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裙下臣——山间人
时间:2020-11-27 08:58:53

  已经几日过去了,徐贤妃的话非但没从心底慢慢淡去,反而愈发深刻地印在脑海里,既像摆脱不掉的梦魇,更像一盏幽幽蜡烛,引着她慢慢看清从前不曾看清,或者说不愿看清的东西。
  身旁的男人,她依赖、仰慕了多年的男人,好像正不断身体力行地向她证明,贤妃的话,一点也没错——他的的确确是个冷漠又自私的人。
  心中已积累多年的感情正摇摇欲坠,令她惶恐而不知所措,甚至隐隐生出退意。
  从前的她一人在宫中,无所顾虑,一心侍奉他左右,只要得到他一点点开怀与赞许,便觉足够了。
  可现在不同了,她已有了嗣直,往后不但要替自己考虑,更要多替孩子谋划……
  黑暗里,原本平静安睡的李景烨忽然躁动起来。
  他双眼仍紧闭着,眉心却不自觉拧起,四肢时不时震一下,口中更是忍不住喃喃。
  “丽娘,你回来,快回来!”
  萧淑妃撑起身,拿了丝帕替他擦额角的冷汗,听到这一声唤,动作顿住。
  她第一次没感到嫉妒与酸涩,反而一阵心寒与惶恐。
  今日他将贵妃遣回钟家,宫中的谣言已更加甚嚣尘上,人人都道陛下已厌弃钟贵妃,其中嘲讽、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意味,连她都听不下去。
  他既然舍不得贵妃,又何必让她遭那么多委屈,那么多非议?
  她咬着下唇,直到痛意令脑海清醒,才伸手轻推他:“陛下,醒醒。”
  李景烨魇得不轻,又焦躁不安地左右转动脑袋,胡乱喊了两声“丽娘”和“贤妃”,这才猛然惊醒,一下睁开眼。
  他无神地瞪着眼前的女人,好半晌才回过神,吃力地撑起身,晃了晃脑袋,接过淑妃手中的丝帕,擦拭额角的汗。
  “朕方才没吓着你吧?”
  他的嗓音带着沙哑,听来是温和的安慰,实则却透着隐隐的戒备与不安。
  方才做了场噩梦,醒来的那一刻便已忘了大半,此刻只依稀记得是在承欢殿里,丽质冲他笑得开怀,让他忍不住想将她抱到怀里。
  可才伸出双臂,尚未触碰到她的衣角,周遭的一切就都变成阴暗清冷的仙居殿。
  丽质面上的笑不见了。
  她冷若冰霜地望着他,不等他拥抱,便径自转身,飞快地离他远去。
  他下意识想跟着追上去,却被眼前忽然出现的徐贤妃挡住去路。
  她面色阴森可怖,苍白凹陷的面颊上双唇翕动,无声,却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句令他惊恐不安的诅咒:“你,会,遭,报,应。”
  ……
  仙居殿与拾翠殿离得极近,此刻身在拾翠殿中,令他不由后背生寒。
  萧淑妃敛下神色,微笑着摇头:“妾不曾吓着,倒是陛下,似乎睡得不大安稳。”
  她步下床去,亲手倒了杯茶来:“陛下可要请张御医来看一看?”
  李景烨接过茶盏的手一顿,面色也倏然冷下。
  他将杯中微凉的水一饮而尽,略重地搁在床头案边,摇头道:“不必了,朕没事。”
  近来他屡屡让张御医来看诊,却总看不出到底如何,每每都只说是忧思过度,心浮气躁所致,多日汤药饮下来,半点没有好转的迹象,白日乏力的症状反而加重了。
  若不是已由张御医看了多年,他几乎就要将其当作庸医,直接赶出大明宫去了。
  额角仍突突跳个不停,他心底一阵烦躁,急需一处发泄的出口。
  眼看夜已深,他却不愿再留在此处。
  “元士,备辇。”
  “这么晚了,陛下要去哪儿?”萧淑妃跪坐在床边问。
  李景烨已经起身披衣,闻言草草拍了拍她的手:“朕想起还有些政事要处理,先回紫宸殿去了。明日再来看你。”
  说罢,连灯也不点,踏着黑暗便匆匆离去。
  萧淑妃直直跪坐着一动不动,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才开口轻唤:“兰昭。”
  才进来守在外间的兰昭应声过来:“娘子。”
  “明日让人回去,请母亲入宫一趟吧,我有些话想同母亲说。”
  ……
  宽阔寂静的宫道上,李景烨坐在步辇上,从仙居殿外远远经过。
  整座宫殿都隐在黑暗中,唯有黯淡月光洒下,映出模糊的白墙、青瓦与红柱。
  他心口猛地跳动不安,不由捏紧扶手,开口催促:“行快些!”
