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婳立马一个激灵又要惊醒。
可她仍是没有半分力气。
在宣国公说出这句话之前,他们还说了什么,她也没能听全。
“国公莫要气恼, 其实二公子的顾虑也不无道理,不过我为了寻找妹妹,一直随身带着妹妹胎记的图像,只要比对一下……”
祝九风的声音仍旧温和有礼。
接着便是紫玉的声音, “……不错了,宝婳背上的胎记就是这样,一模一样。”
紫玉不曾见过宝婳的后背,但宝婳稍微一想,便可猜到这定然全都是三爷的授意。
“藤鞭给我!”
宣国公仿佛怒到了极致。
宝婳下一刻便听到挥破风声的声音,若有似无地朝她这里落来。
梅襄闷哼了一声,却仍稳稳地将她抱住。
一滴血滴到宝婳雪白的脸侧。
宝婳长睫微颤,终于睁开了一些。
屋中的客人几乎已经散去。
只余下梅衾与祝九风,还有挥着藤鞭的宣国公。
“逆子,我纵容你多年,你如今竟敢强取豪夺于祝大人的亲妹妹,你这个畜生!”
四下里只有宣国公的怒骂声,没有一个人为梅襄说话。
也没有一个人敢上来阻挠。
宝婳费力地抬起眼皮,终于看到他唇角溢出的血。
他的瞳仁乌黑无比,那双眸中仿佛不曾注入过半分感情。
宝婳便立马想到他背上反复发作的伤……
宝婳想要开口阻止他们,却仍是开不了口。
梅襄终于注意到了她,见自己的一滴血竟污了她的面庞,抬起手指将她面上的血渍用指腹抹去。
然而他抹去了那滴血,宝婳却又滚了滴热泪到他的指腹下。
梅襄目光沉沉看着她。
宝婳似颤抖了一下,接着便用力地朝他覆在自己脸侧的手指咬去。
他微微一怔。
但只是这失神的一瞬间,怀里的宝婳便立马被人夺走。
宝婳落在祝九风的怀里。
宣国公死死抓住梅襄的手臂,而他显然已经虚弱到了极致,站在那里都只是逞强。
祝九风倒也不啰嗦,抱起了宝婳便对宣国公客气道:“今日贵府事忙,待改日祝某必然亲自登门道谢。”
外面早有人将马车拉来,方便他带着宝婳离开。
上马车前,祝九风忽然回首对着宣国公等人微微一笑,最终目光却又落到了梅襄脸上。
他唇角噙着淡淡笑意,却微微启唇,并未发出声音。
直到马车离开,宣国公才转过头来,“那是祝九风的亲妹,你不交人,要宣国公府如何交代,况且那女子最后咬你一口,分明不愿留你身边……”
他见梅襄一直没有开口,以为他终于想明白了。
却没想到梅襄只是一直积着一口血迟迟未吐出来。
他呕了一口黑血,染在了袍角。
而宣国公一松开手,他便立马跌坐在地上,早已体力透支。
“襄儿……”
宣国公大惊。
梅襄双手支撑着地面,咳尽了积血,终于可以开口。
“你果真是我父亲么?”
他缓缓抬起双眸,面庞平静得可怕。
宣国公一僵。
梅襄勾起沾血的唇角,眼中渐渐翻涌出阴翳,“可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
话了,他便彻底晕倒。
宣国公将他接住,却因他这话而感到一阵心颤。
不为旁的,就为这句同柳氏生前几乎一模一样的话与眼神。
那时柳氏也问,他真的是她心爱的男人吗?
可她怎么会有他这样窝囊懦弱的男人?
他答应她这辈子不会有妻子,她才留下来做他的妾。
也是他答应她,会好好照顾儿子,却偏偏令儿子剧毒缠身。
她撒手人寰,竟是对他此生最大的报应。
深夜,祝九风请来了第三个大夫。
第三个大夫姓顾,擅长调养心病,治理脑疾。
床上的宝婳阖着双目,手指紧紧攥住被子,嘴里却一直在念着一个名字。
“她说的是‘秋梨’,这听起来像个女子的名字?”
“是啊,这确实是个女子的名字。”
祝九风怜惜地抚了抚宝婳的面庞,“她是不是要恢复记忆了?”
