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噗——”细细的砂砾不断地撞在灯罩上, 悬挂着的大红灯笼也飘摇不定。终于有小厮回过神来,呼喝着招呼伙伴:“关门,关门——”
沉重的大门一点点合上。
风声被关在外面, 沙土不再喷涌,火烛被一支支点起。大家也终于看清了走进门里的两个人。
果然像夏东溪猜测的那样, 是两个兵士。他们两个的年纪不大,都只有十七八的模样, 脸上覆了一层布,遮住了鼻子和嘴巴,只露出一双眼珠子, 黑白分明。
“呼,可算是赶上了!”其中的一个说着,扯下面罩, 他的脸露出来,皮肤粗糙,黑里透红,是常年日照过度的痕迹。
这人旁若无人地摘下帽子往自己身上四下拍了拍,一蓬灰土立马在他的四周腾起,他又抖了抖脚,沙子也开始往下落,扑簌簌的,很快就在地上浅浅地积了一层。
范鹏小声嘀咕:“这谁呀?”
何琪白着脸:“现在不是更该问,他们是怎么能从外面进来的吗?外面……不是要死人的吗?”
范鹏的脸也跟着白了,越看外面的两个人,越觉得诡异不详,最后目光落到他们腰畔的长刀上,整个人都打起了哆嗦:“杀……杀人的人!昨天那些……”
“不是那些人。”夏东溪截断道,“服饰不一样,武器不一样,口音也不一样。”
“哦,哦。东神这样说,那就一定不是!”范鹏一镇定下来,马屁就突突地往外冒,“东神你连这些都看清楚啦?哎哟,哎哟,不愧是榜上第一的。不像我,我是吓了个屁滚尿流,现在往回想想……嘿!什么也不记得了,一片空
白!”嘴上巴拉巴拉的,他其实心里还是有些打鼓,再看看自家红帐子门帘大开,简直一眼就能被人望进来,他就有些坐不住了,梭巡着走到帐帘边,拉起一角遮住自己,探出一颗头往外面看:“你们说……他们既然和昨天的那些不是一票人,那又是来干什么的?”
大门前,小兵士已经拍完了自己,又开始拿帽子去拍同伴。
“啪——啪——”
大堂里灯火通明,那两个人的身边沙尘飞舞。
一屋子人都在看着他们。不光是红帐包房里的这六个玩家,这楼里其他的人,客人们、客人们随伺的姑娘们、端茶送酒的婢女们、穿梭招呼的青衣小厮们,都在看着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
大门已经彻底关上。
没有风,烛光不再闪烁,红灯笼一串串纹丝不动,没有一丝别的声响,前一刻还无处不在的推杯换盏、浅笑娇语像是忽然间就被冻住了。
整个空间里,只有沉闷的、单调的声音在不断重复。
“啪——啪——”
范鹏开始冒冷汗:“这……这是怎么了?突……突然像死机了一样?”他转动着眼珠子,把视线从小兵士转移到其他人身上,看了越多的人,他的冷汗就冒得越多:“还……还有他们,怎么都一个表情?一模……一模一样的?”
