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她当然过不下去,可洛阳城里流言纷纷,金銮殿上天意难测,她也不敢去跟人解释,跟人争辩,只能日复一日地守着那座空空荡荡的府邸。对她而言,这公主府,这洛阳城,似乎也只是一个更大的牢笼而已。
因此,当李家的案子尘埃落定,宇文述建议她来长安暂避风头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迫不及待地收拾好行李,离开了洛阳。
一路走来,看着窗外的春光,住着驿馆的上房,她才总算找回了一点过去的感觉,而这一刻,眼见着长安城就在眼前,她整个人好像也重新活了过来——这是她长大的地方啊,是她最熟悉的都城,她曾是这座城池里最尊贵的小娘子,她在这里度过了那么多的好时光!
如今她又回来了,一切都一定会好起来!
毕竟这里不是洛阳,没人有资格给她脸色看,她也不用再顾忌任何人。就像宇文述说的那样,她又没做错什么,是那些姓李的时运不济,才招来灭门大祸,自己难不成还要给他们去陪葬?如今就连那些姓李的漏网之鱼都还过得逍遥自在呢,她又有什么可心虚气短的?
更何况她吃了那么多的苦,以后正该加倍弥补回来才是!
因此,虽说昨日她就能赶回长安了,但她却不想踩着落日的余晖仓皇进城,这才特意在灞桥驿歇了一晚。她要好好梳洗,养足精神,她要踏着最明媚灿烂的阳光和春光,堂堂正正地回到长安城!
她已经憋屈了那么多日子,再也不想憋屈下去了!
看着越来越近的城门和城门前那长长的队伍,宇文娥英用力吐出了胸中的闷气,抬起下颌吩咐道:“让他们走快些!”
她已经,等不及了!
跟着她的两名婢子一个忙应诺了一声,扬声把这句吩咐告诉了外头的车夫,另一个却是恍若不闻,依旧在打着车帘四下张望,宇文娥英微微皱了皱眉,却到底什么都没说——这个名为阿果的婢子和另外十几名仆从一样,都是宇文述送给她的,为的是怕那三家的余党心怀怨愤,图谋不轨,这阿果据说身手很是了得,规矩却实在不行。换了以前,她宇文娥英绝不会让这种人近身伺候,可如今抬眼就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倒是让她心里似乎能更踏实些。
随着她的这声吩咐下去,有健仆骑马在前头清道,马车的速度果然快了起来。道路两边都是进出长安的庶民,宇文娥英懒得,随意往车里的隐囊上一靠,就等着车马穿过门洞,进入长安了。
谁知她刚刚靠下去,车夫却突然发出了“吁”的一声,拉车的骏马猛地缓下了脚步,宇文娥英的身子往前一栽,额头差点磕上了车壁,自是又惊又怒:“怎么回事?”
挑帘的婢子的脸色也是一凝:“是城门守卫突然拦住了我们的人。”
这是宇文娥英生平不曾遇到过的事,她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顿时勃然大怒:“过去看看,看谁敢拦我的车马!”
不待车夫应答,她就听到了一个响亮而傲慢的声音:“你等庶民,也敢在城门前耀武扬威,还不滚回去排队!”
庶民?排队?他是在说谁?
宇文娥英一时间连生气都快忘记了,心头更多的是一片愕然。
马车前方,她的管事显然也是不敢置信:“你是什么人!难不成瞎了眼么?看不出我家主人是……”只是话未说完,就变成了一声惨呼:“啊!”
宇文娥英忙探身看了过去,却见前头不远处,自家管事正捂着脸惨叫,而他的对面,一个校尉打扮的年轻人已不紧不慢地收回了马鞭:“放肆!我的名姓也是你等贱民可以过问的?我管你家主人是谁,这公验上没写品级,车马前没设仪仗,就得老老实实给我排队去!你等居然敢骑马直闯城门,真当这长安城没有王法么?”
说到这里,他挥鞭直指宇文娥英的马车,冷笑着喝斥了一声:“你,还不给我滚!”
这一指仿佛直接指到了她的鼻子上,宇文娥英控制不住地哆嗦了起来,她出生便是公主,改朝换代之后虽然成了公主之女,待遇却比之前还高,活了三十多年,她何曾被人这么指着鼻子呵斥过?就算在大理寺的监牢里,那些狱卒最多也就是不理会她而已,如今这个小小的城门官,却敢如此无礼!怒极之下,她的声音都变了调:“你们还等什么?还不给我拿下这军汉!”
跟随宇文娥英的仆从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好性之人,听到这声吩咐,齐声一应就要上前,阿果却突然断喝了一声:“慢着!”
回头看着宇文娥英,她皱眉问道:“夫人,那位校尉说的话,可是有什么差错?如今朝廷对夫人,可是有什么说法?”
