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现在脸上就是眉头紧缩。
土地鲜少见到阿窈如此紧缩的眉头,虽然他们认识的不久,但阿窈在他眼中就是一个不知愁为何物的小女娃娃。
“就算我们俩都解决不了,你好歹可以朝我倾诉一番,就当发泄。”
阿窈闻言,将下颚从膝盖上抬起,改用右手撑着脸,转头看向坐在她左侧的土地,既纠结又是感慨。
“是最简单的,关于理性与感性的哲学问题。当遵从理性和遵从感性得出的答案不一致时,我该选哪个?”
“不管是理性还是感性,都是个人的体会,最终也势必要回归到个人。你这个人想选什么,就选什么。”
土地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其实自己在处理的时候也犯过浑。
第一次见阿窈的时候,因为欠了人情,所以对陷入危险的阿窈见死不救。
想救阿窈是感性,对人情的约定是理性。
他选择了后者,后悔至今。
“不过都是站在自己的价值观上,对理性和感性做出不同权重,因此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尽量不要让自己后悔就行。其他的,土地爷爷都支持你。”
阿窈多云转晴,笑得狡黠,“那我要是想感性地毁灭三界,您也会支持我吗?”
“嘿,你这小兔崽子!”土地笑骂。“我理性地不支持。”
阿窈虽在开玩笑,但脑海中的思考从未停歇。
她想将纸奉庙发扬光大,也想好好地履行纸奉官的岗位职责。
却不想让萧睿和居菡芮花好月圆、如愿以偿。
一个想法突然涌现心头。
“我倒是,想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
能够遵从理性,作出最利于纸奉庙的选择。
至于缺失的感情——
可以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呀!
“就是有点,不那么慈悲。”阿窈苦恼,万一渊法不同意可怎么办?
她虽然想出了办法,但办法的实现大概率需要渊法帮忙。
渊法看上去那么正派的人,估计不会帮她这个忙……
“土地,你觉得法法会帮我一个不正派的忙吗?”
联系前后,土地知道这个不正派的忙和前面不慈悲说的是同一件事儿。
张口又闭上,土地欲言又止。最后化为一声长叹,“渊法大人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慈悲。”
在阿窈离开纸奉庙的这段时间里,土地利用他的人脉关系,打听到了渊法的一些事情。
土地本以为渊法是个化名,还特地准备了一副画像。
谁知老友一听到“渊法”这个名字,便反应过来这位尊者的身份。
这位尊者深居简出,知道其真实姓名的,在三界中屈指可数,老友便是其中之一。
但若是说起尊者的称号,这三界中,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继君大佛。
大佛一派嫡系传人之一,紫蓬山与渊河的所有者,控制着三界壁垒。
三界之中,因为壁垒的存在,所以无法自由自在地随意来去。
除却一些特殊职位者,辅以过界文书,就只能通过渊河去往另一界。
这过界文书归大佛一派管。
渊河也属于大佛一派维护。
这位尊者虽然在师门排行第二,却承担着大多数的工作,坊间传闻其能力最为全面,法力最为高强。
位高权重,如是而已。
三界中,关于继君大佛的传说有很多,真假无从考证,因为这位尊者从来都不在乎别人的评价。
人家本身实力雄厚,对虚名无所图。
只有一点,是确确实实被证实的。
——这位大佛,护短得可以。
渊法有个小师弟,名唤渊律,号扬君大佛。
渊律小时候比同龄的孩子矮,在天庭读书时,时常被欺负。
彼时大佛一门在三界中,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门派。
小渊律受到欺负,怕给师门添麻烦,委屈只往自己肚子里咽。
直到身上的伤痕被渊法发现。
“谁打的?”
“我,我自己不小心磕到了。”渊律把伤痕往身后藏。
渊法眉头一皱,渊律便在这犀利视线中全招了。
第二日,学堂放课后,欺负渊律的几人,个个脸上挂了彩——比渊律更五光十色的那种。
这五光十色的几人中,就有如今掌管凡人命运的司命星君。
土地的挚友,便在司命星君手下的大将。
据挚友所说,司命星君每听到关于渊法的溢美之词,都会抱头做恸哭状,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抱怨大家都被渊法的外表给骗了。
如此看来,这位继君大佛,并没有世人眼中那样,慈悲为怀,正义凛然。
再说了,大佛这个门派,虽然名字中有“佛”字,创派之初,门派教义与佛道道义背道而驰。
大佛门派的创始人,是渊法的师父,君渊。
当时创派取名字的时候,君渊仇视当时的佛,想创立一个比佛门更强的门派。
想来想去,便在“佛”前加了个“大”字,谓之“大佛”。
土地初闻时,顿觉荒唐。没想到如今三界中首屈一指的仙门,“大佛”门派的名字,竟然如此粗糙。
挚友抚摸着胡须,让他稍安勿躁。
这名字虽糙了点儿,却意外的好记。创派之初,传播甚广。也因此受到了不少的嘲笑。
当时嘲笑的那一批仙家,有这么能想到几十万年后,大佛成为他们踮着脚都难以企及的存在呢?
