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便已对他用了言灵。
萧重九心神已乱,竟是毫无察觉。
“这世上也有……”他艰难、痛苦,却毫不动摇的告诉她,“必要之恶。”
乐韶歌轻轻叹了口气,言灵便在这一声叹息中破去。
萧重九立时惊醒过来,才知自己竟说出了真心话。
然而如他先前所言——所作所为,尽无愧于心。他随即便平静下来,释然一叹,似在笑自己失言,“……我让你失望了吗?”
乐韶歌摇了摇头,道,“我只在想,所谓必要之恶,是有多必要?”
第101章
事已至此, 再无矫饰的必要。
萧重九终于卸下了重担——乐韶歌已察觉到他最险恶的用心,他便也无惧她知晓更多。他负重独行得太久了,或者也在期待有这么一个人,可听他宣泄内心。
“既是必要, 自然是非如此便难成事。”他平静答道, “世间正途, 比你料想中要难行得多。我想一统四境, 根绝天上界争土夺利的战乱。有执掌天道的天上界, 便可震慑地上六界的修士, 令他们不敢再肆意欺压凡人。从而天上地下, 万方安宁。”
他再次平复心境, “……然而在天上界, 我为下界贱民, 崛起之迅速已令无数人嫉恨警惕。我不能行差踏错,被人抓住把柄, 否则定有人趁机将我打落深渊泥潭,使我再不能有所作为。你可明白我的忧虑?”
乐韶歌点头, 道, “是。”而后上前执起他的手,将他攥紧的手心轻轻展开,握住,“可你是否想过,或者此处留存之人,不是你的把柄,而是你的知音?”
萧重九眸光一晃,当年记忆瞬间鲜明苏醒过来。他知晓这女子确实就有这么天真坦诚,终是无法不为之动容。可她纵然如蝶之蹁跹美好, 终究撼动不了山岳与严冬,只消合掌一击,便可摧毁。
“……”残酷的话,却也变得艰涩滞口了,“人不能将一切寄托在侥幸之上。”
“所以要铲除一切可能会有的威胁?”
“……是。”
“就算这些人本不该死?”
他冷笑着讽刺,“——那些因天下战乱而死的人,莫非都是些本就该死的人?”
乐韶歌怔了一怔,忽的便明白了些什么。当年在瀚海之中她亲见萧重九所追寻的“道”——为何她明明无法认同,却又隐隐希冀能看到那“道”通行天下时,会造就怎样的世间。
因为当她在卵中世界的幽冥秘境里渡过十五载之后,她心里其实已察觉到了。
——这世道所认同的公正,它本身,其实并不公正。
故而萧重九这份因愤怒而起的偏执,才会比一切或因冷漠、或在痛苦的中正平和,都更能打动人心。
然而偏执终究也只是偏执罢了。
“莫非你杀了那些本不该死之人,天下战乱便能终止吗?”
“我定能弥平战乱。”
“你当真如此坚信自己的信念无错,坚信自己必定能够达成目标?”
“是。”
“凭什么?”
“就凭我走遍四境六界,触目所及,居上者庸俗鄙陋,贪婪自私;居下者控诉挣扎,无能为力。竟未见一个比萧某更有担当,更敢奋起去抗争改变之人。若萧某不能开天下之先,去弥平战乱,重塑天地大道,那这天下便合该糜烂至寂灭,合该亡在天魔手中了!”
乐韶歌深深叹了口气。
那些已然淡却——或者说从一开始她便察觉到,却始终未曾在意的感觉,再度翻涌上来。
……在千刃峰顶,萧重九曾触景啸歌。那时她从那啸歌声中所听到的孤独,果真是他真实的心境。
“可是……你当真能守住初心吗?”她问道。
萧重九克制住情绪,问道,“……你在怨我对你痛下杀手吗?”
乐韶歌道,“与此无关。”
萧重九冷笑着嘲讽道,“你自诩是知音之人,却不信我能固守初心?”
“阿九。”乐韶歌轻唤道。
萧重九对她愧疚有之、怀念有之,斩之不断的情丝亦有之,这让他那本就不坚实的杀心始终摇摆不定。她越是唤他“阿九”,他心底的决议便越是让他痛苦。
他移目远望,决心不再应答她的疑问。可她的声线盈盈绕耳,令他无法听而不闻。
“这一路行来,阿九,你可曾遇到志同道合的友朋?”
