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发散开,原本剃掉的胡须又重新黏了回去, 一张清隽秀美的脸隐匿回了胡须乱发之后。
穆衡一回来,手下人便立即将这段时日从明王矿山等地查到的消息悉数递了上来。
一一翻看过后,穆衡不由地冷笑。
他这个弟弟的狼子野心当真是被他父皇亲手喂大。
穆珏不但在洛州私开矿山冶炼铁器锻造兵刃, 更私藏精兵整整十万!
战马也有足足两万,兵械铠甲更是不计其数。
一旦起事,叛军将会从洛州一路南下。
沿途起码六个城池都是明王的人, 届时叛军将如入无人之境,直捣黄龙!
也由此可见, 这些年明王借花楼的生意在全国各地四处敛财, 全都用来豢养私兵、战马。
这样多的兵马, 一年下来起码要百万粮饷。
属下传来的信报中,可以看出明王手里的十万兵乃是实打实的精兵强将。
两万匹的战马也全都是北地游牧民族所驯养的绝佳战马, 日行千里,速度奇快。
穆衡将信报折好, 递给属下:“给顾相送过去。”
“是。”
属下接过信报,连夜策马赶回京中。
第二日天还未亮,穆衡拒绝了宫中送来的内侍, 自己动手换上太子服制,将散乱的长发束进道冠之中,整个人看起来邋遢散漫, 不修边幅。
对镜自照,找回了在山上当疯道人的感觉。
穆衡拿过稀疏地没几根毛的拂尘坐上车撵,一路向宫中而行。
太子回京,这对满京城的人来说都是一件稀奇又新鲜的大事儿。
谁都知道, 当今太子不受宠,小小年纪被送往西北苦寒之地,这么多年过去,京中上下只知明王,不知太子。
如今太子回京,不少好事之人,早早起来,等着城门一开,想要一睹太子的容貌。
却不想,扑了个空。
太子全程坐在车驾之中,车门紧闭,别说一瞧其风采容貌,就是连个影子轮廓都见不着。
也不知这太子是美是丑,是高是矮。
仪仗一路到了禁宫之内的圣和殿下面的玉阶前,车驾刚刚停稳,侍从立刻上前跪好,以待太子下车时踩踏。
穆衡从车上下来的时候,看到小黄门瘦弱的脊背。
默了一瞬,他手撑暗暗在车辕上撑了一下,才踩踏上去,迅速而平稳地下了车。
转过身来,便看到汉白玉铺就的九十九阶的台阶之上,他的父皇,大兴朝的皇帝陛下穆谆,正被众多侍从宫婢们围着。
似是专程等他回来。
穆衡这一瞬间有些轻微的错乱感,仿佛一瞬间回到当年离宫之时,也是此地,也是此景。
他被侍从抱着站在玉阶之下,他的父皇高高在上。
一脸冷漠地看着他,不曾有半点儿离别的不舍之情。
穆谆站在圣和殿的大门前,远远地看着一别十多年的儿子,脸上看不到多年未见到儿子的欢喜或者激动。
还是李成安在一旁念了一句:“陛下,太子殿下归宫了。”
穆谆这才如梦初醒般地点点头道:“是啊,朕的太子回来了。”
“成安啊,你说朕的太子恨朕吗?”
李成安微微抬眼看了皇帝一眼,跟了穆谆多年,他知道穆谆对对先皇后有诸多不满,因此对先皇后所生的太子殿下也有些不待见,甚至直接将人送去千里之外,眼不见为净。
但若说皇帝全然不在乎这个儿子,却又让人暗中跟着,每月将太子的起居和生活琐事都一一详尽地汇报上来。
有道是君心莫测,李成安笑了笑,道:“陛下是天子,更是太子的父皇,太子又怎会记恨陛下呢?”