夏东溪也觉得后背发凉。
哪怕是这外面的几百个人一起举着刀朝他冲过来,他也不会有这种感觉,真遇到那种情况,他会肾上腺素飙升,也许会大骂一句,然后要么举起自己的刀迎战要么转身撒丫子跑路。
可现在不一样,外面的那些人,一个个沉静无比,他们像是被同一种力量禁锢住了,可他们依然是活着的,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鲜活地浮动着情绪,无比复杂的、结合着鄙夷、憎恶、后悔、仇恨、茫然、无奈的情绪。这股情绪在几百个人中间回荡,渐渐汇聚,成倍放大成一股深沉的压力。即便这股压力冲着的是门前的那两个人,没有朝着自己而来,夏东溪依然从中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绝望,这股子绝望让他毛骨悚然。
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
夏东溪下意识地去寻叶田田的手,
抓在手里牢牢地握住。
“喂——”打破沉寂的依然是门前的小兵士,他反手抓住了一个青衣小厮。
像是播放键替代了暂停键,大堂里忽然就又活泛起来。
案席边的姑娘们又开始往酒盏里添酒,婢女们又走动起来,“叮——”,高台上的小铃铛又被摇响,青衣小厮高举着字幅下台,用漆红了的木叉高高叉起挂上木架……
没有人再去看门口的小兵士,就像那两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范鹏擦着头上的汗,退了回来:“吓人,吓人……不动的吓人,现在动起来的也吓人。”
“是很诡异,诡异。”高育良抖着手去抓酒壶,手伸出去才发现,桌上的酒壶正被冯陈抓在手里。可冯陈抓住了却没有拿起来,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张脸铁青。何琪面无表情看着镇定,其实一双手绞在了一起,指节已经压得发白。
所有人里,只叶田田面上覆着轻纱,神色不显,不过她的一双眼睛,也是有了变化,又变得极轻极淡。
大门前,被抓住的青衣小厮已经换了副面容。这楼里的小厮训练有素,他倒也没有露出狗眼看人低的态度,只不怎么热情地一板一眼地开问。
离得远,大堂里又喧嚣,坐在红帐里的人都听不到那边具体说的是什么,只看到小厮的一张嘴在不停地开合。
“两位客官,可有柬帖?”叶田田忽然开口。
“……啊?”范鹏头上的汗又下来了,叶田田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她的人也是,一双眼睛里一点情感也没有,黑沉沉的不像一个正常的人。
“哎哎哎,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家田田!她没事。”夏东溪从盘子里摘了颗葡萄,直接扔到范鹏身上,把他的视线给勾着引开了,这才继续,“田田只是在读唇语。”
“唇……唇语?”
“没有。那是什么玩意儿?”叶田田又开口。
范鹏又愣了一下,这次总算反应过来了:“哦,哦!是那边两个人的对话。”他转头看外面,果然小兵士的嘴巴刚好合上。
接下去青衣小厮的嘴唇又开始开启,叶田田的声音也跟着响起来:“那两位客官可是来得不巧了。这几日,楼里盛会,所有位置都是下了定了的,没有柬帖的,
可是再招待不了了。两位——”外面的青衣小厮恭恭敬敬地一躬身,往大门方向伸长了手,叶田田的声音也顿了一下,过了会儿,才接着同步:“还请下次关顾。”
“这是赶人走呢。”范鹏压低了声音评论。
叶田田也这样说:“超哥,他们在往外面赶我们呢!呵!”
这一声“呵”呵得平静无波。
范鹏:“……”
以前听人说起唇语这回子事,总觉得很有意思很牛,这当场听着,怎么感觉寒气森森的呢?
他抹抹一手臂的鸡皮疙瘩,决定把全副精神都放到外面去,至于叶田田嘴里说的……就当是配音!虽然这配音有点对不上口型,但适应了一阵子也就习惯了。
这样一来,看事情就顺眼多了——
大门前,被叫作“超哥”的小兵士正咧着嘴大大咧咧地笑:“四儿,那是他们搞错了。”他转向青衣小厮:“你们盛会归你们盛会,我哥儿俩也不是来凑那个热闹的。实是有桩生意想寻你们家掌柜的谈。烦请小哥通报一声。”
青衣小厮不为所动,依旧是送客的姿势:“我们家掌柜的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的,所有生意上的事儿,都需过了这几日才议。还请客官三日后再来。”
“怎么着?”一旁的四儿冷笑,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子,往青衣小厮跟前一扔,“爷又不是不给钱!”
布袋子落地,“砰”的一声,分量不轻。
青衣小厮眼皮子也没撩一下,走上前把钱袋子捡在手里,带着一身刻板的恭敬又递了回去:“不好意思客官,实在是这几日没得空闲,还请三日后……”
“后个屁!”四儿忽然大吼。
这一声吼不用叶田田传音,红帐子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与此同时,那边“苍——”的一声,四儿腰畔的长刀出鞘,雪亮亮的刀锋横在了青衣小厮的脖子边:“爷爷们大后日就要开拔!等得到你们那时候?去——”他狠狠一眼瞪在一边另一个小厮身上:“去把你们掌柜的给我叫出来!”
“哎哟哎哟——”范鹏整个人惊得一跳,“这是要出事情啊!怎么说着说着,就动刀子了呢!”
“不会有事。”夏东溪紧接着范鹏开口。
“为什么?”
“你看外面——没有人跑,也没有人惊呼。”
“是……是啊?”范鹏原本都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了,被夏东溪说得定下心来仔仔细细往外面看了看,一大堂的人果然都像是完全没有看到那边的变故一样,一个个的连眼神都没有分一点。他不由地抹了抹汗,问道:“难道……这种地方这种事是司空见惯了的?”
