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总觉着那份虚情假意欲盖弥彰。
“阿九,”她忍不住以昵称相调侃,“我就是乐韶歌。”
萧重九竟真的被触怒了。掌心凝劲,不由分说便一掌袭来。
……却先被舞霓偷袭了后心。
舞霓虽料定他必会动手,抢先偷袭了,却也无意伤他。飞轮一晃,打断了他的攻势,便借机飞扑到乐韶歌身边。
“她真的是师姐,我向你保证!”也不管萧重九如何震惊、震怒,先展臂护住乐韶歌,焦急的替她分辨起来,“你冷静下来,用心听一听啊!这是师姐,你肯定听得出来的!”
……她体内一脉乐神血,天生妙音,能用听觉分辨万物。旁人耗费无数精力尚且未必能磨练出的技能,于她却是天生禀赋。因此她无法懂得旁人为何不懂,外人却也常不解她无凭无据,怎敢空口评判。
果然,萧重九压根就没听出,她是在认真规劝和建议。
“舞霓,连你也受她蛊惑了吗?”
那声舞霓,叫得颇是情真意切。
乐韶歌倒也不是觉得一个男人就不能同时对两个、或者七个女人都情真意切。但当这些女人同时在场,并且她似乎也是其中之一时,这感觉,就很让人替他尴尬了。
……不过,身为当事者的男人,似乎往往意识不到这一点。
舞霓却瞬间便羞愧难当了。
然而这丫头到底有所成长,知道眼下不是纠结情情爱爱的时候。
“我没有受蛊惑,这真的是师姐啊,你认不出来吗?”
“韶歌已经死了,就死在我怀中,尸身是我亲手所葬。”萧重九道,“数日前我便已传信告知,有人侵入北冥盗掘了她的尸身,还触动了守墓法阵。这人分明就是贼子夺舍。你怎会受她蒙骗?!”
先前萧重九不由分说便要动手,他毕竟是九歌门现掌门,弟子们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此刻见他冷静下来,肯听人言了,便有人上前拦在他和乐韶歌中间。
却是大司典不紧不慢的边走边说,“萧盟主原不是九歌门门下弟子,难免不知内情。我辈知音,可凭耳识辨人。又同灵鸟结下魂契,非其灵魂契主,断然无法驱使。萧盟主信与不信,眼前之人确是乐韶歌无误。”
“韶歌的共命鸟,何曾是这副模样?”
青羽抖了抖一身火羽向他示威,目光凶狠中带了嘲讽
大司典也相当淡定,“我辈乐修知灵鸟,也不是靠外相。”
她口口声声“我辈”,萧重九如何听不出她心之所向?
眼下局面,大出他的预料。
他虽修成天音九韶,然而确实不曾与灵鸟结契过。当上九歌门掌门后,为免与门人们格格不入,也养了只金龙,却显然不会为此去结什么“魂契”。故而竟是全然没想过,“共命鸟”对乐修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此刻才知自己大为失策。
然而他亦曾在此修习,当劫难来时舍生忘死倾力相助,保九歌门道统不绝。当初这些耆老们不说他“非我辈中人”,此刻再来申明,未免欺人太甚。
“大司典非灵界中人,焉知灵鸟就无真假?”他也渐渐冷静下来,“……当日韶歌被陆无咎碎去内丹,身陨道消,是师门尊长们亲眼所见。我抱着她的尸身不肯接受现实,也是你们苦苦规劝我,人死不能复生——却不知大司典何时开始相信,这世上竟有复生之法?”
“信与不信,眼见为实。”大司典却浑不在意责任谁来承担,“也或许是当日我们弄错了,代掌门只是受伤过重,陷入假死。”
“弄错?众多耆老亲眼所见,也能轻易看错?早知可能有错,又为何言之凿凿,令我承受刻骨之痛?”
大司典默然。
“原本……”阴律主却也站了出来道,“原本代掌门之死,我们都不是亲眼所见。当日代掌门被囚在太幽城,我等主张传讯给乐司和琉璃净海,与他们合兵救援,萧盟主却自作主张孤军深入。待我等赶去时,只见掌门身亡——至于掌门是陆无咎所杀,死前传功与你,这些都是听萧盟主转述!”
阴律主是师门尊长中最执着于乐正传承的人,对阿羽一向满怀期待。眼下他尚还不知阿羽入魔一事,虽迫于大局不得不承认萧重九,对萧重九毁去阿羽喉间玉一事却始终难以释怀,此刻被萧重九一激,新仇旧恨,不免脑补过甚,“何况,掌门死于碎魂剑。然而这些年来,老朽未见陆无咎用过一次剑。倒是代掌门剑术精进,无人可敌!萧盟主就没没什么要解释的吗?”