  抬着步辇的内侍闻言忙一面尽力维持平稳,一面加快脚步。
  也不知是否因走得太快,其中一个引路的内侍手中的灯忽然灭了。他身边抬步辇的内侍眼前一黑,一脚踢到一块碎石,脚下不稳,一个趔趄,肩上的担子差点滑脱出去。
  李景烨只觉猛一颠簸,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一旁栽去,忙牢牢抓住扶手,这才没从步辇上摔下。
  众人纷纷惊呼,都吓得不轻,忙将步辇放下。
  那两个内侍扑通跪下,四肢打颤,求道:“求陛下恕罪!”
  何元士也吓得不轻,一面低斥二人两句,一面躬身替他们说话:“陛下,这两小儿一时疏忽,绝非有意。”
  李景烨心烦意乱,无心责罚二人,只不耐地将他们斥退,令换了二人来补上。
  内侍们再度将步辇抬起,眼看就要远离仙居殿,他却忽然挥手将何元士召近。
  “元士,贤妃——不必留着了。”
  他烦躁地按揉额角,出口的话音极地,除了何元士外,连前后跟着的内侍都听不到。
  “你亲自去办,别让旁人知晓。”
  何元士吓得背后一阵冷汗,只得压着恐惧,无声应下。
  陛下登基这些年,虽疑心日重,脾气日躁,到底也不曾杀过身边的人。
  就连先前的芊杨,也是交给六局照例处置。
  如今,他已愈发让人胆寒心悸。
  ……
  已近子时。
  裴济伏在丽质身上,轻轻吻着她的脖颈与双肩,感受着最后的余韵,迟迟不愿退开。
  灯台上的红烛方才没被吹灭,此刻燃烧殆尽,跳动的火苗猝然消失,余下最后一丝灯芯,冒出一缕青烟。
  屋里一下陷入黑暗。
  丽质伸手推身上的人。
  裴济慢慢翻身下去,却抱着她不肯放手,直带着她翻过身来,伏趴在自己胸口处。
  她懒得动弹,便乖顺地枕在他坚实的肩上,一手按在他心口处,感受着底下强有力的跳动。
  混沌的神思慢慢归位,她脑中恢复清明,渐渐想起白日的事,仍想验证一番,便拿指尖有意无意勾他的胸口,道:“今日我见陛下的模样,似乎有些不对劲。”
  裴济只觉胸口被勾得一阵酥麻,下意识握住她那只不安分的手,正凑到唇边轻吻,闻言顿了下,渐渐肃起脸,点头道:“不错,我也感觉到了,今日入宫,也恰问了太后。”
  丽质抬头,将下颚搁在他的胸口,问:“太后如何说?”
  皇帝的起居饮食起居一直都有内侍省管着,而嫔妃们则有六局二十四司负责,就连掌管宫务的萧淑妃也不敢过问皇帝的事。满宫中,唯有太后能知晓些。
  裴济枕在软枕上,抚着她柔软滑腻的面颊,蹙眉道:“太后也不大清楚,只知陛下近来已请了几回御医,却都说不出什么来,似乎是心中积郁,身子亏空。”
  白日太后说起此事,也不乏担忧。可是他们都心知肚明,陛下这样的性子,近来日益敏感,只怕身子亏空也多是思虑过重的缘故。
  太后先前本还有心替贤妃说话,劝陛下消气后便将她的禁足解了,可后来听说,正是那日从仙居殿出来后,陛下才越发不对劲,反倒不敢多管了。
  “过两日,我父亲打算往私下劝一劝陛下,稍放宽心,听张御医的话,修身养性,慢慢调养。”
  他料别人的话陛下恐怕听不进去,本打算亲自去劝,可父亲恐他因此与陛下生嫌隙,便令他暂时不动。
  他们自然都希望陛下能慢慢好转,恢复从前的样子。
  他压下心底莫名的,难以启齿的矛盾,望向趴在自己胸口的女人,眼神悄然黯淡。
  即便被遣回娘家,她似乎也关心着陛下。即便恨陛下,她也仍是陛下的嫔妃。
  而他,只能躲在阴暗处,偶尔与她亲近便已万分不易。
  这样的处境,令他挫败不已,甚至隐隐开始期望绝不可能的事。
  丽质却没注意他的目光,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三郎,你说,陛下会听旁人的劝吗?”
  裴济没说话,搁在她背后抚摸的手掌顿住,灼烫的温度源源不断传递至她肌肤间。
  会不会听,他们心中都明白。
  若听得进劝,又怎会到今日这般地步?
  丽质侧过脸,将左耳贴近他胸口,声音极低:“如果有一天,他已变得昏聩无比,谁也不信,只沉迷享乐,连政事也不理了,你还会如此忠心地维护他吗?”