萧重九没有作答。
“你可曾遇见能倾心相交,信赖不疑的伙伴?”
萧重九依旧不肯答。
“那么你身边可有这么一个人、一些人——若你事业未竟而不幸身亡后,他们能继承你的志向,完成们的功业。你可以将一切放心的传承给他们?”
萧重九不觉警惕起来,“你为何要问这些?”
乐韶歌道,“没有吗?”
——自然是没有的。毕竟在这匹孤狼眼中,他所做的事,是若他不去做那么全天下便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做、想做、能做到的事。它是他的责无旁贷,他也是它的横空出世。
乐韶歌叹了口气,道,“你还没有意识到吗,阿九?”
萧重九脑中有无数念头在翻腾,可他想不出乐韶歌所说,他没意识到的究竟是什么。
乐韶歌于是轻轻问道,“在你的大道里——在你的必要之恶中,世人皆平等吗?”
那声“是”,答得毫不犹豫,却也防备重重。
“那么,你自己呢?”
萧重九猛的怔住了,片刻后才追补道,“如有必要,萧某自也能为……”
“何必自欺呢?”乐韶歌道,“你生则大道存,你亡则大道休。你的存在之于‘大道’存亡,乃是必不可少。你扪心自问——所谓必要之恶,究竟有多少是为践行大道而为,又有多少,仅仅是为了保住你的名誉、地位、性命而为?若为自保而造恶,你所谓‘必要’之恶,究竟和强者滥杀有什么区别?!”
萧重九不觉退了一步,心神剧烈动荡,一时竟陷入空茫。
“可……”他强撑道,“你明知那是不一样的。”
也许是这声音唤醒了他的信念——也许他也曾无数次这样自诘和论证过,总之他很快便回过神来,语气越发激切,“我话术不如你,无法驳斥你的论证——可你明知我所求之道达成之日,天下将有无数人为此受益。而我所需牺牲者,不过寥寥数人而已!我所作所为与为一己私利而造恶,与强者滥杀远非同类!”
乐韶歌道,“既如此,你为何不敢将你的‘道’公之于众?”
“……眼下时机尚未成熟。”
“为何时机不成熟?”
萧重九不能作答。
“何时时机才能成熟?”
“……”萧重九依旧不能作答。
乐韶歌按捺住了内心的冲动——她很清楚萧重九为何认为时机尚未成熟,因为他深知一旦公之于众,天下必有无数人反对他。因为在他眼中,居上者多邪恶,居下者多愚蠢。而他若依旧以“必要之恶”应对反对,那么他所造之杀孽,怕将是天下滥杀者之最了。
而所谓‘时机成熟’是什么时候,她也能想象——必是他□□天下,深信再无一人可反对威胁到他时。
这男人深信自己的道可拯救天下,可本质上,他根本就不信任任何人——他既不相信人的智慧能导向善良,也不相信人的良善能导向正道。他憎恶世道,憎恶人性,却想拯救众生。那么他所谓的拯救,所谓的“道”,便唯有愚弄天下,以武力压制天下一切异行、异论了……不过是独夫的妄想和专断罢了。
他意识到了世道的不公,挣扎半生,上下求索,最终领悟到的却是独|裁。
……不能不令人感到悲哀。
第102章
她说, “阿九,你心中便无一人可信吗?这三千大千世界,便无一人值得你倾心相待吗?”
萧重九挣扎道,“……这世间也有高洁之士, 有善良众生。萧某一路走来, 眼见耳闻, 他们正是我救世的初衷。可是, ”他艰难, 却也终于释然的承认了, “他们是我的初心, 我却不是……他们会认可之人。韶歌, 就如同你一般。”
“你以为你所说一切, 我都不曾想过吗?你以为我乐做一个独夫, 我便不曾尝试过别的路,不曾有过志同道合、同生共死的知己?”他说道, “我有过。只不过他们都要么殉道,要么背叛了!什么倾心相待, 公之于众, 什么一往无前、无悔无心……你以为萧某做的是什么事?是与这世道一切获利者为敌,是要颠覆全天下执掌权力者的权力。若如你所说,必将面对血淋淋的征战厮杀。你以为凭一腔热血,凭几颗不怕死的脑袋,就可与之对抗吗?”
