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师弟看上去身材瘦小,皮肤比一般男孩白皙,虽是男孩子,给人的印象却柔柔弱弱的,像一株无依无靠的纤细小草。
听到缘杏的答案,水师弟好像愣了下。
接着,他缓缓说道:“师姐真是冰雪聪明,什么都瞒不过师姐。”
“……?!”
缘杏梳着头发的手一顿,反应过来,小师弟竟是就这样承认了。
她惊讶道:“你愿意告诉我吗?”
“我……”
水师弟背对着缘杏,看不清表情。
良久,他道:“我只是觉得,如果是对师姐的话,我好像,也不是完全说不出口。”
缘杏感动极了。
但紧随着,疑问也一并涌了上来。
缘杏问:“兔子是很常见的原形呀。若真是兔子的话,刚刚师兄问你,你为什么那么慌乱呢?”
水师弟没有立刻回答。
他反而问:“那师姐你的原形,是什么呢?师姐你知道了我的,可我还不知道你的。”
缘杏如实回答:“是九尾狐。”
说完,缘杏有些担心地问:“……你会觉得怕吗?”
仙界万物皆可生灵,生灵后众生皆可化人,但原形不合的仙人们,保留有对天敌的原始恐惧,也是很正常的事。
在自然造化之中,狐狸是吃兔子的,尽管缘杏是只人畜无害的小狐狸,可小师弟比她还年幼,又这么胆小,缘杏还挺担心吓着他的。
谁料,小师弟对此意外的淡定,微笑道:“不会,我怎么会怕师姐?”
他说:“我觉得恍然大悟。狐狸是很美丽的生灵,这样的原形,与师姐很相称。”
小师弟的言辞真挚,像这样由衷的夸赞,倒让缘杏不好意思起来。
缘杏礼尚往来:“兔子也很可爱啊!你是小白兔吧?感觉又柔软,又乖巧,还有长长的耳朵。”
“……”
然而这话,却让水师弟有了一小段奇怪的沉默。
过了许久,他道:“我……可不是什么小白兔啊。”
“嗯?”
缘杏不解。
水师弟问:“杏师姐,我可以看看你的原形吗?作为交换,我也可以给师姐看我原形的样子。”
“当然可以。”
缘杏并不觉得不妥,一口答应下来。
她放下梳子,与水师弟面对面,身上仙气一晃,摇身变成小九尾狐的样子,抖了抖蓬松的狐狸尾巴。
缘杏的尾巴很多,狐狸毛又很蓬松,九条大大的尾巴挤在一起,就像一大团软软的云。
缘杏将尾巴蜷到身前,坐下来,说:“这就是我的原形。”
水师弟自从缘杏化身前,就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样子。
“……好漂亮。”
水师弟仿若失神地望着她。
他好像想要摸摸缘杏的尾巴,但又碍于她是师姐,所以不敢伸手。
他说:“师姐的样子,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像是传说中的神物。”
缘杏摆摆尾巴。
她问:“那你呢?”
应该轮到小师弟化形了。
水师弟安静了一小会儿。
他说:“我的原形……可能和师姐想象中不一样,或许会吓到师姐。如果师姐觉得我很丑陋的话,也不必勉强。”
“……嗯?”
缘杏迷惑,没反应过来。
水师弟道:“师姐不介意的话,我、我想关上门窗。”
缘杏当然不介意。
水师弟上前一步,将房门严严实实地关好,扣紧门闸,然后又回过身去,将所有窗户紧紧关死,拉上窗帘。
光线暗了下来。
缘杏也变回了人身,端正地坐在地上等着。
小师弟合上最后一道窗帘,他犹豫地回过神,握紧衣襟,深呼吸了一口。
然后,他开始变化原身。
只见水师弟的身体逐渐缩小,化成灰灰小小的一团,就像一个浓缩的影子,最后变成一个兔子的样子。
但说是兔子,又与正常的兔子有些不同。
房间内光线昏暗,缘杏不觉眯了下眼,但等她看清水师弟的相貌,忍不住露出惊愕的表情。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只小灰兔,三瓣嘴、鼻翼轻轻颤动。
水师弟比缘杏还要小一两岁,缘杏的原形尚且是小幼狐,他化成兔子的模样就要更小,还不及掌心大。
而且水师弟因为太过瘦弱,体型比一般的小兔还要幼小,像是发育得迟缓,他的毛色斑驳、很不均匀,一看就知道毛色生得不好……但最糟糕的是,兔仙兔灵本应有标志性的一对长耳朵,可水师弟耳朵的部位,竟是空荡荡的!