此言既出,在场众人俱是惊诧。
“韶”是至清至圣的天音,若非心存一道清圣不染的正气,既无法习得天音九韶,也无法继承其功法。而萧重九不但继承了,还将其修炼至大成。出于对天音九韶传人的信任,他们从未怀疑过萧重九的居心与言行。
然而自从恢复记忆之后,萧重九种种汲汲营营的作为,与门下弟子素来认知大相径庭。不免令他们心生疏远。
此刻被阴律主一言点破,心底那些被有意无意强压下去的怀疑,不免如水底泥沙翻涌——是了,为什么他们从未怀疑过还有这种可能?毕竟当日他们所见就是,乐韶歌死于剑伤,而萧重九习剑。萧重九将恶名推给了陆无咎,自己却习得了天音九韶。九歌门上下只乐司一人怀疑萧重九,而后乐司便被萧重九废去喉间玉,落入贼子之手,下落不明……
“既然萧盟主对掌门如此深情,掌门归来,萧盟主不该是最欢喜的吗?”终于有弟子嗫嚅着质疑,“为何不由分说就要致掌门于死地?”
不论乐韶歌还是舞霓,都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毕竟,在她们眼中,萧重九纵然有种种毛病,却唯独行事光明正大这点,无可指摘。
可原来,在不明真相者眼中,乐韶歌之死竟也可以有这种推测?
“我确实是陆无咎所伤。”此刻再不开口,事态怕就难以控制了。乐韶歌只好出面替萧重九解释,“他夺了……萧盟主的剑。”
萧重九当着陆无咎的面一剑刺死了他的情人,这就是陆无咎追杀他的缘由。现在想来,在萧重九的面前用他的剑刺死乐韶歌,也是这个变态复仇的其中一步吧。
“至于天音九韶——则是因我重伤之后,萧盟主受激过深,几乎走火入魔。我为唤醒他的神志,只能天音九韶渡给他。彼时他意态狂乱,想来也难以察觉我是死是活吧。”
乐韶歌按下舞霓持环的手臂,走到萧重九跟前。
当年尚不知这人来历时,便常觉着他慷慨洒脱,该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事实上在《九重天尊》之中,他也确实是个胸怀天下,豪气干云的大英雄。
可仔细回想起来,在她面前时,他其实少有挥斥方遒的时候。倒总是不免让她见着他落魄、狼狈、马失前蹄的一面。
当年她动了恋心,纵然萧重九落难,她也只当他“金鳞岂是池中物”,反而无法察觉他的脆弱和偏执。如今恋心平复了,且兼在瀚海之中曾亲见他所寻求的“大道”,反倒能体察他何以长成如今的性情。
“我是乐韶歌,”她平静的凝视着萧重九的眼眸,“你真的认不出我来吗?”
萧重九的目光不由一震。
然而那一震之后,眸中细微的柔光却随即便被压下了,他语调依旧耿直,像个常遭误解的狷介孤客,“恕萧某眼拙。萧某既无共命鸟,又不能以耳识辨人,确实认不出。然而……”随即语气便缓和下来,“既然门中弟子们都能认出……”他一扫底下众弟子,见无人有异议,才接着说道,“大司典与讲经阁也断言无误,想来是不会有差了。”随即话音里便带了些不忍的颤音,“你……是何时醒来,又是如何醒来的?”
乐韶歌故作回想之态,“待盗墓者打开冰棺后,才知年月。先前只觉时光漫长,倒不记得是何时醒来。”
萧重九便是一噎。
乐韶歌却也无疑陷他于不义,堵他一嘴,便轻松揭过,“那极寒冰棺有疗伤之效,想是身上重伤渐渐修复之后,意识也随之缓慢苏醒了吧。”
萧重九面色稍缓。
乐韶歌随即又道,“这些年,多劳萧盟主替我周全师门,看顾我一弟一妹。此中恩义,来日再报。眼下我师门中正有内务要事,无瑕接待他人,萧盟主若无他事,可否暂且回避?”
第99章
她自然而然便以九歌门掌门自居, 萧重九既要维持君子之风,便难以表态。
但他也并非没有喉舌。
立刻便有人开口嘲讽,“代掌门一去多年,于师门无纤毫贡献。咱们被陆无咎攻破山门遭逢屠杀, 被外境人四下追捕赶尽杀绝时, 代掌门在哪里?还不都是萧盟主主持大局, 与大伙儿共赴时艰?究竟付出多少, 才有今日安稳局面。怎么你一回来, 萧盟主就成外人了?”
乐韶歌很淡定, 扭头问萧重九, “萧盟主怎么说?”
那人却又抢道, “咱们问的是代掌门有什么资格, 代掌门自己心里没数吗?还要问萧盟主?”