顾大夫摇头,“观她症状,似有人用金针之术调理过,但显然没有什么效果,梦话,应当也是一个进展,倘若让那女子日日伴她,兴许会对她恢复记忆的事情,有所益处。”
祝九风微微失望。
“原来是这样么,她一点都不想我这个哥哥,却想着那个女人……”
“唉,麻烦顾大夫了。”
顾大夫留了药方,又乘着夜色离开。
宝婳醒来时,外面已经漆黑一片,唯有屋中灯火通明。
床前有一个穿着玄衣的男子,他调弄着一碗褐色的汤汁,余光瞥见宝婳醒来,顿时微微一笑。
“大夫说你差不多是这个时候醒来,我便提前替你将汤拌凉了,如今喝下却刚刚好。”
他说着慢慢将宝婳扶起,在她身后垫了个引枕。
宝婳茫然地看着他,目光落到他眼下那颗黑色的泪痣,空白的脑子里慢慢便想起了他的身份。
“祝……祝大人?”
宝婳迟疑地唤了他一声。
“宝婳,不要叫我祝大人了,今日我已经当着众人的面确认了你的身份,你便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啊。”
他含着笑,心情极为愉悦。
宝婳慢慢地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所以,她竟然真的是他的妹妹吗?
倘若先前那个来骗她的石头是假的,那么,她自己记忆里想起来的事情却不会是假的。
如果他是哥哥,那么梦里两次出现的男人又是谁?
如果那个男人就是他,那她怎么会去亲吻自己的哥哥呢?
宝婳茫然的神情,渐渐变得防备起来。
祝九风察觉到了,端起药碗的动作也微微一缓。
“我在梦里看到过一个男人……”
宝婳缓缓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祝九风眼中微微露出迟疑。
“竟然被你发现了……”
宝婳揪紧了被子,水蒙蒙的眼睛睁大,看着他的目光有些惊惶。
他放下了药碗,缓缓说:“本不想告诉你的,但是……”
“既然你问了,我也不想瞒着你了。”
他让人将秋梨叫来,就让宝婳先喝药,她一边喝,他一边告诉她。
“宝婳,我们确实失散多年,但……我在这几年就将你找回来了。
后来在鼎山王府里我就认出你来了,不过我以为你还是介意那件事情不肯回家,所以就暗示你,想叫你早日想通。”
“是什么事情?”
宝婳有些紧张,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情一定同她失忆的事情有着极大的关系。
祝九风垂眸替她掖了掖被角,轻道:“你因为太过顽皮,胡乱拿东西喂下人吃,结果……你不小心毒哑了一个丫鬟。”
说完,他见宝婳的脸上果真满是不可置信。
“你毒哑了她之后,感到十分自责,觉得自己没有脸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就自己离开了。”
这时外面走进来一个穿着檀色襦裙的年轻女子。
女子看着不过与宝婳差不多大,正值妙龄,生得红唇齿白,面容秀美。
只是她那双眸古井无波,恍若失了年轻少女应有的神采,沉寂似夜色般,叫人看不透心思。
女子甚为熟练地跪在祝九风的跟前,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姿态周正,叫人挑不出半分不是。
做丫鬟的,鲜少有人能如此仪态气质。
即便宝婳能姿容娇艳可爱,却不能如她一般气若幽兰。
她双手交叠,行了个端正的礼。
祝九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对宝婳说:“她就是那个被你毒哑了的丫鬟,叫秋梨。”
宝婳看得分明,那个女子听到“毒哑”二字的时候,几乎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宝婳立马挪开眼睛,心中涌上一阵前所未有的心虚惶惑。
她有些不敢相信。
她从前是一个这样坏的人么……
“你是我的妹妹,你本名叫祝绣儿……”
“叫我宝婳吧。”
宝婳别扭地打断了他的话。
祝九风微微一怔,显然发觉了她情绪的变化。
她现在,茫然,困惑,且自责。
她甚至不敢多看秋梨一眼。
更不敢轻易认回自己的身份了……
祝九风微笑着抚了抚她的脑袋,“也许今晚上我同你说的太多了,就叫秋梨来伺候你休息吧,剩下的话,我们明天再说。”
宝婳却立马摇头,“不要……我不要她来伺候。”
她心里真的很害怕。
就像知道自己亲手杀了一个人一样,现在,那个人断着胳膊伤着腿,满身的鲜血,却还不得不迫于权势伺候着宝婳这个凶手。
宝婳都要急哭了。
她能感觉到,那个叫秋梨的女子一直在看着她。
宝婳这个时候才忽然发觉,也许找回记忆,并不会是一件好事。
祝九风似对她无不顺应,温声地安抚着她,便淡淡地吩咐秋梨退下,换了另一个□□桃的丫鬟进来。
宝婳喝的那一碗是安神汤。
祝九风有意让她今晚多休息一会儿,喝完之后,她便很快睡去。
祝九风回到书房,过了会儿,檀衣女子也跟进了书房。
她又跪在了祝九风的跟前。
“你已经见到她了,还不满足吗?”
