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贤妃摇头:“为何不是做太后?”
宫中的女人,哪怕是掖庭宫的宫人,也都盼望着成为嫔妃,成为皇后,若能生下皇子成为新君,便能做太后,成为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
哪怕是她,最初想要的,也不过是为家族谋利,若能生下子女,得到扶持,自然最好。
“太后难道就能自由自在吗?”丽质冷笑一声,目中满是不屑,“还不是得先像男人们低头,攀附在他们的权势之上?”
“我自问没有经世之才,改不了千百年来的风气,只好退而求其次,独善其身。”
“你呢?你还这么年轻,难道不想好好活下去,不想看到他的下场吗?”
徐贤妃一时静了,勉力睁眼望着她,似在努力思索她的话,已渐黯淡的眼中悄然浮现出一层希冀的光。
可片刻后,那层光又慢慢湮灭。
她轻咳两声,摇头道:“罢了,我能做的都已做了。”
只盼萧淑妃别让她失望。
丽质见她如此,心中惋惜,也不再多劝,便起身告辞。
临转身前,却忽然被她扯住衣袖。
那双凹陷微浊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颤动着凝视她。
“你与子晦……要长长久久。”
丽质眼神微动,张口想告诉她,自己从未想过当真要与裴济长久下去,不过是行权宜之计罢了。
她与他之间,总归还是利用关系。
可话到嘴边却忽然动摇。
她顿了顿,终是没忍心说出口,只淡淡颔首,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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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宫
仙居殿外的宫道上, 往来之人极少。
丽质带着春月,一言不发,缓步而行。
徐贤妃如今这副模样, 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将她与裴济的事抖露出来,她该感到安心。
可见了方才的情形, 她除了心底哀戚, 更有种唇亡齿寒之感。
她再一次意识到, 皇帝是大魏最正统、最有权势的人,即便做错事的人是他,即便众人都心知肚明, 也没人敢指责。
就像当年, 他将她这个弟媳从婚仪中强掳回宫,分明惊世骇俗,闻所未闻, 遭人议论,可只要他刻意忽略, 粉饰太平, 最后这一切的矛头,反而都会转移到她身上。
眼下徐贤妃也是一样。
一切的源头, 分明是李景烨的懦弱与疏忽,害死了忠直之臣, 可他一如既往地避而不提,粉饰太平, 到头来, 却是贤妃在仙居殿中奄奄一息。
就连贤妃自己,满腔恨意的同时,也隐隐为此感到羞愧。
似乎身为皇帝, 只要不是个令天下民不聊生的暴君,他的一切便都是情有可原的,所谓正统与大义也会自动站到他那一边。
不远处,李景烨坐在御辇上,正由内侍们抬着快速往这边来。
丽质停下脚步,远远望着,似乎一下想起了才魂穿而来时,被禁在望仙观中的那段日子,身边所有人都逼着她屈服,让她像被慢慢沉入水中一般透不过气。
她几乎就要真正臣服。
“丽娘——”李景烨已到近前,三两步下来,捧住她的手,原本温和的面上是压抑不住的紧张,“贤妃同你说了什么?”
他的慌乱与不安反而令丽质慢慢镇定下来。
她静静望着他,问:“陛下以为,她会同妾说什么?”
那一日,贤妃怨毒的眼神和话语盘桓在耳边,李景烨一阵心慌,怔怔望着她,如鲠在喉。
“陛下以为,将她强掳入宫,她便会真心敬爱陛下吗?”
……
“丽娘……你怨朕吗?”
他明知道不是她做的,却仍将她禁足,后来即便知道了真相,也还是任由旁人在背后对她议论纷纷。
还有许多其他事:他强行将她带回宫中,逼她喝了绝育的药,让她无端受外人指责……
丽质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这一回,她半点也不想说昧良心的话,只道:“妾想替妾的长姊,向陛下求一件事。”
“何事?”李景烨眼皮一跳,莫名感到一阵不安。
“是一桩婚事。”她的面上浮起一层意味不明的笑意,“陛下可还记得那日新封的魏校尉?妾的长姊自小便与他订下婚约,奈何三年前,叔父因嫌他出身低微,不愿许嫁。如今三年过去,他已是个前途无量的校尉,再度登门,欲求叔父许嫁,却又逢萧冲将军要纳长姊为妾室,如今两方皆在,叔父难以决断,妾便想替长姊求陛下一言。”
李景烨的心慢慢揪了起来。
一个早已定下名正言顺的婚约,一个后来登门,却更有权位。
如此情形,与他和六郎之间,何其相似?
