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为了我自己。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正义。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和沈铭昭、百里晚晴、沈钊——统统不一样！”
“……为什么这么说呢。”
百里晚秋落下泪来，眼泪坠进那片斜斜的阴影之中：“我既不是出于正义，也不是为了拯救地原星，才答应了这场计划，杀害了姐姐和那么多人。我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
——“这场实验的监督员，不是你姐姐，而是由你来担任，可以吗，百里？”
——“这其中肩负着巨大的担子，但我相信你可以做好，百里，你要自信一些，你不输于任何人。”
——“要想达成这样的奇迹，怎么可能毫无牺牲。可这是为了地原星，为了更多人能活下去，百里，你一定能理解的。”
“我只是为了，能被他认可。”
只要这样做，她就和他站到了一样的立场。只要这样做，她就能成为像他，她，他们，那样的人。
“可我根本……配不上他。”
他能够为了地原星，为了拯救计划，接受无数次绝望感的异能实验。他为她描述某个所有人都幸福生活着的平行宇宙，语气，声音，眉眼，都那样温柔。他明明知道他也会在猎杀游戏中死去无数次，他看到了那些碎片啊，自己的尸体，所有人的尸体。他为了这一切，从头到尾，坚定不移。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她和他根本就不一样。
“沈铭昭……是为了正义……才做出那样的事……而我，我只是想和他多说说话，想受到他的称赞，想让他以为我，和他一样……我是为了自己的私欲。我根本不配。”
陆冷星背靠着墙，没有说话。
正义吗？
到底什么，才是正义呢。
杀人者未必极恶，射出的子弹，落在的是命运时空的选择项上；幸存者未必幸运，所见到的碧波大海、广阔蓝天，都是缸中之脑的虚幻残象；死去之人的意义终究会被时间抹消，哪怕他们是为正义而牺牲；这个世界上到底没有两艘一模一样的忒修斯之船，她在一个时空成为她，她在另一个时空杀害她；正义的天平，真理的羽毛，谁又知道自己处在哪一端？
说到底，正义是什么呢。
由谁来裁定，由谁来判别，由谁来热爱？
“……百里，”陆冷星轻轻出了声，“不是这样的。”
“或许你很喜欢沈铭昭，但你并不……真的了解他。”
或许百里说得对，她的确太过自以为是。
沈铭昭，沈铭昭。
这真是个仅在心中默念，都会觉得温柔的名字。
“你知道，电车难题吧。”
“轨道的两端，绑着人。”
“一边的人多一些，一边的人少一些。转动拉杆，调整电车方向，决定救下哪一边的人。”
一边是月出岛探索班三十一名成员。一边是地原星五百五十万幸存者。
在青之塔的谜题房间，Z向他们抛出这个难题。
它用那副轻松愉快的电子音，说，这真是全世界最好解答的问题。
“倘若有人问你，是要牺牲小部分人，拯救大部分人；还是牺牲大部分人，拯救小部分人，你选择了前者，这并不是因为你认为人数多的那一方更重要，当你做出选择之际，在你心中，无论哪一端的人都不再重要了。你什么都不看重……你只是喜欢正义罢了。”
电车难题。
正义的天平。
“倘若你真的想要救人，你会选择全救了，无论是轨道的这一端，还是天平的那一端。”
陆冷星微微一笑：“因为1和2再怎么比大小，都没有3来得大吧？”
*
处刑屋内。
“沈铭昭……”
“不，陆冷星，不能这样，不可能的。百里！够了！我让你住手！住手啊……！”
“沈铭昭，拿起地上的雪囚猿样本，跟我一起，离开这条时间线吧。”
“不！陆冷星！你不能这样，不能做这样的事——”
“若你不发动能力，我也不会进行回溯，我会在这里死去，永远地、真真正正地死去。”
“我不会让你死的！”沈铭昭吼出了声。
“那就用你的异能，带我走。我们离开这里。”陆冷星望向他。
“不可能的……我们能去哪？我们能去往哪个时空？”