宇文娥英愣了一下,张口想说那人是胡说八道,话到嘴边却突然发现,那位校尉的话,她好像还真是无法反驳——她虽是公主之女,却并非宗室;母亲担心她前朝公主的身份招人忌讳,一直并未给她求过封号,每次封赏都是便宜了李敏。而且这次李敏获罪问斩,她虽是安然无事,朝廷却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说辞,要认真论起来,如今她当真是身份不明,这次沿路留宿驿馆,都是宇文述让人去办的,她自己……其实什么凭仗都没有。
她越想越是沮丧愤怒,阿果瞧着她的脸色便明白了大半,心里一声嗤笑:她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晓,就敢让他们出手?他们这些人奉命而来,是要对付那位李家三娘,却不是为这个蠢妇来撑场面的!
她心里鄙夷,脸上倒是笑得平和:“夫人莫要动怒,这等小人,不过是捧高踩低而已,如今众目睽睽之下,倒是不好跟他计较,夫人若是气不过,回头婢子跟大将军说上一声,这等无知军汉,想让他怎么死,还不是大将军一句话的事?”
她说得轻松笃定。宇文娥英原是怒火中烧,听到这话,怒气倒得消散了大半,只是转眼又瞧见了周围对着这边指指点点的人群,心里又生出了几分羞恼:自己难不成要跟这些人为伍?
阿果却是不等她吩咐便扬声道:“走,咱们回去排队!”
那位校尉已走到了马车前,闻言“哧”的一声笑了出来:“还算你等识相,滚吧!”
这一声“滚吧”说得当真是高高在上,带着说不出的轻蔑,宇文娥英的脸都气白了,阿果忙放下车帘,转头看着宇文娥英沉声道:“夫人息怒!”
宇文娥英的怒自然是息不了的,然而在阿果锐利的目光下,一时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她们的身下的马车微微一动,显见是要转弯回去了。
就在此时,马车后方传来了一阵轻快的马蹄声,马车前的校尉也厉声喝道:“你们还磨蹭什么?还不快给我让开些,若是挡了贵人的路,莫怪我不客气!”
那马蹄声转眼已到近前,似乎被掉头的车马所拦,几匹快马都勒住了缰绳,校尉的喝斥声愈发气急,有人似乎笑了一声:“我等不急。”
这声音极有特色,声调略显低沉,语气沉稳舒缓,宇文娥英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地探出身去,猛地拉开了车帘。
在她的车马边上,离她不过几步远的地方,停着几匹高头大马,刚刚那般飞扬跋扈的校尉,如今正满脸堆笑地抱手行礼,而他行礼的对象,赫然正是——
宇文娥英脱口叫了出来:“李三娘!”
※※※※※※※※※※※※※※※※※※※※
年前还有一章,明天早上四点起来赶飞机——回老家的支线航班居然调整到早上七点飞了!
这段时间更新是乱七八糟的,对不起大家了。感谢在2020-01-21 00:02:27~2020-01-22 23:0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五十一章 借刀杀人
“李三娘!”
震惊之下, 宇文娥英的这一声叫得分外响亮尖利, 众人都愕然看向了她。
骑在马上的凌云也转过头来, 轻轻的,居高临下的看了宇文娥英一眼, 又漫不经心地移开了视线。
宇文娥英怔了怔, 随即脸上一热, 一股怒火直冲上了头顶——这漫不经心的目光简直比什么斥责羞辱都来得更轻蔑, 更不屑, 仿佛刀刃一般直接刮上了她的面皮。在火辣辣的羞怒之中,她的声音自是愈发尖锐:“李三娘,你是眼睛瞎了, 还是连长幼尊卑都分不清了?”
阿果也忍不住上前了一步, 紧紧地盯住了凌云:原来她就是李三娘,宇文大将军让他们这些人过来一趟,原来就是要摸清这个女人的底细!他们这一路上警惕防范了这么多天,也没有等到任何风吹草动, 如今好不容易狭路相逢了,却不知有没有机会试她一试……
凌云却是连眼角都没再扫她们一下, 倒是她身边的小七“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宇文夫人客气了,要论眼瞎心盲,不知尊卑, 这天底下谁还能跟夫人相比?夫人这般妄自菲薄, 真叫我等惶恐!”
说完她又扬声对那位校尉笑道:“这位将军, 您还是让他们的车马先过去吧, 这位宇文夫人虽然还是戴罪之身,什么品级身份都没有,至少一张面皮还是刀枪不入,大喇喇地就能自认尊贵年长,觉得大家依旧得让着她,捧着她。既然如此,咱们最好还是赶紧让开些,若是让得慢了,夫人的脸子一甩下来,那还不得生生再砸死几个?”
她生得机灵讨喜,话说得又刻薄俏皮,周围的士卒庶民,知情不知情的,都一道哄笑了起来。
笑声之中,宇文娥英脸色已转做了紫色。她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恶气,被凌云如此无视,再被小七这么挖苦,此时当真是忍无可忍,抖着手一指小七,厉声喝道:“你们,去给我拿下这贱婢,我要割了她的舌头!快去!”
阿果早已跃跃欲试,只愁没个由头,听到这声吩咐,眼前顿时一亮:也好,横竖李三娘是大将军要对付的人,若能借着宇文娥英跟她公开冲突一回,日后宇文娥英一旦出事,自然能归到李三娘的头上;他们若能就此逼得李三娘和她身边的人出手,查清这些人的本事,那事情就更是圆满了,大将军一定会有重赏!