“呵,”土地不禁嘲笑出了声。
“土地爷爷为何发笑?”阿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土地说故事,却等到一声嗤笑。
硬硬的拐杖轻轻点在阿窈的肩头,带着些许暖意。
是土地特别的宽慰方式。
“勇敢得把你的想法同渊法大人吐露,他不一定会反对。”
“说不定还会大力支持哦。”土地贼兮兮道。
即便不知道渊法是否支持,但阿窈本身也认同沟通的必要性。她抬头,很认真地朝土地点头,也像是在通过这样笃定的动作,给予自己信心一般。
当夜,纸奉庙中。
“对于居菡芮请愿的事情,我决定接手。”
“但是,我是有要求的。”
“要求就是……”
一记爆栗落在阿窈的额头上。
是她自己给自己的清醒。
不行,这么说太生硬了。
阿窈对着庙宇中的墙壁,碎碎念道。
她在演习如何和渊法沟通。
假设面前的一块墙是渊法,阿窈深吸一口气,重整旗鼓道:“法法,我不是非要拒绝这笔请愿,只是心有不甘,然后想出了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醇如清酿的声音在阿窈背后响起。
第28章
背后突然响起渊法的声音, 阿窈宛如干坏事被家长抓住的孩子,一个激灵之后,磨磨蹭蹭地转过身来, 不安地看着渊法。
“法法, 你回来啦!”
“嗯。”渊法眉眼间挂着一丝笑意, “什么主意?”
阿窈和渊法对视良久, 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 鼓足勇气,终于开口说话。
“呀,那当然是我摘了些花茶,想请你品尝的主意。”
为了自圆其说,阿窈努力解释:“等山楂过季了, 我们卖些花茶也是极好的。”
话一出口,阿窈暗自唾弃自己。
——怎么能怂成这个样子呢!
这明显的假话, 漏洞百出。渊法提醒道:“卖茶?是上次从地府领的俸禄不够用吗?”
……
野玫瑰小小的花苞,在瓷白的茶盏中绽放出春天的气息。粉粉的颜色遇水变成殷红,一会儿便将水也染得带些粉意。
玫瑰的香气氤氲在这一方天地间。
渊法象征性地尝了一口,把这杯花茶放下, 慵懒道:“茶也喝了, 主意也直说罢。”
“你看出来啦。”阿窈被戳破也不尴尬,反而松一口气。
她破罐破摔道:“关于居菡芮的那笔请愿,我有一个理性的想法。”
“嗯。”渊法一边回应着阿窈,一边从衣袖里拿出一个黑色锦囊。
这神情模样, 落在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阿窈眼中, 变得有些轻慢。
仿佛在说,“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 肯定是一些幼稚的想法,所以没必要认认真真地听。”
这种认知令阿窈炸毛,她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越来越勉强,眼角硬生生泅出一丝红意。
阿窈讨厌这样的自己,遇上事儿,软弱无能,连好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都不能。
生前如此,死后依旧。
若说有什么变化,那便是死后不想再逆来顺受的决心,以及对萧睿的怨怼。
——你害我身首异处,我为何要报答你一个花好月圆?
世间远没有这样以德报怨的道理。
再一抬眼,阿窈的眼中不再有动摇的踪迹,眼尾的那一抹红色渐消。
她尽可能的让自己的语气平和冷静。
“我决定接下这笔情愿。但也仅限于给居菡芮一个孩子。”
渊法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个拿锦囊的功夫,小孩儿就跟要哭了似的。
因为在地府讨论有关居菡芮请愿一事,渊法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公事公办。
小孩儿只是个小孩儿,在她自己的想法中快乐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
剩下的,他来考虑。
至于独立地撑起纸奉庙,渊法想,等他要离开之前再培养也来得及。
把乾坤囊递给阿窈,他说:“送你的,打开看看。”
“啊?”阿窈没料到这种发展方向,感到错愕。不过还是乖巧地接过来,依言打开。
黑色的小锦囊看似其貌不扬,在光影变幻中,暗纹浮现。
拉开锦囊的束绳,向内看去,几串糖葫芦安安静静地躺在囊中。
阿窈目测一下,约莫二十多串。
这么小的锦囊能装得下二十多串糖葫芦?