乐韶歌也不答, 只看着萧重九。萧重九却避开她的目光,假做不知。
他总不答, 却是舞霓先忍不下去,“师姐何以会一去多年, 你当真不知?”她不似乐韶歌那般能藏得住情绪, 面上早流露厌恶。手里飞轮一抬,指向另一名陌生女子,“让你的狗闭上嘴!逼得我动了手,没脸的是你。”
那女子文雅柔弱,不徐不燥,话里却透着嘲讽,“你大可动手,却未必能阻住悠悠众口。”
舞霓几乎暴起,却又被迦陵按下。连着被阻拦数次, 舞霓已忍到了极限,扭头就要把矛头对准迦陵,迦陵却先闪身上前,捏住了那女子的脖颈。
那女子似是不料它竟有如此迅捷。却也未曾惊慌,反倒又要借机取笑舞霓,面上却随即露出慌乱惊诧。
迦陵轻蔑的松开了她。
先前质问乐韶歌的男子见状,故作惊慌道,“当面恫吓弟子,这是不许……”话音未落,迦陵已瞪向那男子,瞳子里妖光一闪,那人登时便噤声了。
舞霓自是知晓迦陵做了什么。
只觉扬眉吐气,神清气爽,“——让你闭嘴还不容易?我让着你你还真以为我好欺负了?”
萧重九虽不知迦陵做了什么,却已大致猜到了局面。叹道,“舞霓,莫要欺压同门。”
舞霓心中本就委屈,对上萧重九严肃正直的谴责目光,越发委屈。就这么僵持着,却总不见萧重九让步,终于失望透顶。默不作声的站到了乐韶歌身边。
迦陵微微扬起头,怒意稍减。见萧重九还要对舞霓说什么,便旋身挡在了舞霓身前。
乐韶歌也上前一步,挡在了舞霓和萧重九之间,道,“不过是禁音术罢了。运气冲开音脉,自能破除。按说——乐修弟子是不该被此术摄住的。”
那二人却是连音脉为何物都不知,又发不出声音,只能焦急的以表情向萧重九求助。
九歌门弟子谁人不知该如何解除禁音术?却都学萧重九先前模样,避开目光假做不知。最多只照顾萧重九的脸面,克制着别笑出来罢了。
——萧重九无奈,只得亲自上前替他们解术。
那女子解开了束缚,却也未顾虑自己的安危。只见萧重九处境尴尬,略一平复气息,便又挺身而出。嘴硬道,“我入门晚,自是道行低微,防不住术法偷袭。”见迦陵冷嘲着看向她,不觉向萧重九身后躲了躲,才又道,“然而能仗义执言的,非得是法力高强之辈吗?我等晚辈弟子,连开口说话的资格也无?”
舞霓又被她惹恼,纵乐韶歌和迦陵挡住,也要跳起来怒怼,“你也知自己道行低微,是晚辈弟子。怎么执掌礼仪院四处耍威风时,就不当自己是晚辈弟子了?!”
乐韶歌清了清嗓子,提醒舞霓镇定。
——不过,舞霓这么一喊,她也大致明白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便接口道,“若连音脉是何物都不知,自不是我乐修门下弟子。旁事你大可仗义执言。然而谁任掌门,却是我九歌门门中内务,还轮不到一个无资格入门的人前来置喙。”
那女子涨红了脸,“我资质愚钝,修不成乐法,无话可说……可萧大哥总是你乐修中人吧!”
乐韶歌道,“是。”
便又重新看向萧重九。目光一触,复又垂眸。道,“当日你说不愿与我做师徒,不肯拜入我门下。我亦觉得你英雄了得,又或许外间已有师门,便敬重你的意愿,只将你当贵客看待。”她嗓音低柔,坦荡平缓,“然而当日我既将天音九韶传授与你,又何曾将你当外人看待?你修成了我师门正法,原也该是我师门中人。你若愿意入门,我自是欢喜不尽。”
萧重九听她提及往事,不觉怔了一怔,急道,“我当日……”闭目缓了缓,才重说道,“当日你邀我入门,我虽未应允,内心却已将自己当九歌门之人。其后历经磨难,同舟共济,再计较我是否入门,便是避实就虚了。”
乐韶歌款款道,“是我流于形迹了。眼下我正有要事告知全门,这些虚虚实实,便稍后再论,可好?”
萧重九见她眸光轻柔明亮,又有些失神。悄悄掐了个清心诀,才道,“自当如此。”
他目光不由追着乐韶歌,乐韶歌却已淡定回身,再无多余喜怒了。
她便站在弦歌祠前琅玕树下,平静的看着底下凋零却犹留守在此的弟子们。
道,“先祖乐正子所留天机梦,你们可都还记得?”
——这是所有九歌门弟子年幼入学时就学到的基础知识。
入门启蒙这种东西,往往都是记住之后,便不再被当一回事了。可那学海生涯里最初的“记住”,却也是一生都不忘的记住。
几乎所有人都立刻想到了。
——先祖乐正子得天启梦,预见未来劫难,于是向天借福,建立了九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