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门是为应对劫难而建。
——那劫难当在千年之后。
——而昔日的“千年之后”,正是他们的当下。
——可,那劫难,难道不是应验在陆无咎杀进香音秘境之时吗?!
“如今正是千年之后,劫难来临之时。”乐韶歌道,“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已经历过一次灭门之痛,内心渴望太平。可灭世浩劫已然开启,天灾兵祸很快便会降临。这一次,四境六界都将浴火历劫,无人可以逃脱。”
“天机梦,难道不是……一个传说吗?”几乎所有人都难以置信。
乐韶歌于是展开手心——那九枚银针所祈之福缘已在她手心结成法阵,若在得到它之前让乐韶歌去猜测,这足以左右救世之成败的福泽究竟会凝成怎样的法宝,她必定难以想到它竟会如此的微不足道,又如此的恰如其分。
那是一份让她能感受他人的诚意,也可向他人展现自己内心的法宝——那其实也是无数乐修穷尽一生技艺所求的,能超越一切言语、学识、阅历、思想的隔阂,人人皆能感受和懂得的,天下知音。
她将自己在弦歌祠中所经历一切,向门下弟子们展现。
质疑声平息了,人人面色凝重。当流星讯自弦歌祠中升起时,他们便已隐隐有所预感,却也没料到竟事关师祖千年宏愿,事关救世的重担。
诚如乐韶歌所言,他们都已饱经苦难。原本他们以为自己无法再承受更深的绝望,可当明了一切原委之后,他们的内心却远比预想中更平静和乐观。
“你们可愿与我一道担此重任?”乐韶歌问道。
底下先是一片寂静,随即有人轻笑起来,“这有什么可问的?莫非只掌门是祖师传人,我们都不是吗?此刻自然当与掌门戮力同心,扶危救难。”
“就是,这有什么可问的。”救世重担之下,竟是人人都露出了久违的释然和朝气。先前松松散散的队列也随即规整起来,所有人都挺直了脊背,看向乐韶歌,“当怎么做,掌门便直说吧。”
灾难将至,当如何去做?
无非是,各尽其能。
在场所余弟子不足百数,每个人的名字与修为所长,乐韶歌都大致记得。她便一一点出他们的名字,给他们分派职责——却也同当年处置山上事务,并无太多区别。
派出星象使去民间驻扎,协助处置水旱疫病之灾,汇总地脉之流的动向。派出山川使观测山脉河川,查看是否有地理变动异象。派出花鸟使沟通各地情报,重建和四方门派的联络……汇总四方消息,准备好随时应对因天魔现世可能出现的一切水灾、旱灾、地动、瘟疫、饥荒。乐修本非善战的修士,他们的救世在于救难,而非诛魔。
最后只剩下四五个她没见过的生面孔,想来同那个被舞霓斥责了的女子一样,都是萧重九安插进礼仪院的新人。
——礼仪院对内执掌门规,对外负责守卫。当陆无咎攻上山门时,他们必定力阻在前。也正因为此,礼仪院最是伤亡惨重。讲经阁和弦歌祠中都有耆老逃过一劫,礼仪院却无一人幸免于难。
九歌门重建之后,萧重九若想将毫无乐修基础的外人安插进来,礼仪院也确是唯一合适之处——九歌门也只此一部看重武功胜过乐法修为。
旁人都各有职责。
被剩下这四五人便略有些不自在。
乐韶歌却也没多说什么,只询问他们各自姓名和所属——除一人是她死之后新入门的弟子外,其余果然都是礼仪院的执士。先前被舞霓呵斥的女子,想来就是萧重九安排的司礼了。
那新入门的弟子才十二岁,正在筑基。乐韶歌探过他的根基,道,“你需先精进功法,扎牢根基——便先随大司典修习。”
那孩子未曾见过今日阵仗,仍有些束手束脚的,迟疑道,“可是我也是九歌门弟子,我也想为救世做点事啊……”
乐韶歌笑道,“早日筑基入道,继承先辈道统,使之不绝于世——便是你能为救世所做之事。”
那孩子仍不甘心,舞霓便脆生生的插嘴进来,“筑基之后还要凿脉,凿脉之后,修为才能突飞猛进——你是你们这一辈的大师兄呢。现在不好好修行,等日后天下太平,师弟师妹们纷纷上了山,一看,大师兄修为居然这么差,你要怎么服众?”
