠只是个筑基期,声称自己只在魔域挖矿,鹤阳子得不到一点魔域的有用资料。
云棠现在也没说出魔域资料的想法,魔域是一片滋长罪恶的土地,那里所有人都是亡命之徒,每天都有人死去、生不如死、苟活、背叛……没有一日不在魔域上演。
每个人都费力想离开魔域,但是,他们长于魔域,心里镌刻着魔域的烙印。如果说一个人离开魔域后,将魔域的一切资料告知给恨不得将每一个魔杀之而后快的修真界正道,那么,剩下的魔域中人会饶过他吗?
我们一起长于深渊,于痛苦的淤泥中挣扎。
我们会为了一块腐烂的食物争执、大打出手,互相攻击,杀死对方从不手软。
但我们是一样的人。
如果有人背叛整个魔域,那么,我们必将倾巢而动。
所以,云棠只说自己不知道,她宁愿背负着别人以为她从始至终都是个废物的名声,也不愿意将魔域的资料透露出去。黑岩矿在哪里、魔域的地形是什么、是否有存在的弱点,她都不会说。
魔域固然是一群变.态,但他们别无选择。
清源峰峰主彻底离开,地牢中只剩下燕霁、云棠以及献魔人。
燕霁站得比较远,他周身淹没在阴影里,献魔人只以为他也是哪位趁着上次事件逃出魔域的魔,并不怎么在意他。
献魔人坐在地牢里,翅膀耷在地上,他看到云棠那一刹那,满是皱纹沟壑的脸上忽然一抽,双眸中迸射出强烈的、被骗的恨意,这恨意如花火,转瞬间湮灭。
他知道自己必死,而云棠还活着。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争夺的资源、已经不再是敌对的立场,反而同是魔域之人。
献魔人道:“你来啦……那片山里有一个大妖,我以为你会死在那里呢,你却活下来了……狗日的,你还有几把刷子。你好像和这个什么剑府的人混得不错,看来,你是真能活下去啦。”
云棠没有说话,平静地看着他。
献魔人耸肩:“唉,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可没说什么,他们问魔域有什么,我就把魔域里那十个魔君的名号告诉他们啦,让他们去魔域找那十个人,哈哈哈,被串成人皮灯笼挂在魔域门口。”
献魔人被逼供,只说了魔域大致的十个魔君。
云棠这时终于说话:“你回你家去看了吗?”
献魔人嘿嘿一笑:“看过了,我爹娘早死了,弟弟倒还认得出我这张老脸,但是我那侄子和弟妹都怕我这翅膀,她们一怕吧,就畏畏缩缩躲躲闪闪,我还以为他们要杀我,差点一爪给我侄子挠死。嘿嘿,我抱着他到处找医生,好不容易救回来了,一回去,就被弟弟拿着刀砍出来。”
献魔人一笑:“我也不能再把我弟杀了不是?但是看他那样子我可真想杀他,没办法,我就只能逃了出来,一路上,也还是过得不自在,活不下去。我就想啊,我在魔域时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出了魔域还要被这些人白眼,我就想把他们都给杀了,杀杀杀,杀到我手软为止,杀到我被杀为止,舒坦。”
云棠道:“你只杀了人,没挖眼睛?”
献魔人道:“我只想杀了所有人,哪来的兴致去挖眼睛。对了,我问你,做个正常人、走在阳光底下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他咧着嘴笑,像是听见这个回答就能了愿一般。
云棠稍稍沉默一下,然后道:“很安稳、放松……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好在哪里,但是,的确使人留念。”
她在魔域那会儿,到后来也没人敢欺负她。
但是,外面的世界仍然如甜蜜的果实一般诱惑着她。哪怕她觉得修真界有些奇奇怪怪、令人无法理解的事情,但总体来说,那些都像是挠痒痒。
献魔人的翅膀耷拉得更厉害:“等下辈子,我也体验一回。”
“你运气不错,好好活下去吧。”献魔人对云棠道。
云棠点头:“借你吉言。”
献魔人求死得死,云棠也并没有救他的想法,和燕霁出了地牢。
她这时脸上的表情明显很淡,燕霁走在她旁边,云棠慢慢开口:“燕霁,挖眼的不是献魔人,你知道是谁?”
不过一句话功夫,云棠已经调整过来,她又投入新的话题之中,神采奕奕。
燕霁看她一眼,又伸手把云棠翘起来的嘴角给压平,面无表情道:“不想笑就别笑,难道我第一天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棠感觉自己的脸就像面粉一样被燕霁捏来揉去。她口齿不清道:“我才不会为了过去的事不笑。”
她是傻缺才会沉湎于过去不放,明明幸福生活就在眼前!放着眼前的青山绿水红花不去看,沉迷于焦土,她得多笨啊?
燕霁兀然抬眸,刀裁般的剑眉一挑,显得十分张扬。他道:“我感觉你心里在骂我。”
云棠的心咯噔一声,没有吧……
不过她一想,燕霁能做出灭世的事儿,估计也和过去脱不了关系,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沉湎于过去。
云棠有些心虚地左顾右盼,不过燕霁也没多在意。
他道:“不和你兜圈子,挖眼的是张显圣。”
云棠看他信誓旦旦,黑色的衣服都穿成星空般的神秘莫测,眉目冷清,像是开了刃的冷刀,不由多嘴问一句:“为什么?”