“司空见惯倒未必。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外面那些人知道那两个兵士的身份,知道他们不会真的胡来,也确信,这楼里掌柜的,控得住场面。”
话音落地,二层楼座上就有人转了出来。
红裙飘飘,是丽姬。她缓缓走到二楼的楼梯口,没有再往下,只轻轻眼波一瞟,凉凉道:“都给我打出去!”
范鹏:“!!!”
【弹幕】!!!
特么,就这么个控场法?也太简单粗暴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开始恢复晚上九点更新哦,爱你们,么一口!
感谢在2020-06-08 08:04:22~2020-06-10 18:41: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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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28
夏东溪的额头上划下三道黑线。
电视剧里那些开青楼的都是财大气粗上头有人, 养了一批打手保护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啊不, 为非作歹的。
没想到, 这里也能来上这么一出。
可人家小兵哥哥也不是没拿钱来, 开门做生意的和钱过不去, 好像就有那么点不对了。而且, 丽姬好像根本就没有问过对方想做什么样的生意……这样想想, 就更不对了。
“哗哗哗”的,一群手里举着木棍棍的小厮们从四面八方围到门口。
门前的两个小兵士脚步移动, 互相背靠着背,之前一直笑嘻嘻的超哥也拔了自己的刀在手,他抬高了头望二楼上的丽姬, 扬声叫道:“三军出征在即,我家将军想让弟兄们临行前松快一下。掌柜的,我家将军说了, 该出的钱一分也不会少。你现在这样子,是个什么意思?”
丽姬脸沉如水, 一声不发,只挥了挥手。
小厮们棍如雨下, 毫不留情地就打了下去。
夏东溪眼角抽了抽,他忽然想起了自己之前的那一刀子和叶田田见了血的那一瓷片……
丽姬那时候能忍他们,没理由现在忍不了, 她这会子的这一番作为就不会是因为那两个小兵士出了刀。虽然也有可能是因为玩家、NPC有别,但更大的可能……是那两个小兵士有问题。
夏东溪目光凛然地转向门口。
两个小兵士却都不过是普通人——他们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果然如夏东溪猜想的那样,小兵士们不敢真的下狠手。两柄长刀只能防御不能进攻, 又是双拳难敌四手,几息的功夫,两个人就都已经挨了好几下。
“哎哟,这一棍子!”范鹏摸着自己脑袋,感同身受,“哎哟,这又一棍子……痛痛痛痛,出血了。”
一红帐人:“……”
两个小兵士互相照顾着往外面退。
小厮们分出两个去开门,其他的竟是手下不停,一路把那两个人打了出去。
风卷沙过。
“叮——”高台上又有人摇响了小铃铛。
轰然叫好声四起。
沉沉的大门再次合拢。小厮们放下棍棒,拾起扫帚拖把,不一会儿就把门口的尘沙和血迹都给清理干净了。
看上去,就像……刚刚的那两个人完全没有出现过一样。
范鹏还抱着自己的脑袋,叹为观止:“这家的老板娘,看着是个软妹子,没想到发起威来,是头母老虎。”
一红帐人:“……”
“外面来的人”以这种方式退场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但不管怎么说,目前看来这事儿算是告一段落了,就连母老虎都已经消失不见,至于她是什么时候走的,都没有人注意到。
冯陈一脸的心事重重,忽然开口问叶田田:“你之前说你有一个想法基本能够确定了,那个想法是什么?”
“哎!对!”范鹏大声附和,“刚刚被打断了。东嫂,你想到什么了?”
叶田田默不作声地先往桌子上摆上了几本册子。
“这什么?”范鹏拿起一本翻了翻,“……唐诗三百首啊?”
何琪翻看着另一本:“是诗集。这书有什么不对吗?”
叶田田微微摇头:“这是我从房间里拿出来的,架子上一共有七本,全是诗集,每一本里收集的,都是七言。”
“都是七言?”
“是,每一本都是,每一篇都是。”叶田田说,“还有刚刚上台演的那些,第一首是苏轼的《惠崇春江晚景其一》,七言古诗;第二首是白居易的《同十一醉忆元九》,七言古诗;第三首是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挂出来的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一句。再往后,每一首,都是七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