渊法看到了阿窈狐疑的神色,亲手从乾坤囊中拿出了两串糖葫芦。
“这叫乾坤囊,内里空间很大,能装山海。”
这两串糖葫芦被送到阿窈面前。
葳蕤灯火中,糖衣闪着细碎的光。
阿窈同这些细碎的光,一起映在渊法若有星河的眼眸中。
“阿窈,你可以更随心所欲些。不愿意接的请愿,便不接。”
“不论凡尘纷扰,阿窈要开开心心。”
渊法如是说。
“法法不是希望我接下这笔请愿吗?”阿窈摸不准渊法的真实想法。
“不是。”渊法说:“我跟你分析利弊,是希望你明事理。”
“但是你没有必要因为事理而让自己不开心。”
阿窈抱着渊法给的两串糖葫芦,笑得很甜。“不过我如今打算接下这笔请愿了。”
“嗯。”
“因为即便不接,他们有孩子是迟早的事情。那不如接下,还能赚个人事费用。”
“想顺便赚个好心情吗?”渊法问。“那个孩子,我们可以精挑细选。”
阿窈没想到,渊法竟然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我正想说这事儿呢!就是不知道纸奉官能不能贸然插手凡人子嗣的特点。”
“在没有许可的情况下,是不可以的。”渊法话锋一转,“但是,请愿内容包含子嗣性别,我们可以在满足条件的情况下发挥。”
就是有办法的意思。
阿窈的到来自己想要的答案,可以心满意足地好好睡一觉了。
这几日烦恼居菡芮的事儿,她那么爱睡觉的一只鬼,都失眠了。
低头看到怀中的糖葫芦,高兴之余,发觉丝毫违和。
“法法,你不是对糖葫芦过敏吗?”
渊法不是生理上的过敏,这三界中,能伤害到他的植物,几乎不存在。
他是因为,在凡间历劫的一世——
那是一个冬天,京城没下雪,但抵挡不住的寒意,让空气中充满着干燥的涩冷。
冬风如干裂断刃的钝刀,将所到之处裸露在外的肌肤一点点割伤。
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赤足跑在寒冰的石板街上。
他的脸上都是灰泥,头发也因为长时间未打理而打绺。
衣服破破烂烂,缝补多次也补不上那一个个洞。
这便是渊法。
来凡间渡劫的最后一世,他是个小乞儿。
此时的拔腿狂奔,不过是,为了跟街边恶犬争一个馒头。
远处马蹄声悠扬,近处犬吠声张狂。
“吁!”紧急的勒马声响彻整条石板街。
渊法没来得及嫌这声音吵耳朵,漫天的痛感直接掀翻了他的天灵盖。
“怎么了?”软糯糯的声音在发问。
“回三小姐,马车撞到了一个小乞丐。”声音洪亮,属于刚刚勒马的那个人。
疼痛让渊法反应过来,那人口中被撞的小乞丐,就是他。
只是这疼痛感,如同沉重的锁链镣铐,把渊法铐牢在地面上,连翻个身去看这声音的主人都不能,更遑论伸手去够被撞飞几步之外的馒头。
软糯糯的声音主人自己跑到了渊法面前,神色慌张。她皱成了八字的眉毛蠢蠢的,却充满歉意。
“你怎么样,流了好多血。”
语气不稳,哭腔明显,是幼年阿窈。
渊法强压着痛,缓缓地从地上起身。他还未来得及做动作,就被阿窈捉住了手腕。
“你别动,我带你去找大夫。”
自出生为止,都没有见过大夫的渊法,并不觉得这点小伤值得大动干戈。
对他来说,比找大夫更重要的,是那个馒头。
只是这一耽误,几步之外沾血的馒头,已然被恶犬叼走了。
“馒头……”
饥饿与疼痛的双重打击之下,渊法晕了过去。
他晕倒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阿窈几欲哭出来的眼睛——大大的,却盛不住担忧。
再醒来时,渊法在一个医馆,阿窈已经不见了踪影。
据医馆的大夫说,小姑娘给他留了封信和一串糖葫芦。
渊法作为乞丐,并不识字,却知道糖葫芦是可以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