……云棠在魔域那会儿碰见的黑暗术师最爱故弄玄虚,她和他有仇要杀他,他都能神秘莫测地拽一句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所以,她一碰上这种事儿,崩管对方看起来多厉害,她都忍不住要打破沙锅问到底,问为什么。
燕霁显然有几把真刷子,他道:“否则你以为那天晚上你那见鬼的滑跪是怎么回事?真以为是在楚月宗中的毒?我再不济,也不至于有毒要留到第二天再解。”
云棠想起那日的滑跪,她以为自己脸皮已经够厚,但是此刻还是忍不住捂脸,又张开两根手指,把眼睛露出来。
“那是怎么回事儿?”云棠道,“我的铮铮铁骨……就这么毁了。”
燕霁面无表情,他上上下下思索几遍,愣是没看出云棠和铮铮铁骨这四个字有什么联系。
他不是个能忍的性子:“铮铮铁骨这四个字都要羞死了。”
燕霁说完,又侧目看了眼云棠,见她双瞳若水,如清波芙蕖般漾开,总之并未生气,这才又顺畅地说下去,不倒魔尊般的气概:“你那日中毒。是鹤阳子他们探查挖眼杀人之事,身上沾了那等奇毒,对他们普通人无效,对百毒不侵的我,和吃了鲸王脂的你才会起效。”
“所以。”他眼皮轻轻一抬,如冷霜乍现,秋羽风荷,“此药只能是特意用来针对我,而知晓我百毒不侵,手里有这对付我的唯一一种药剂的人,只有张显圣。”
那位在先法时代和燕仙君只差一线的强者。
云棠有点担心自己,燕霁艺高人胆大,但她现在只是筑基期,云棠道:“……张显圣曾也是正道强者,如今也开始挖眼杀人?”
他们那个时代的强者都流行堕魔?
燕霁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他的肉身被我毁了,如今,他要重新给他找一副合适的肉身,可惜别人的肉身用着总归不顺当,所以,他应当会用那么多年的时间重塑自己的经络,要是别人的经络给他,他还懒得再打通周身关窍。至于经络之外的骨架、眼睛、手……自然要在众人中挑选最好的。”
所以,张显圣在挖人眼睛,杀人不过是顺带。
想也知道,他不想被人发现自己。
云棠还有一个问题:“既然这样,那天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实话?”
还骗她。
燕霁颇有些不自在:“……如果告诉你是张显圣,你今天敢出宗门?我原本想以你为饵,诱张显圣出来,一举擒杀他。但是,他这人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样怂,也罢,他之前死在我手里,如今也一样。”
云棠心底给燕霁竖了个大拇指,燕霁的性格真是辣、烈,连带着她也有安全感了。
张显圣肯定杀不了她!
云棠给燕霁拍拍掌,表示自己的崇拜和鼓励,被燕霁赶回去休息。
她自去碧天峰休息,碧天峰底下,云苏氏扶着伤重的苏非烟,她眉头皱紧,心疼地给苏非烟擦干额上因疼痛而出的汗水:“非烟乖,娘已经安排人给你炖了补气血的汤,一会儿喝下去,你就能好多了。”
她没说的是,那补气血的汤就是之前剩下的千年人参。原本千年人参的确是他们送给云棠的,但现在云棠和苏非烟的关系微妙,云苏氏懒得再说这些。
那千年人参按道理本就是她的,只是她说送了给云棠,现在非烟有急用,给非烟用也没什么要紧。
苏非烟虚弱之际,呼吸都没多大力气,她被云苏氏搀扶着走。若非在宗门内无故不得使用代步仙鹤,她现在肯定坐在仙鹤背上。
苏非烟道:“谢谢娘。”
云苏氏摸摸她的头发,慈爱道:“傻孩子,和娘说什么谢。”
她们两人母女情深之际,远处走来一青一绿两道身影,正是云棠舅舅苏崇远和舅母芳则。
芳则焦急地过来,远远看见云苏氏,一站定便道:“莞晨,棠棠呢?”
芳则气息微喘,她从山下火急火燎地赶上来,听说云棠她们那只队伍遭遇了狐妖袭击,芳则急得团团转,狐妖向来是妖中狡黠者,怎么会无缘无故攻击太虚剑府的修士。
它不怕引来太虚剑府的报复?
云苏氏见到芳则,朝她道:“慢些,云棠现在……”
她这才发现,她好像不知道云棠跑哪儿去了,云苏氏猜测道:“要么在春水峰、要么在碧天峰,也有可能是去其他地方玩儿去了吧。”
芳则深吸一口气,她担忧云棠的安危,不免气急,见云苏氏居然状态亲密地搂着苏非烟,焦急之下怒声道:“莞晨,你有没有点当娘的样子,你听听你说那话,你真的知道棠棠去了哪儿?她从外面九死一生回来,你居然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
云苏氏听得一愣,她这时好似才回笼过来,不知云棠哪儿去了。
但是,云苏氏道:“云棠没受什么伤,她和非烟都是我的女儿,我总不可能为了找一个不知道哪儿去了的云棠,就丢下非烟不管。芳则,你没做过母亲,我做过,要怎么做母亲,还不用你来教我。”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云苏氏被芳则斥责,心底不悦,不由刺了两句。
芳则深吸一口气:“好,你知道怎么做母亲,那我不管你了,将来你哭时别找我。你不会做这个母亲,我会做这个舅母,我自己去找。”
她真想挖开云苏氏的脑子看看里边都是什么。
是,那个苏非烟和她相处了八年,相处出母女情分来,芳则能理解。
但是,也不能这么看轻棠棠。现在她居然不知道棠棠在哪里,这太离谱。
芳则生怒,云苏氏还不甘心被指责,苏崇远面沉如水走过来,带走芳则,极失望地瞥了眼云苏氏,再对芳则道:“她的心糊涂,不必再和她说,我们自己去找。”
云苏氏被兄长责骂,可真委屈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