“你的长姊——中意哪一家?”
丽质笑盈盈望着他,明丽的面庞间满是动人风情:“自然是魏校尉。”
李景烨只觉心口猛地一空,连脚步都有些不稳:“萧冲——不好吗?他如今已是左金吾卫将军,将来亦可袭他父亲的爵位,你长姊嫁给他,即便不是正妻,朕也可封她作国夫人,这样……不好吗?”
“长姊早已属意魏校尉。”丽质面色冷淡,回答得毫不犹豫,“求陛下允准。”
李景烨面色一阵青白,浑身的力气也去了大半,几乎是扶着何元士的肩才稳住身形。
丽质望着他的异样,不由蹙眉。
“朕明白了……”他惨淡地笑了声,满是疲惫地挥手,“便让她嫁给魏卿吧。”
丽质躬身称谢,告退后正要离去,却又被他叫住。
春日里,阳光明朗,草木葱郁。
他面容恍惚地望着宫墙边的垂柳,淡淡道:“朕知道你与你长姊感情甚好,便允你回家中与她作伴,这几日,可不必住在宫中了。”
话音落下,身边的两个内侍都震惊不已,下意识面面相觑,随即又飞快地低下头,不敢出半点声音。
谁知“这几日”是多久?可能是三两日,可能是三五月,甚至更久。陛下这样说,分明有将贵妃遣回娘家之意!
丽质自然也听出来了。
她对上李景烨仍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神,并未如他的意折腰屈膝、跪地求饶,只不卑不亢地道了声“多谢陛下体恤”,便退让到一旁,转身离去。
……
不出半个时辰,消息便传开了。
拾翠殿中,萧淑妃正将才由乳母哺育过的幼子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好容易等孩子睡去,小心翼翼将他放回被窝中,怜爱地看了又看,才轻手轻脚出了内室。
外间,兰昭匆匆进来,凑近她身边轻声道:“娘子,方才陛下命人过来,令娘子从六局中拨出两名女官来,跟着钟贵妃一同回秦国公府去。”
萧淑妃诧异道:“贵妃回秦国公府做什么?还要带着女官一同去。”
平日嫔妃们若要见亲人,大可召入宫中来相见,即便偶尔回一趟娘家,也不过半日的功夫,钟贵妃要带着女官一同去,倒像是要长住一般。
兰昭面色复杂,迟疑片刻,似也有些不敢相信:“听说……钟贵妃方才去探望了贤妃,陛下也不知怎么了,先给钟家大娘与先前那位新封的校尉赐了婚,随后又让钟贵妃回娘家,说是陪伴大娘去了,可怎么听,都像是要遣她出宫一般……”
钟贵妃宠冠六宫半年有余,原本风头正盛,如今才解了禁足,便被送回娘家,实在令人不敢相信。
当日陛下为她做了多少荒唐事,众人都看在眼中,难道才半年便腻了?
萧淑妃咬着唇,好半晌没说话。
不知为何,她一点也没觉得高兴,反而遍体生凉。
那日贤妃的话犹在耳畔。
“他是怎么对你的?又是怎么对我的?甚至贵妃——他费尽心思才抢到手的贵妃——又是怎么对她的?”
她忽然浑身打了个寒战。
……
承欢殿里,丽质自回来后便一直容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前一世的梦境里,她不曾经历过这一遭。可方才李景烨说出那句话时,她除了最初有一瞬的惊讶外,更多的便是一阵放松与恍惚,到此刻回来,静坐在屋中回想时,甚至还隐隐有些雀跃。
她恰好远离李景烨,与兰英一同作伴,若有机会,还能亲自安排人打点扬州的一切。
这应当是件好事。
然而,殿中其他人并不这样想。
几个年纪尚小的宫人正苦着脸在殿中收拾东西,时不时地偷偷觑她一眼,其中一个最小的忍不住走近,红着眼眶安慰她:“娘子别伤心,陛下只是一时生气,待过两日消气了,一定就接娘子回来了。”
丽质不由失笑,拍拍她手,道:“你放心,我并未伤心,倒是你,眼都红了,若不愿意跟我出宫,留在宫中也好,我可请淑妃再替你安排差事。”
那小宫人忙不迭摇头:“奴婢自然跟着娘子一道!”