穆谆闻言一笑,不予置否。
他还犹记得当年,太子的一双眼睛生得跟先皇后一模一样。
每每看到太子的那双眼睛,就仿佛看到先皇后又在他眼前似的。
以至于他每次见过太子,夜里都会做噩梦。
梦见先皇后质问他,为何不信守诺言。
穆谆身为皇帝,一国之君,哪里能忍受日日夜夜都被一个死了的女人桎梏,时刻提醒他的皇位是靠着先皇后的娘家势力得来的。
恰好国师说国有大灾,破解之道唯有让太子代君修行。
哪怕知道这里面有冯氏的手笔,穆谆也毅然决然地将太子送出京城。
当年的穆谆想的是,一个儿子罢了,他还有四个儿子,他正直壮年,将来肯定还会有更多的儿子。
一个太子废了或是死了,还能再立。
却不想十几年过去,他那几个儿子死的死,废的废,后来虽有新的皇子诞生,可年纪太小难堪大任。
去岁入冬后的一场大病,穆谆才发觉自己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而他身边竟只剩下了明王这么一个儿子。
不过,他也确实喜欢这个最肖似他的儿子。
穆珏无论是长像还是心性,都有他年轻时候的影子。
只可惜。
明王的野心太大了。
大到已经开始不将他这个父皇放在眼里了。
穆谆看着太子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过来,早就听说太子在山中须发皆散,不修边幅。
今日瞧着不修边幅都算是体面的说辞了。
太子的头发也不知多久没有梳理过了,虽然束进发冠之中,但束发的手艺差劲,发丝并不服帖,发冠也有些歪斜。
髯须冗长遮了半张脸,看不清五官也更加看不清表情。
步履散漫,身形也不挺拔。
光是这么看着,穆谆嘴角便拉成了一条直线。
这些年关于太子的消息每月都有人专门记录了呈递到穆谆的案前,里面的内容大同小异,无外乎几桩事情,日复一日。
太子每日卯时便起床跟随观主做早课,一日只食两餐,不沾荤腥,戌时上完晚课便早早就寝。
十年如一日,只是他派去见识太子的人从未听到过太子一句抱怨,仿佛甘之如饴。
想到这些,穆谆脸色又稍稍缓了缓,毕竟是养在山上这么多年,赶明儿让李成安找几个人过去,给太子好好捯饬捯饬,免得丢了皇家脸面。
“吾儿这些年受苦了!”
距离大殿还有七八阶玉阶,穆谆往下走了几步,亲自去牵了太子的手走了上来,不住地看着穆衡,方才的不悦尽散,脸上只剩欣喜和安慰,宛若慈父一般对穆衡嘘寒问暖。
穆衡做惶恐状,恭恭敬敬地向穆谆行礼:“儿臣代君修行,于公是身为储君之责任,于私是为人子之孝心,岂敢言苦?”
穆谆露出满意且欣慰神色,拍拍儿子的肩膀,将他扶起来:“你我之间,虽是君臣亦是父子。你母亲去的早,这些年委屈吾儿了,父皇都看在眼中,更是记在心里。”
“儿臣不觉委屈,山中修行虽然清苦,但也让儿臣更加明白,父皇的不易和苦心。所谓天薄我福,吾厚吾德以迎之;天劳我形,吾逸吾心以补之;天厄我遇,吾亨吾道以通之。”
“回到东宫之后,好好休息两日,适应适应,过两天的中秋宫宴上,给吾儿洗尘接风,也叫朕的臣子们好好看看,咱们大兴朝的太子。”
穆谆握着儿子的手用力握了握,随即又拍拍他的手背,朗笑一声,让穆衡先回东宫。
***
回到东宫之中,迎接穆衡的便是一名良娣两个侍妾并十二个美人。
十几个女人,环肥燕瘦各有风情,妖妖娆娆地站了一排,看到穆衡便齐齐俯身行礼。
全都是继后冯氏听闻太子即将回京后,赶着半个月的时间给他挑选出来的美人。
穆衡看到这群美人,暗叹他这个继母动作倒是快,明知他父皇最忌沉迷美色之人,还弄了这么多的美人到他的东宫之中。
想来是觉得他在山里这么多年,没见过什么世面,只怕是见到这么多漂亮又娇俏的美人,易叫美色冲昏头脑。
殊不知,在穆衡眼中,这些美人即便再妖娆妩媚,也不及沈如娇的一根头发丝。
得知今日太子回宫,美人们各个盛装打扮,凑在一堆,浓郁的脂粉味就叫穆衡还没近前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他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这要是沾染上了脂粉的香气,夜里被沈如娇闻到,只怕是有的闹腾。
可随即他又想起这几日大约是都无法见到沈如娇,一时间心中涌起几分寥落。
看到还半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些个美人,顿时心情更加不好。
尤其排在前面的那秦良娣,大约是被他满脸的胡须吓到了,脸上的笑容僵硬无比,更是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仿佛生怕被自己瞧中似的。
穆衡不由的冷笑,直接绕过跪在地上的美人们。
迎娇娇入东宫之前,他还得先将东宫这些个不干不净的东西清理干净才行。
两日后,中秋宫宴如期而至。
因是宫中头一年在中秋佳节举办宫宴,兼做为太子接风洗尘,宫中上下忙碌席不暇暖,半个京城也跟着热闹非凡。
今夜没有宵禁,道路两旁都悬挂起了彩灯,小吃、杂耍、面人、糖画放眼望去数之不尽,甚至还有猴戏可看。
路上行人挨山塞海,全都是赏灯游玩之人。
庙街更有高台之上更有戏班子吹拉弹唱,即便是隔着两条街,都隐隐能听到花旦婉转灵妙的唱腔。
因是晚宴,掌灯时分,各家的马车才陆续抵达宫门前。
沈家的马车在车队的中间,慢慢往前挪动,沈如娇和沈明煜兄妹两人坐在车厢里。
自三日前穆衡走后,沈如娇脸上就一直没露过笑模样,此刻也是满脸挂着心事重重四个字。
沈明煜知道,妹妹这是挂念太子殿下,更挂念爹娘当年出事的真相。
那日太子殿下将查回来的消息递到他眼前时,沈明煜也有些不敢置信。
张叔看着他长大,若张叔背叛了父亲,那家中其余的人,还有几个可信之人?