“我们要去……第二次轮回。”
*
陆冷星睁开双眼。
她从地上爬了起来，身上的血迹、伤痕、锁链统统不见，周遭的一切景象也变了，没有处刑屋，没有百里晚秋，沈铭昭的身影就在不远处，也正缓缓苏醒过来。
她看到了那丛艳丽的黄色花朵——忽地笑。
他们现在在西面的蓝色小木屋外。
木屋外的地上，躺着……她的尸体。
那是第二次轮回的她。
八次死亡回溯，唯一一次醒来的时间点，并非第一日的小岛沙岸。
白衬衣被鲜血染成红色，无数个的弹孔狰狞可怖，她的尸体还睁着眼，茫然、恐惧、困惑……林葵月开枪杀了她，而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拥有能够回溯时间的能力。
砰。
木屋内传来一声枪响。
陆冷星知道，沈铭昭死了。
准确来说，是第二轮回的沈铭昭死了。林葵月会在条件允许下，按照数字牌的大小顺序来杀人，他们四人在第二轮前往西面小木屋，她因第一次死亡而回溯，率先醒来，第一个出了门，就被林葵月杀了。
剩下的人，沈铭昭是7号，李蕙心是8号，贺朝凯则是30号。
林葵月在杀了她之后进屋子，会按顺序，先杀掉沈铭昭。
陆冷星打开木屋的门，看到了那抹黑风衣的身影，她吼道：“林葵月！！”
“林葵月！你为什么要答应这种必死的计划！你为什么要选择杀人！那天的巷口，我给你那串佛珠时，我和你说了什么，你对我说了什么，你统统都忘记了吗！！”
“我让你好好活着！！我让你平平安安！！我让你一直把佛珠戴在身上！！不是让你来杀人的！！”
“林葵月！你听到我说话了没有！！”
风衣男停下了枪，转过身来，望向门口的人。
这一连串指名道姓、有根有据的叫骂，实在太过骇人，即使是对冷酷无情（身中病毒）的杀人魔来说，也着实猝不及防。
叫骂并没有结束：
“贺朝凯！李蕙心！你们俩是傻的吗！都死了那么多次还这么笨！这个风衣男想开枪杀了我们，还不快制住他！！”
第88章
林葵月真的被制住了。
贺朝凯和李蕙心自睡梦中悚然惊醒, 不知道哪来的滔天神力，居然真的在陆冷星的命令下，一人抱住林葵月的腿, 将其拖倒，一人趁势夺走林葵月的枪, 扔得远远。陆冷星操心劳神，叮嘱道：“他袖子里还藏了把刀。”
沈铭昭走上前，以最快速度夺去了林葵月的刀, 还不待其反应过来，抬起肘狠狠击向他的后脖，将超强无敌、没了枪其实也就那样还被莫名其妙骂了一顿的林葵月，击晕了过去。
他解下他的风衣, 分别捆住了林葵月的手和脚，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般顺畅，在最后还打上了格外精固的结。到底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沈铭昭, 连捆绑他人都这样专业。陆冷星报以肯定的目光：“干得漂亮。多谢了。”
沈铭昭脸色冷沉，一语不发。
李蕙心长长喘出一口气：“怎么了啊，陆冷星, 大早上这个穿风衣的人是谁啊？来我们屋子里想干嘛？你咋突然说那么多话，我还在梦里呢，快给吓死了, 恐怖——”
“还有你啊，沈铭昭, 你——”
李蕙心愣住了。
她望向木屋地上的那具尸体，开始了李蕙心特有的结巴：“沈沈沈沈铭昭有两两两两两两两个——！！！”
沈铭昭的脸色，可想而知地更沉了。
*
不止沈铭昭有两个，陆冷星也有两个。
好在, 另外两个都已经死了。
李蕙心和贺朝凯望着地上这两具尸体，和尸体旁站着的，一模一样的两人，内心分外复杂。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话长。”
“呃……”
“但我会跟你们好好解释的。别着急。”
“呃……好的。”
“解释之前，需要把小岛上所有探索班的人集合在一块……我想想，哪里比较适合容纳三十多人……嗯，懂了，就那儿吧。”
“李蕙心，你现在去东面小木屋，把白珊珊赵小冬等六个女生带过来，她们问起你，你就说跟你走就能活下去出岛，白珊珊肯定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放心，她这人虽然手段阴了点，但也不是什么坏人；贺朝凯，你去这附近，对，沿这条路走，看看有没有七个人待着的小木屋，那绝对是黄楚玥他们，长得很可爱的女生是他们的队长，其实难缠得很，你别跟她说话，就跟个子最高叫做韩剑锋的人说，是陆冷星叫你过去的，她来改变大家的命运了。”