舞霓讲理,一贯的因乱七八糟而无懈可击。那孩子懵了一阵,已错过了反驳的时机,只好闭嘴默认。
乐韶歌这才转向其余诸人,道,“礼仪院肩负山门安危,不容有失……”那数人不由便紧绷起来,却听她说,“汝等当恪尽职守,不可懈怠。”
那些人不料她竟轻轻揭过,不由都看向萧重九。
萧重九看了看身旁女子——却也揣摩,乐韶歌已当众说她无入门的资格,自不会再当众改口。便也不多纠缠,微微点头。
那些人得他示意,忙道,“自当尽职尽责,不辱使命。”
萧重九这才又开口,“要事可处置完了?”
乐韶歌道,“嗯。”
萧重九等了片刻,见她未主动开口,便道,“关于此次劫难,萧某亦有要事相告,不知……可否退一步说话?”
九歌门弟子大都知晓他们二人的过往。该避让的避让,也有些心有忧虑想提醒乐韶歌些什么的,却随即便被身旁人拽走……职责已分配得清清楚楚,很快便各自领命告辞了。
舞霓稍徘徊了一阵子,迦陵便安静的在一旁等着她。
片刻后,她终于想明白了些什么,便也唤上迦陵,怕自己回头一般,匆匆离开了。
终于,摇摇琅玕树下,就只剩她和萧重九二人。
第100章
黎明将至。
风过树摇, 琼枝玉叶流光粼粼。
树下两人立在暗夜微光之下,一时只无言相看。当此情形之下,爱已过往,恨亦难生。倒有些像久别到交情淡去, 可毕竟重逢了的故人。太冷漠了未免刻意。可太热情了, 又有些自欺。
乐韶歌觉着, 萧重九的感受, 当也相去不远。
所以在久久对视之后, 萧重九忽而用那种“犹恐相逢是梦中”的语气问, “真的是你吗?”时, 她牙都酸倒了。
不由暗想……他到底在期待什么答案?莫非她还会说不是吗?
大约是她的诧异提醒了萧重九, 萧重九终于想起些什么, “你是在为我和云萝主之间的事责怪我吗?”
乐韶歌在脑中搜罗了一瞬, 才想起云萝主是天龙界那位女帝登基前的封号。
……她稍有些理解不了萧重九的思路了。
她都已经当众点明天劫将之、救世为要了,萧重九竟还觉得她是在他为移情别恋吃味儿?
——她好歹也是一门之主啊, 怎么也不至于如此不知轻重吧。
再让萧重九脑补下去毫无益处,乐韶歌只好开诚布公。
“身前之事, 非你能防。身后之事, 也非我所虑。”意思是失忆前的情史,不是失忆后的萧重九能预防的;而身死之后的绿帽,也不是意外复活的乐韶歌该在意的,“我非是不通情理之人,萧盟主请不必多虑。”
萧重九似有苦涩,“何时起,你我之间竟要以“掌门”、‘盟主’相称了。”
乐韶歌:……
乐韶歌于是干脆利落的改口,“萧大哥。”
又道,“萧大哥说有要事相告, 不知是何要事?”
萧重九见她无动于衷,不免有些遭遗弃的愤懑。却也无可奈何,“……是天魔真身。”
乐韶歌已有所预料,不动声色。
“萧大哥既知晓有天魔真身,莫非,也一直都知晓天魔降世之事?”
萧重九道,“……是。”他说,“我所做一切,也都是为了对抗天魔。”
“也……包括同云萝主之间的□□吗?”
萧重九不料她会把话题引回去,怔愣片刻,才道,“云萝主本性柔善,原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却甘愿为天龙界众生舍弃真实的自我,强掩内心脆弱,以强势练达的面貌示人。萧某敬重她、怜惜她,可万民受难在即,萧某又何来儿女情长的闲致?我和云萝主之间,不过是知己间相互扶助罢了。”
云萝主是否当真如萧重九所认知那般姑且不论,可萧重九这一句知己,却让人不能不反诘一句,“云萝主也是这么想的吗?……云萝主对萧大哥也只有知己之情吗?她知道萧大哥所做一切,都只是出于知己相惜吗?”
萧重九一时哑口。
——他和那位女帝间的绯闻已传遍四境六界,纵然他坚称内心清白,可言行举止是否有所逾越,世人皆看在眼中。
“事有轻重,义分公私。一切后果,萧某自会承担。”
“看来萧大哥是不打算向云萝主坦白心迹了。”乐韶歌道,“这难道不是在利用她的感情吗?”
“……我会对她负责。”萧重九痛定思痛,“我本以为你会懂我。”
乐韶歌不由暗叹,她还真的懂他——无非就是为了心中正义不惜去做有悖良心之事罢了,而他把不惜背恶名、行恶事,也看作应有的担当。
“早先确实懂得。”乐韶歌叹道,“然而现在,却已未必了。”
她略缓了缓,才提醒萧重九他们还在谈正事,“萧大哥适才说到天魔真身,不知是什么线索?”