  裴济一颤,浑身肌肉倏然绷紧,震惊不已地望着她,似乎完全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胆大妄为的话来。
  如今的朝堂看似仍是一片平和,可暗里,君主与臣子们已渐渐离心。太平盛世的表象下,似乎有暗潮汹涌,一旦哪一天失衡,便会爆发剧烈冲突。
  他一点也不希望这一天的到来。
  可不知为何,他的心底竟然生出一丝微不可查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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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脸红
 
  黑暗里, 裴济沉默许久,渐渐有些恐慌,不由要责备自己方才那样荒唐的念头。
  “他是陛下, 是君主。”
  他嘶哑着嗓音开口,听来斩钉截铁, 实则却不知是在回答她的话, 还是在提醒自己。
  丽质隔着朦胧夜色注视他的反应, 心中竟隐隐有几分同情。
  她知道,裴济身为皇亲,过去的二十年里, 每日潜移默化地被教诲着“忠君”, 这样的念头早已深入骨髓,难以改变。
  如今的李景烨不过才初露端倪,往后变本加厉时, 他恐怕更要觉得难以面对。
  她难得爱怜地抚摸他的侧脸,凑近去轻吻他的唇瓣, 柔声笑道:“我随口一说罢了, 你不必放在心上。当初就说过的,不会让你做那些伤天害理、违背良心道义的事。”
  裴济没说话, 只将她拖近到胸口,收紧双臂抱了一会儿, 随即搂着她翻身压下,贴近亲吻。
  方才已亲密过, 此刻他没了急切与强硬, 一切如和风细雨,温柔不已。
  丽质格外温顺,双手搭在他肩上, 耐心地应承。
  “丽娘,”良久,他将脸埋在她的发丝间,嗅着其中微微湿润的幽香,轻声问,“你是不是早就想好,要离开他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猜到她一直以来的想法——她对陛下没有情义,甚至还有仇恨,恐怕一直暗中提防着,生怕有一日自己被抛弃,也能有一条后路。
  她没有安全感,他一直都知道。
  “你让我在扬州置的宅子,也是要留给自己的,对吗?”
  他后来仔细思量过,她与家中亲人感情淡漠,唯一一个亲姊姊也身在长安,即便日后与魏彭成婚,也不大可能会南下往扬州定居。
  她在扬州暗中购那样一座宅子,除了是给她自己的,还能有谁?
  扬州的确是个好地方。
  那里毗邻运河,往来的商队、路人络绎不绝,物产富饶,处处风流,更重要的是地处江南,远离长安纷扰。
  从前他料不到她身为嫔妃,竟一直怀着离开皇帝的心思,可后来一点点了解她便明白了,她的心思,不与常人同。
  丽质睁眼望着床顶,一手抚着他宽阔的肩,淡淡道:“不错,我的确想离开他。”
  裴济双臂慢慢撑起身子,伏在上方望着她。
  她对上他的眼,毫不闪躲:“从他下旨让我入宫那日起,我便知道,总有一日,他会抛弃我。”
  不但是因为那些断断续续的梦境,更因为她明白自己的处境。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生得美貌,光这幅姣好的皮囊便能让人爱不释手。可她也知道,李景烨这样的人,既然能只见一次便不管不顾地让她入宫,以后自然也会这样对其他更美的女人。
  他绝不会将她放在与自己平等的位置上审视。
  “当初我第一眼见到你,便知道你是不一样的。”她伸手轻抚他悬在自己眼前的俊逸面庞,“我想离开,不是什么有违家国大义的事吧?”
  她唇边浮现朦胧的笑意,指尖从他乌黑浓眉和挺直鼻梁间一一滑过,最后落到他的唇边摩挲:“我不想骗你了。”
  他这么好,她若骗他,实在良心不安。
  “不是。”
  裴济艰涩地开口,感受到唇边若有似无的撩动,微微偏过头,将她莹白的一小截指尖含入口中。
  如果没有耐心了解她,他恐怕会与大多数人一样,斥责这女人不安分守己,却要痴心妄想。
  可此刻面对她,他只觉心中一阵酸痛,怜爱之意绵绵不绝,恨不能将她揉进怀里。
  这不过是个渴望挣脱的可怜女人,她值得旁人的全心爱护。
  偏偏得到她的人不曾珍惜……
  他尽力挥开脑中隐隐蹿起的不满,屈起双臂,俯低身含着她的唇瓣。
  “我会尽力帮你。”
  他附在她耳边低语。
  他会想办法,悄悄帮她将户籍、过路文书等都办妥。他并非主管此事者,私下办起来也需费些功夫,尤其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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