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公子羽另取了一张纸,将这行字誊抄在纸上。
他的字极好看,比起师父给他们看的羽师兄当年的本子,又有不少进步。
北天君给的心诀都是没有句读的古老文言,甚至有不少是记在竹简上的,若是不通意思,光是整理出来就要费不少心思。
公子羽细心地替缘杏将断句断好,一小句一小句地替她解释含义。
公子羽比缘杏大不了几岁,却能讲得简单易懂、深入浅出。
然而缘杏的注意力,却全被羽师兄本身吸引。
公子羽坐在她身侧,两人衣袖时时触碰摩挲。羽师兄身上有淡淡的凝神香,大约是沐浴时用过草药的香味,有着醒神的清爽。
待讲解完毕,公子羽引领着她背道:“你随我读,大道废,有仁义。”②
“大道废,有仁义。”
“智慧出,有大伪。”③
“智慧出,有大伪。”
“你自己背一下试试。”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
说来奇怪,缘杏虽然太过在意师兄,心神动荡,但是随着师兄给她一句一句拆分解读,她只是呆呆地听着,竟也真的记了下来,那些复杂困难的古文,就像忽然成了简单的句子,轻而易举就能印入脑中。
缘杏完整地背了,果然去了之前的磕磕绊绊,变得流利起来。
公子羽抬手轻轻抚摸缘杏的头,带笑道:“你看,并不难吧?”
缘杏当即红透了脸。
羽师兄温暖的手落在她头上,有一种春日暖阳似的和煦感。
缘杏的心脏快跳了起来,她不自觉地期待这一刻保持得再久一些,期待羽师兄能多夸夸她,再多摸摸她的头。
然而公子羽不解小女儿的心事,只是象征性地摸了摸,就礼貌地收回手。
缘杏十分失望。
不过经过这么一回,缘杏的胆子比先前大了一些。
她想要和羽师兄多说一些话。
缘杏的目光看来看去,最后落在公子羽随身携带的琴匣上,微微歪头,问:“师兄,是无论何时都背着这个匣子吗?”
从缘杏第一次见到羽师兄起,他就与这个琴匣寸步不离,好像无论何时都带在身边。
要知道,琴即使做得再精巧,还是会有不少分量。
羽师兄现在还不是成年男子,整日背来背去,看着就很沉。
公子羽一顿。
他想起之前琢音也提及过想看看缘杏师妹的样子。
公子羽于是顺水推舟地问:“师妹想要看看这把琴吗?”
“可以吗?!”
缘杏喜形于色。
公子羽颔首:“当然。”
说着,他将琴匣放到地上,在缘杏面前打开。
缘杏新奇地凑上去。
这是缘杏第一次见到羽师兄的琴。
其实要说这把琴的外貌,并没有多么别致,第一眼看上去挺简单的,远不及琴匣那般有着外露的精致,但古琴虽没有雕太多复杂的花纹,却给人一种特别漂亮的感觉。
琴身修长笔直,琴弦坚韧发亮,它放在地板上,有一种通透的美感。
缘杏看得眼前一亮,不自觉道:“好美的琴!”
公子羽望着她看着琴不加掩饰的喜欢模样,眼里满是单纯,有些宠溺地笑了,倒觉得这个师妹更可爱些。
公子羽道:“若是知道你夸它,琢音定会高兴。”
缘杏稀奇:“师兄你不仅给琴起名字,还认为它也会有想法感情吗?”
公子羽不置可否:“我认为万物有灵。”
缘杏不排斥这样的想法。
她画出来的东西存在时间都很短暂,但她依然相信即使时间很短,这些事物也是有灵性的。
于是她感兴趣地看着师兄的琴,问:“那你觉得,你的琴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呢?”
公子羽一愣。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问,琢音是男是女。
公子羽考虑了一会儿,回答道:“我想,世间并非所有东西都有性别。生灵需要繁衍生息,方才有阴阳之别;而琴是器物,虽有灵智,却不会有男女之间那样的情感冲动,自然无所谓性别,也不会有男女雌雄之分。
“原来是这样。”
缘杏懵懂地点点头。
公子羽看着她一本正经的小脸,有些想笑。
他其实想掐一下师妹的脸,但想想这样不大庄重,还是忍住了,只是弯了弯嘴角。
公子羽将古琴放回琴匣内,背回到背上,又看向师妹摊着的功课,问:“你今日课业还有多少?”