萧重九道,“你既不信我,又何必多问?”
乐韶歌道,“我一直都相信萧大哥的为人,只是近来听闻了太多事……”
萧重九打断她,道,“萧某所作一切,皆问心无愧。”
“纵使对那些死在你手里的人,也无愧吗?”
“萧某剑下,没有一个无辜之人。”
“那么,”乐韶歌不能不替徒弟问一句,“萧大哥可还记得凤箫吟?”
萧重九恍惚了那么一瞬,“你既然知晓此人……”随即便强硬道,“莫非不知她依附陆无咎,以人饲蛊,坏事做尽?”
乐韶歌轻轻叹了口气,道,“她确实不无辜。可至少在那一刻,她是想救你的。”
萧重九面容僵硬,丝毫不肯动摇。
乐韶歌便又道,“那么,苏密罗城饲鸟人,是否无辜?”
——那是萧重九拯救战云界时发生的事。
这世上但凡追捧武力的部族,都有些血腥残暴的仪式。战云界虽不比幽冥界那般扭曲,却也颇有一群偏执的疯子,在幽暗隐蔽之处进行丧心病狂的研究,意图造出能一击毁灭天龙界的神兵。结果神兵没造出,以活人命力为灵源的法阵先失控了。
无数人被吞噬命力丧失意识,法阵波及的范围也在不断扩大,终至难以控制的地步。战云界修士们齐聚一堂,解救危局。付出惨重代价之后,终于找出了控制法阵的方法——只好将身居特殊命力的人柱祭入阵眼,令法阵停止运转,才能争取时间进去拆解。但那人柱,自然是难以活命了。
战云界不得不祭起星图,寻找身怀特殊命力之人。
——星图本由香音部众掌管,恰萧重九一直在为此奔走。战云界便请萧重九协助启动。
而星图上显示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萧重九,而另一个则是苏密罗城中的某一人。
乐韶歌依旧记得《九重天尊》是如何描述当日场景的。
事实上就算书中不假笔墨,她也能想象在场之人内心的挣扎与矛盾。
一夜困顿之后,萧重九表示——若牺牲萧某一人便能拯救万民,萧某责无旁贷,人柱就由萧某来当吧。
就在这时,一位养鸟人站了出来,说——星图上所显示的另一人,是我。和萧大侠不同,我本无用之人,留此残躯也无济于事。人柱还是由我来当。
萧重九正要同他争那去送死的资格,却不妨被身后人一掌打晕。养鸟人于是慷慨赴死去了。
单看这描述,只觉悲壮感人。
可打晕萧重九之人实力怕是不足以伤他。而苏密罗城本在千之遥,那养鸟人为何一夜之间突然来到这凶险之地?
虽不明真相如何,但乐韶歌觉着,萧重九应当是心中有愧的。
而果然,当她提到“苏密罗城养鸟人后”,萧重九再一次动摇了。
可那动摇,也就只有一瞬。
“未能救下他,萧某心中苦痛。然而他慷慨赴难,无悔于心。萧某能做,唯有不辜负他的牺牲。”
乐韶歌忽觉可悲——她想,阿九他这些年,究竟一厢情愿的背上了多少“不辜负”?
她最后问道,“那么我呢?阿九,我是否无辜?”
萧重九不由惊诧。
乐韶歌逼近一步,“当你以天火囚龙阵逼杀我时,可曾想过,或许真有那么一丝可能——那被天火焚烧之人,正是乐韶歌本尊?”
萧重九不觉退了一步,“我……”
——天火囚龙阵。
那火专烧灵体,是远古时用来惩戒、诛杀仙人的阵法。其后渐渐就被炼制成种种用来杀魂夺舍的邪阵。当初只青墟城中,她那个凶残的小徒弟凤箫吟布下的,正是此类。
萧重九用此物对付她,自是不论如何都要烧灭她体内神识,不论她是夺舍者,还是乐韶歌。或许他认为,不存在她是乐韶歌本尊的可能。然而他对她的了解,当真能胜过九歌门里这些和她朝夕相处的师友?那他的坚信,是否也太过刚愎独断了。
她再次逼近,“阿九,你是否想过,纵然我就是乐韶歌本尊,也只能杀了我?”
她其实憎恶如此——可她已听够了他的堂皇言辞,她心中萧重九本不该这般矫饰,纵然万恶加身他也不惧行所当为。这种人,为何连真话也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