两人听得一愣一愣。
贺朝凯一拍桌子：“好啊陆冷星！我就知道是你！原来是你这女人搞出这劳什子杀人游戏的！果然最毒妇人心！你到底想干嘛！！”
陆冷星撂起眼皮睨了他一眼：“我想干嘛？我想让你回家和你妹妹团聚。贺朝凯，你该磕头感谢我还来不及，吼那么大声做什么？”
“哈？？？”
“还有你，沈铭昭，别愣着了。”陆冷星望向对面一直处在沉默中的男人，笑了笑，“我负责去处刑屋，找我们的监督员百里大小姐聊聊，虽然好像十几分钟前才见着她。你呢，就把剩下几个分散在各个小木屋的玩家找出来，何洲，商洛，张昊，等等。人找齐了，我们就去南边别墅，宫望他们那儿汇合。”
沈铭昭盯着她的脸，神色沉沉。
陆冷星又是一笑：“这样看我做什么？来都来了，你现在还能走了不成。”
“没有我的异能，你可哪都走不成。”
*
沈铭昭当然走不成。
不仅走不成，还得乖乖将所有人找齐。
南边别墅，三十一人满满当当，挤于客厅之中。
好在这间别墅大得离谱，与其说是挤，不如说刚好能容纳下所有人。
陆冷星坐在沙发正中央，望着每一人投来的目光，将所有事情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捋了一遍。
失忆的缘由，异能的缘由，小岛的缘由，地原星、雪原病毒、末特学校……
她说着说着，连自己都觉得恍惚起来——说到底不过十多天的时间，在她身上，却感觉发生了一个世纪那么多的事。
在这十多天里，她经历了数次的死亡，穿越了过去与未来，知晓了真相。也再次见到了，曾经那个会动、会笑，会拍着她的脑袋，说一切交给爸爸的陆罗辉。
这一切，皆因她的回溯异能。
描述这一连串的事情，不可谓不复杂，陆冷星自认不是多合格的叙述者，好在有沈铭昭。虽然不情也不愿，他还是在一旁为她补充说明。
就这样，两人一言接一语。
几盏茶的功夫，十二年的时间河流，流到了尽头。
“……好了。就是这些。”她道，“以上，就是月出岛的全部真相。”
一片寂静。
三十一人的别墅大厅，静到甚至没有呼吸声。
哗啦。
几十秒钟之后，有人站了起来：“你……你——！”
是百里晚晴，不，现在应该叫她百里晚秋了。
百里晚秋瞪大了眼，张了嘴“你”了老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
大概她那缜密无缝的拯救计划中，哪都没有提到过，会发生眼下这样的事。
这已经不是“都会有的偏差”了，这大概是天降陨石。
“陨石”本人言笑晏晏：“百里有记忆，所以反应得最快。大家别担心，不是你们脑子不好使，都坐下，好好消化一下。”
大家：“……”
无言。
陆冷星在心中叹了口气。
诚然，这真相乍一听实在太过离谱。这些人沦落小岛，丢了记忆，此时此刻什么都想不起来，更没有经历过那些她所经历过的轮回，无法接受也是理所当然。
到底要怎么说服这些家伙呢……
如果说服不了，反让这群人怀疑她是Z故意派来搅乱游戏的，那不更糟了。
陆冷星感到头大。
她不自觉将目光投向沈铭昭，后者抿着唇，一言不发，一副“这是你自己干的好事你自己解决”的淡漠表情，很不沈铭昭。
陆冷星深呼吸一口气，没办法，只能强行解释了：
“我知道，这所谓的真相很夸张，你们目前根本无法相信我，但是——”
“我……”
李蕙心忽然开口：“我相信你。”
陆冷星朝她望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相信你。”这个随时随地可以喊饿、在游戏中只知道瞎添乱和囔囔“恐怖”两个字的少女，这一瞬间，罕见地摆出副思考的模样，“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你不会骗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