“你所信的那些东西正直又光荣,足以令人热血奔涌,无惧牺牲。萧某何尝不向往?可是,它们行不通的。高尚的死人,对现世一无助益。”
他说, “……萧某既选择了这条路,便无惧众恶加身。待大道既成,萧某也必沦为集万恶于一身的独夫,为天下众生所讨伐。可……”他傲然看向乐韶歌,“那也不过是萧某所必需付出的代价罢了。你不必忧虑我遗忘初心,若能挣脱心魔执念,”他顿了顿,“我也不会踏上这条……”一时间天地黯然,万籁无声。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终究还是不明白,他所选择和放弃的,究竟都是些什么——
“可是,若你不说出来,不去寻求志同道合者。那你的道,便永远只是你一个人的道。若你始终不与那些你反对的人宣战,隐藏自己的真相,循着他们的规矩去达成目的。那么你最终所弘扬和加固的,也只会是他们的道——所有人都只会从你的成功里,看到极恶者所能掌握到的天下无匹的权力。而看不到救世的慈悲与担当。你日后的效仿者,只会效仿你的手段,而不会继承你的理想。而你的手段本身,便是继承你理想之人,最大的敌人。”
“是。”萧重九没有否认,“可——我也将是我的效仿者们,所无法逾越的高山。只要我能屹立不倒,你所有的忧虑,便都不值一提。”
——他说的不错,只要他不死、不被打倒、不忘初心,那么他所描绘的前景便万无一失。
而在《九重天尊》里,当他修成传说中永存不灭的天尊金身后,他确实做到了。
可是,当他理想达成之日,便也是《九重天尊》完结之时。
——他的理想所塑成的世界,甚至已不值小说家多写一字。那世界虽自天魔手中幸存,却已达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灭亡”。
乐韶歌道,“何必非要独自背负呢,阿九。”
萧重九抿唇不语。
乐韶歌道,“我会帮你。”
“可你并不赞同我的道。你所谓帮我,不过是想规劝我,改变我罢了!”
“阿九,你认为你的初心,不足以打动我吗?”
萧重九怔了一怔,“……天下人的分歧,不仅在于初心,也在于所行之道。你我并非同道之人。”
“可是你说,你向往我所信的那些正直又光荣的东西。”
“光荣而无益之物——萧某宁肯当年不曾深信。”
“为什么?”
他再度抿唇不语。
乐韶歌便替他说,“因为付出的代价太巨大了——你因此失去了几乎所有知己,失去了所有你守护的人。”
萧重九眸光轻微的颤动,却随即便平复了。
“可令人向往的,怎么可能是无益之物呢?”乐韶歌道,“你独行太久了,阿九。时至今日你依旧没发现吗?你已是香音界众生推举的盟主,得到了战云界的信赖,云萝主的支持。还有自下六界一路追随你至今的无数同伴。你早已不是孤身一人了。你以为所有这些人追随在你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莫非全都不是因为你身上那些正直又光荣,令人向往的品德吗?”
她说,“你的知己和同路人,远比你所想要多。你可据以对抗强敌的,早已不仅是一腔热血、几颗不怕死的脑袋了。”
“我会帮你。”乐韶歌再度握住他的手,用最足令人动容的言辞,“九歌门会帮你,琉璃静海和水云间也会帮你。整个香音秘境都已站在你身边——所以不要再觉得,自己是在凭一己之力,对抗全天下的不公了。”
萧重九最后挣扎,“……你得知道,纵然你来帮我,我亦无改于道。为达成目的减少伤亡,我依旧会行必要之恶,会牺牲一些无辜之人。”
“嗯。”乐韶歌点头,“我会努力帮你,让你不必行此恶,作此牺牲,就能达成初衷。所以不要再独自担负,多信任那些一直追随你至今的人,偶尔也依靠一下他们的力量和智慧吧。”
萧重九道,“……容我再想一想。”
萧重九最终什么也没有做,便离开了九华山。
乐韶歌紧绷的神经终于能稍作舒缓。
——萧重九的杀意始终没有彻底退去,当他终于肯坦承自己真实内心的时刻,便也是他杀机最盛的时候。唯有面对必死之人,他才能吐露实言。
乐韶歌虽自始至终都相信,萧重九内心良知虽已蒙尘却终究不曾被抛却,她能为她拂拭澄明。却也知晓他内心良知与杀机并无清晰界限。不去触动他的杀机,便无法令他直面真心;可若不牵住那一丝不忍,只怕杀机登时便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