缘杏老实答道:“抄写还有三十页,背书两章,然后还要画两幅画,明日都要交给师父和先生。”
听着还挺多的。
公子羽想了想,叮嘱:“我听闻你身体不是太好,还是要注意量力而为,若是实在完不成,就先休息。师父虽然严厉,但只要合情合理,想来也会谅解。”
公子羽又问:“煈师弟呢?今日怎么没见他,你们近日不都是一起做功课的吗?”
说到这个,缘杏皱起了小脸。
“不知道。”
她回答。
“煈师兄这两天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做,在北天宫内外跑来跑去,一下子就不见他了。”
对缘杏而言,现在距离他们一起看过羽师兄当年功课的时间还没有过去多久,煈师兄安分了没有两天,行踪就又奇怪了起来。
缘杏对煈师兄的想法琢磨不透,但她其实……还挺担心煈师兄又被师父打的。
羽师兄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这时,缘杏见羽师兄可能是要离开了,鼓起勇气,坐直了身体。
缘杏问:“师兄,以后我若是还有不会的地方,可以去问你吗?”
公子羽本是在考虑煈的情况,最近煈在玉树阁的时间也很少,他身为大师兄,对师弟师妹的情况,定然在意。
此时,听到师妹惴惴的询问,公子羽一愣,方才回过神。
接着,他展颜一笑。
公子羽道:“当然,师妹随时来都可以。”
公子羽这一笑,对缘杏而言,无异于秋水印月、春暖花开。
缘杏胸腔便填得满满当当,喜悦道:“谢谢师兄!”
……
不久,公子羽回到玉树阁。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就将琢音从琴匣里放了出来。
但拨了几下琴弦,公子羽就听出了琢音的状态和平时不同。
他意外地问:“你似乎……心情很好?”
“当然了!”古琴里传出雀跃的声音,“你那个小狐狸师妹,她夸我漂亮!”
公子羽微愣,继而就笑了。
“嗯。师妹她生性聪颖,当然独具慧眼。”
“不过,”古琴又有些感慨地道,“她和一年多前,好像不一样了,长大了许多。”
公子羽点头道:“我们不同于器灵,虽是神仙,但也同凡人一般有从孩童生长成熟的过程,只是不会衰老,若无战病意外,便不会死罢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
“日后……变化还会更大呢。”
……
另一边。
浅夜。
缘杏今日见到了大师兄,还被大师兄亲自教了功课,既是兴奋又是激动,写完功课后躺到床上,竟辗转好久不能入眠。
临近子时,她蒙上被子,才好不容易在喜悦中睡去。
然而,不知睡了多久,她忽然被连续不断“咔咔咔”的声音弄醒。
缘杏揉揉眼睛,勉强钻出被子,正要看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一颗小石子高高地飞起来,砸在她的窗户上,又发出“咔”的声音。
缘杏不解地开窗往外看。
只见煈站在玉池楼庭院的树木高枝上,兜里揣了几十块石头,正一块一块往上扔,砸她的窗户。
缘杏惊讶道:“煈师兄?”
煈见缘杏醒了,就停止了摧残窗户的恶举。
煈咧嘴一笑,道:“杏师妹,你可算醒了!快出来,我找到了厉害的东西!”
第十五章
缘杏看到煈这个时辰居然出现在自己楼下,内心万分惊讶。
她仰头去看天色,判断时间。
只见今日是满月,且是晴天,万里无云,月朗星稀。
缘杏迟疑道:“可是现在……都是丑时了。”
“有什么关系嘛,明天上课又不会迟到!”
煈并不放在心上,反而站在树上朝缘杏愈发用力地招手。
“就是要半夜才好呢!快点下来,不然看不成了!”
缘杏不解:“要看什么?”
想了想,她又道:“我们还是小孩子,不应该这么晚离开住处的……”
“管他的!师妹你胆子怎么这么小?这里可是北天境,能有什么危险?”
“但是……”
缘杏还在踌躇。
她并不是太想下楼,可是见煈师兄十分坚决的样子,又不擅长拒绝他人。
她问:“要不,至少叫上师父……或者大师兄?”
“那怎么行,要是被他们两个知道,以后哪里还去得成!我好不容易才偷偷摸摸地跑出来!”