眼下,太子殿下身边的十三就在洛州。
相信不久就能查出当年坠崖一事的眉目。
马车往前挪动许久,终于到了宫门前,沈如娇和沈明煜正准备下车时,后面有马车要强行插/进来先下。
沈如娇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硬要挤进来的马车上挂着永宁二字的木牌。
是长公主和永宁侯的车驾。
沈如娇想到自己跟安庆长公主之间的那些个过节,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吩咐外面的车夫:“让侯府的车先过。”
车夫闻言立刻将马车往边上赶了赶,让永宁侯府的车驾走到了沈家马车的前面。
待他们过去之后,沈如娇和沈明煜才从车上下来。
安庆长公主趾高气昂地从车上下来,看到沈如娇,先是冷哼一声,随即讥讽道:“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个扫把星,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气。”
沈如娇浅浅一笑:“扫把星不敢当,毕竟是陛下隆恩请我们沈家来赴宴,难道长公主殿下是在怪罪陛下?”
安庆长公主还记得之前沈家婚宴之上,沈如娇讥讽她亡子之仇。尤其看到沈如娇成婚这些日子以来,不但没有半点儿凋零之态,反倒仍如鲜嫩娇花一般。
一看便知其日子过得不错。
安庆长公主日日夜夜思念儿子,岂能忍受沈如娇如此逍遥自在。
“你少在这儿搬弄是非!来人,给我掌她的嘴!”
沈明煜抢先一步拦在妹妹身前,冷着脸看着安庆长公主道:“殿下!师出需有名,不知我妹妹犯了何错,要您下令掌掴?”
安庆长公主冷笑一声:“我堂堂一个长公主,教训你妹妹还需要理由?”
她阴毒地看着沈如娇这张脸,道:“理由便是她对我不敬。”
沈明煜忍着怒气:“殿下,我方才看的清清楚楚,我妹妹并无半点儿不敬之处。您若是在这儿打了她,待会儿进到宫中,我必向陛下鸣冤!”
安庆长公主横眉倒树:“你威胁我?可笑,陛下乃我亲弟弟,难不成你觉得他还会向着你们不成?”
沈如娇歪着脑袋笑了笑:“陛下乃是明君,怎会偏向哪一方呢?长公主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说陛下乃徇私偏向之人?!”
说着她惊恐地捂住嘴:“长公主怎可如此败坏陛下的名声?!”
安庆长公主顿时气结:“你!”
一旁的侍女也不知到底该不该掌沈如娇的嘴。
最后还是永宁侯出来说了句:“罢了,先进去向陛下请安要紧。”
驸马开了口,安庆长公主便借坡下驴,冷哼一声:“沈如娇,你尽管牙尖嘴利,早晚有栽到我手里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所谓天薄我福,吾厚吾德以迎之;天劳我形,吾逸吾心以补之;天厄我遇,吾亨吾道以通之。---陈继儒《小幽窗记》
第52章 宫宴3.0
看着永宁侯和长公主两人进了宫门, 沈明煜才放下戒备,方才他紧张妹妹受辱,汗流了一背, 此刻脸色也白了不少。
青瑞赶紧将随身携带的参丸取出来,让沈明煜含了一颗。
待参丸在口中化开,清苦的味道弥漫舌尖, 沈明煜的脸色才稍稍缓了过来。
“你啊,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若今日那长公主铁了心要打你,可如何是好?”
沈明煜缓过来之后先叹了口气, 数落妹妹。
沈如娇朝他眨眨眼:“放心吧哥哥,我只要把陛下搬出来挡在前面, 就算是给长公主十个胆子她也不敢真的动我。”
沈明煜:“陛下对我们沈家不闻不问, 我这副身子又不得重用, 你如何笃信陛下会向着你呢?”
“陛下并非是向着我,或向着沈家。”
沈如娇微微抬头看先前面富丽堂皇又巍峨耸立的宫殿, 脸上神情严肃且认真。
“当年父亲一走,以你的身体照理来说是无法继承爵位的。但圣上为何偏偏将爵位给你?无非就是看中你体弱多病。
“沈家的爵位是父亲从战场上争回来的, 当年父亲在世之时,每年逢年过节,有多少高官名爵到咱家来你可还记得?他们全都感念父亲当年在战场之时, 与他们结交下来的感情。
“后来父亲亡故,这几年里,又有多少人去他坟前吊唁祭拜?”
沈明煜默了一默:“所以你的意思是……陛下将爵位给我, 不过是为了安抚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