她拿定了主意,转头冲着慢慢围拢过来的同伴们微微示意,随即便一步站到车头上,冲着几步开外的小七喝道:“大胆贱婢,竟敢对我家夫人如此无礼,还不给我受死!”
不等小七回嘴,她劈手夺过车夫手里的马鞭,手上一抖,长鞭冲着小七甩了过去。
她手上功夫甚是了得,马鞭虽软,却被她抖得犹如一杆长矛,矛尖所指,赫然正是小七的右眼。
小七忙闭目往后一仰,却又如何能躲得过这闪电般的一鞭?就是鞭梢就要扫到她脸上的这一刻,另一根马鞭从旁边卷了过来,却是凌云终于出手了。
两根马鞭瞬间紧紧地缠在一起,阿果只觉得手上一股大力传来,马鞭几乎脱手而飞。她站在马车之上,脚下不稳,和坐在马上的凌云原是无法较力,好在她身经百战,反应极快,被凌云这么一拉,索性借着这股力道脚下一点,整个人如大雁展翅般掠了过去,手握拳头,直击凌云的面门——几个月,凌云便是这样借力打力,一拳砸晕了宇文承趾。
这一拳比之前那一鞭来得更是迅捷凶猛,凌云似乎也没料到她会用这招,忙举手一格。阿果心里冷笑,全身蓄力,抡拳砸下,眼见着这一拳就要狠狠砸上凌云的手掌和手掌后的面孔,眼前却突然银光一闪,却是凌云已丢掉了马鞭,手上似乎还多了柄利刃,斜斜地划向了她的拳头。
阿果顿时大惊,收拳自是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百忙之中也只能沉拳翻肘,用藏在袖中的铁护腕来挡这一刀。
预料中那金铁相击的清脆一声并没有响起,她眼前的银光一闪而过,不知划向了哪里。此时她招式落空,去势已尽,再也无法变招,索性就势落在了马前,而那道诡异的的银光在一闪之后也跟着落了下来,可不正是一把雪亮的匕首?
她一击不中,赤手空拳站在对方的马前,虽然心里还不明白对手的兵器怎么就掉了,手上却已是下意识地将匕首抄在了手中,随即退后一步,警惕地看向了马上的凌云。
凌云依旧稳稳地坐在马上,只是……阿果的眸子猛地一缩,耳边已响起了一声尖叫:“娘子!娘子你怎么了?宇文夫人,你竟敢令手下来杀我家娘子!”
宇文娥英也是彻底呆住了,她是让阿果去抓住那个牙尖嘴利的婢女,好好教训她一顿,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凌云和阿果那几招过手有如兔起鹘落,她自是看不清楚,但此时两人已分开,结果却是清清楚楚的:凌云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刀口,鲜血直流,转瞬间已染红了衣领,而阿果就站在马前,微微弯腰,手上赫然拿着一把带血的匕首。
围观的人顿时哗然,有人更是忍不住惊叫道:“这是真要杀人啊!”
那名校尉也是彻底变了脸色,拔刀出鞘,冷冷地指向了阿果:“你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袭杀官眷,还不束手就擒?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阿果心知不对,忙不迭扔了匕首,正想解释两句,那校尉的腰刀已直接劈向了她的头颈。她忙闪身躲过,校尉身后的两名士卒也已围攻过来。不知怎地,这两人的身手竟颇为稳健,她原无伤人之意,只想夺下兵器再说,但被这三人前后夹击,不过几招之后,已是险象环生。
她的同伴见情势不对,忙带马冲了过来,这时围观人群里突然传出一声呐喊:“这些狂徒要杀我长安将士,莫叫他们得逞!”
随着这一声,十几个打扮各异的汉子纷纷跳将出来,拦住了宇文述的人,这些人手上只有一些柴刀木棍,却各个身手了得,跟宇文家的人战在一处,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一时之间,双方混战成了一团,不时有鲜血飞溅,惨叫发出,竟多半是宇文家的人。宇文娥英越看越惊,几次高呼“住手”,却哪里还有人肯听她的?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城门处突然马蹄声轰然响起,却是一大队侍卫冲了出来,在城门外迅速分成了十几个小队,分别围住了那十几个人,强弓硬弩,纷纷对准了他们。
宇文述招募的这些人都是江湖高手,单打独斗自能以一当十,但如今在强敌的压制之下,大多都已受伤力竭,此时再对着那些冰冷的箭头,只能扔下兵器,束手就擒。
带头的侍卫向守门校尉低声问询了几句,这才走到宇文娥英面前,冷冷地问道:“宇文夫人,你家奴婢公然手持凶器袭击官眷,对抗门卫,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宇文娥英早已惊得六神无主,听到这话更是心头大寒,忙不迭摇头道:“不是,我没让他们这么做,是他们自作主张,我只是想让他们拿下李三娘的那个婢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