她们跟着丽质已有半年,平日衣食上都十分宽裕,除了殿中洒扫外,几乎不必做别的事,更从未受过责罚,宫中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差事?
钟贵妃生得这样美,心也这样好,她们都不信陛下当真厌弃了她。
青栀似乎怕这小宫人惹丽质伤心,忙沉着脸过来将她拉走了。
只有春月一人,趁众人不注意时,坐到丽质身边,悄悄问:“小娘子当真不伤心吗?”
丽质淡笑着摇头,伸手捏捏她圆圆的脸颊。
春月紧绷着的面色一下松了下来,露出憨直的笑容:“那奴婢便放心了。”
……
离宫之事半点也没拖延。
一个时辰后,尚仪局派来了两名女官,内侍省也来了十余个内侍。丽质便带着才收拾好的衣物,在这些人的跟随下登车出宫。
马车从光顺门出,经昭庆门、建福门,跨过一堵堵厚重城墙,最终来到丹凤门外的丹凤门街时,丽质只觉心中一片恍惚。
她忍不住伸手掀开车帘,望向车外。
百米宽的大道上,各色行人车马络绎不绝,既有身穿官袍骑马而过的办差官员,也有肩挑手扛的贩夫走卒,还有三五成群,穿行于各坊之间的普通居民。
道路两边分别是光宅坊与翊善坊,低矮的坊墙也掩不住其中的热闹。
丽质第一回在白日领略长安街头朝气蓬勃的景象,一时竟有些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回神。
正惊奇时,迎面一辆停靠在路边的马车中,忽然出来个熟悉的身影,高挑明艳,正是兰英
兰英冲她招手示意,随即下车过来。
丽质忙令将车停下,亲自搀着兰英进来,笑着问:“阿秭是亲自来接我回去的吗?”
兰英却没笑,拉着她的手肃然道:“三娘,你突然被陛下遣回来,是否是因为我的事?”
方才宫中来了人,将陛下替她与魏彭赐婚之事说了,随后便道贵妃要回府暂住,叔父与叔母原本听了第一个消息,便已觉不快,随即更是惊恐不安,生怕丽质在宫中惹怒陛下,遭陛下厌弃,这才如此。
她在府中亦是惶惶不安,生怕是因为她的婚事,得罪了萧家,令丽质在宫中受责难牵累,被遣回府,思来想去,不等丽质回去,便先亲自来接。
丽质明白她的担忧,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先是点头,随即又摇头:“的确是说了阿姊与魏家哥哥的婚事,不过——也算不得什么为此牵累。”
她不欲让车外之人听到,只得凑近些,压低声道:“阿姊放宽心,此事我高兴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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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府
车厢里只姊妹二人, 兰英拉着丽质仔细地端详一番,这才慢慢确信她并非安慰自己,随即放松下来。
想起方才消息传来时, 叔父一家惊讶又恐慌地神色,她不禁轻笑一声:“三娘, 你可没瞧见叔父与叔母方才的脸色, 瞧得我实在解气!”
说着, 她又有些担忧:“你能回来,于我自然是好事,我再欢喜不过, 可陛下那边, 会不会降罪于你?”
丽质也敛下神色,仔细想了想李景烨的反应。
她并不担心李景烨会突然责难她。
他亲手将她从亲弟弟手中抢来,又不顾大臣们的强烈反对, 封她做了贵妃。如今的她,除了是个寻常的嫔妃外, 更关乎他身为皇帝的颜面。
他从来最重体面, 不愿让自己明君的形象染上污点,明明厌恶老臣们, 却为了自己的颜面,连政见相左时, 反驳的话也不愿直说,而要借着萧龄甫等人的低劣手段暗中表明态度, 让老臣们主动退让。
他当初废了那样多耐心才将她带进后宫, 令臣子们不敢再当面提及此事,如今又怎么会打自己的脸?
他才不会承认是自己当初做错了。
就连将她遣回娘家,用的也是那样冠冕堂皇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