她摇了摇头,那双没有情绪的眸子里,忽然多了些痛苦的波动。
“你想伺候她?”
她点了点头。
祝九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许这样她会更早恢复记忆。”
她这才松了口气,又安静地退了下去。
祝九风看着她离去的身影,目光中似乎多出一抹困惑。
“真是奇怪……什么时候我也能听懂一个哑巴的意思了。”
翌日早上,祝九风陪着宝婳一起用完早膳。
宝婳似乎都还有些不适应,一直都心不在焉。
她的脑子里装了太多的困惑,亏得那碗药才能一夜好眠。
祝九风轻声道:“宝婳,你能叫我一声吗?”
宝婳水眸轻眨了几下,想到他就是自己的哥哥,到底还是怯生生地叫了句“九哥”。
祝九风忍不住笑出了声。
宝婳不解地看着他。
他抚了抚她的脑袋,笑说:“你这样叫我,叫我上哪去找八个哥哥给你呢?”
宝婳发觉自己好像犯了错,更是拘谨不已。
“我们的父母生前是穷苦人家,但一直以来都子息艰难,母亲保不住胎,后来找了个算命的说,他们命中会有十个孩子,注定只能活三个下来,所以,他们给我的名字里取了个‘九’字,我果真就活了下来,后来也就有了你。”
宝婳突然听到这等缘故,不免诧异。
“三个孩子?”
祝九风笑意微敛,对她道:“是啊,三个孩子,你还有个哥哥……”
祝九风不太想提,正逢下属来见,他便离开了屋中。
外面忽然起了风,宝婳感到有一丝冷意,正想上前去将窗户阖上,岂料另一双手伸了过来,先一步替她阖上窗。
宝婳抬眸,瞧见了那个名为秋梨的女子,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她转开目光,垂下了眼睫,手指不安地抚着自己裙摆上的花纹。
过了会儿,宝婳悄悄抬起眼睛,发觉对方就站在一面帘子外。
她似乎并不会过来打搅自己,可自己只要有什么事情,她都可以立马进来。
宝婳握了握手指,一时还是提不起勇气。
她要怎么办才好……
起风之后,往往都是要伴着阴雨。
天晴了许久,难得一场雨水,反而会显得十分可贵。
等外面吧嗒吧嗒落下雨水时,隗陌才抬了抬眼皮。
他托着腮,叹了口气。
“隗先生,二爷他还是不喝药,怎么办?”
管卢十分困扰。
他很担心梅襄的身子。
隗陌说:“他的身体很好,非常好,他如今身体里彻底排完了毒,往后想上天就上天,想入海就入海,谁也别想再把他困在这个小小的深春院里了。”
他这么说,管卢还是感到有些心有余悸。
“只是如今他体内气息紊乱,身上会痛上一段时日,即便他的内息浑厚,可以自己慢慢调养好,可毕竟伤了心脉,不喝我这药,只怕这个过程他要痛死才是。”
他说完,管卢脸色更愁。
“让我去吧。”
门外进来一个女子,那女子略有几分消瘦,可仍不损她半分清丽。
正是先前为梅襄去梅衾身边涉险的桑若。
“桑若姑娘确定吗?”
隗陌指了指桌上的药说,“你知道的,他现在心情很不好。”
桑若朝他微微一福,“多谢隗先生先前为桑若调养身体,桑若既然被二爷救下,自然要为二爷尽责一二。”
管卢和隗陌便看着她端着药过去。
管卢说:“唉,桑若姑娘真是对二爷一片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