煈看出杏师妹的犹豫。
他作势后退道:“你不去算了,那我自己去。”
“等等!”
缘杏眼见着煈师兄真要走,以煈师兄化入风中的本事,他一走,那就肯定追不上了。
缘杏生怕煈师兄的性格会乱来,若是被师父抓到,二师兄一定会挨打的,情急之下,缘杏也来不及多想,脱口而出:“师兄……你确定去的不是很远吗?”
煈一口承诺:“当然了!我保证,不会离开北天宫的!”
“那,大概要多少时间呀?”
“唔……一个时辰吧!不会很久的,回来还能睡觉呢!”
缘杏终于松了口:“那、那我下来,你再稍微等我一会儿。”
“快点!”
煈喜形于色。
缘杏从窗边缩回身子,她只能匆匆换了弟子服,将外衫罩在身上,飞快地跑出门。
煈懒洋洋地吊在树上,见缘杏出来了,才一个翻身灵巧跃下,迫不及待道:“总算来了,我们走!”
缘杏从来没有在这么晚离开过玉树楼,但煈师兄似乎对夜色中的北天宫熟门熟路,甚至能领着她绕开巡逻的仙侍。
缘杏不安道:“煈师兄,这里已经出了内廷了……”
北天宫分为内廷和外廷。
内廷是北天君及他的弟子平时修炼生活的地方,外廷则是北天君上朝、约见北天群仙、议事下奏的地方。
北天君毕竟是北方天庭的天君,他在内廷是缘杏、煈他们的师父,而在外廷,则是北天境说一不二的帝君。
缘杏他们平日修炼、上课、吃饭、泡澡都在内廷内,极少出来,外廷对他们而言是“大人的地方”,缘杏见煈师兄如此熟练地往外跑,难免心忧。
然而煈不以为意:“这才到哪儿?放心好了,我都来过好几趟了,很安全的!”
缘杏胆战心惊地跟着煈往外跑。
煈一直领她到北天宫外廷的边缘,都已经到了北天宫一面背靠的仙山,但看煈师兄的意思,居然还打算往山上走。
缘杏到北天宫以后,始终安安分分地待在内廷,因为终日研究学业,还没有将北天宫逛全,这里已经是她完全没有来过的地方。
见煈还要上山,缘杏站住了步子往后退,不愿再往前走。
煈催促她道:“就差一点点了,我保证!到都到这里了,再走几步,没事的!”
缘杏并不是很信,但都已经到了这里,经不过煈一再相劝,还是小心翼翼地跟煈师兄上了山。
仙山也是北天宫的一部分,并不算荒山野岭,石阶铺得整整齐齐的,因为每日都有仙人打扫,非常干净。
不过,此时是深夜,山上人迹罕至,只有几盏幽幽的红灯笼与月光一同为山道照明。
这一回,煈倒没有骗她。
仙山有好几个山头,煈只是小走了几步,就带她爬上了一个小山头的山顶,然后道:“到了!”
煈拨开挡在石板山路的树叶,跑在前面,给缘杏引路,然后往前一指,道:“杏杏师妹,你看!”
缘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下一刻,痴迷地呆了。
眼前是难以形容的美景。
这个山头虽然不高,山顶却甚是开阔,毫无遮挡,能清晰地看到圆圆的明月。
山顶有一个广阔的湖泊,湖水粼粼发光,映衬着夜色。
湖中立有三个石塔,塔腹中空,周围雕了五个圆洞,塔中燃着长灯,此时午夜刚过,皎白的满月正升到当空,明月印入水中,在水中形成摇曳的月影。
而石塔的五盏明灯光线也穿过圆洞,在水中映出一个圆圆的带光倒影,一时间,竟像是水中出现了无数个月亮,光影晃动,美不胜收。
月影摇曳,仙雾缭绕。
缘杏从来没有见过这等美景,看得呆了。
缘杏的神色,完全在煈的预料之中。
他将手背上身后,小辫子垂在肩上,得意道:“你看,人还是要做一些冒险的事吧!若是总是循规蹈矩,怎么看得到这样的美景!我看这里如此荒僻,灯芯也很久没换过了,只怕连北天宫的人,都不是人人知道。”
缘杏这回无法反驳煈师兄。
这样的风景实在太漂亮了,让人甚至有此生能够见到这样的美景,已然无憾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