他原本的耳朵,被硬生生从根部截断,只留下几乎看不见的短短一小截残余,和黑洞洞的耳朵眼。
从残留下的皮肤来看,他的耳朵像是被外力割除的,切面整齐,但是残忍,而且变得不像是兔子,连说是老鼠,都有些诡异。
水师弟在缘杏面前瑟瑟发抖。
显然,他并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暴露出自己这样的姿态。
这是水师弟最脆弱的一面,即使是在缘杏面前展露,仍然令他不安。
缘杏伸出手,指尖尽量不冒犯地、小心地触碰水师弟的残耳。
水师弟瑟缩了一下,但并没有躲开。
缘杏问:“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话一出口,缘杏就意识到自己问的不妥。
这不仅仅触及师父的禁区,更有可能会提及师弟不愿想起的回忆,又会伤害到他。
缘杏急忙慌乱地弥补:“对不起,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可以不说。是我太唐突了。”
“不。”
水师弟却意料之外地坚定。
他说:“我愿意告诉师姐。若是之后师父问起来,也是我主动想要告诉师姐的,与师姐无关。”
这是有些超出缘杏预期的信任。
她怔道:“可以吗?”
“嗯。”
水师弟道。
“我已经让师姐看了我的原形,就是做好了准备。与其让师姐担心地猜测,不如我自己说。”
然后,水师弟顿了顿。
他说:“我生在凡间一个灵兔的小村庄中,村中居民无一例外,皆是灵兔。”
“我父母原本不过是村中一对平凡夫妻,农耕卫生,种点普通的白菜和萝卜,偶尔上山采摘灵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再普通不过的生活,直到有一日……我父亲想为怀孕的母亲补身体,上山采摘当季草果,再也没有回来。”
“我是遗腹子。父亲失踪那日,母亲怀着我,挺着大肚子,从日落守到天明,却始终没有等到父亲。”
“但母亲没有放弃。从此以后,母亲一个人耕作,一个人采药,一个人做饭,独自坚持到临盆,将我生了下来。”
“谁料,我生下来,便缺了半只耳朵。”
“兔族一生灵气全在双耳,缺耳视为极其不祥之兆。”
“那一年村中闹水灾,母亲看到我生来少了半只耳,家中又没了父亲,便预感到不好,想要连夜带着我逃走。但母亲刚刚临盆,身体虚弱,还要带上我,还未逃远,就被村长捉住。”
水师弟说到这里,语气带上了一丝悲戚。
尽管是沉痛的往事,但水师弟叙述起来,大半说得平静……可饶是如此,听到这里,还是令缘杏提心吊胆。
缘杏望着水师弟的模样,竟有些不敢追问。
水师弟道:“他们打废了我母亲的腿,在母亲的百般央求下,村里人勉强同意留下我一条性命,但也说像我这样的异类不配当兔子,剪掉了我的双耳,断绝我修炼之路。”
缘杏心中一痛。
缘杏说:“对不起。”
水师弟柔弱一笑:“这又不是师姐的错,师姐何必向我道歉?”
“可是若不是我让你提及,你不必回忆这些往事。”
水师弟摇了摇头。
“其实那个时候的事,我年纪太小,都不记得了,我娘也在我四五岁时病逝。只是我依旧住在村庄里,村里的孩子,有时会用‘怪胎’、‘灾星’、‘无耳’来称呼我,朝我扔石头,让我滚得远远的,所以我才会知道这些。被剪耳朵的疼痛,我早就感觉不到了,但后续带来的影响还在。”
水师弟尽量让自己的口吻显得平淡而无奈,但缘杏依然能够想象得出,水师弟遭遇的苦难。
仙界绝没有缺了耳朵的兔子就不吉祥一说,可在凡间,各种各样的传闻都有,不同族也有不同的习惯,为此,长久以来都有许多人遭受无妄之灾。
难怪小师弟总是表现得自卑而怯懦。
难怪小师弟总是战战兢兢,不敢与他们多接触。
难怪小师弟不愿让人看到他的兽身,在师兄提及这件事时,表现得如此抵触。
这一下,缘杏仿佛全明白了。
缘杏难受地望着小师弟。
缘杏说:“可是,我平时看你人身的耳朵,好像一直是完好的……?”
水师弟有些腼腆地道:“那是师父用仙术,为我弥补的障眼法,能让我正常生活,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另外,也是多亏师父将我收作凡仙,我才能在仙宫中,像之前那样与师兄师姐们生活。”
凡仙,是点化中的一种。
他们能用仙术,身上也有仙气,但并非是真正的神仙,一旦失去庇护或者回到凡间,就会变回普通的凡人野兽。
许多神仙收有天资的灵兽凡人为弟子,都会先点为凡仙,等他们日后修为长进,再历劫飞升,成为真正的神仙。
除此之外,仙侍仙娥们,也大多是点化出的凡仙,算不得是真正的神仙,但比水师弟这样的灵兽还要再低一级,仙侍仙娥们若是失去了庇佑,多半会成为连灵智都没有的碎石枯草。
缘杏看着水师弟兽身的残耳,心有不忍。
她想了想,说道:“师弟,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第二十六章
“师姐!”
没等缘杏起身, 小师弟已经仓促变回人身,一把抓住缘杏的袖子。
缘杏回过头,正迎上他不安无助的表情。
水师弟道:“这些事情,在仙门之中, 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今天之前, 除了师父, 任谁都不知道。”
缘杏微顿。
水师弟此时的眼神, 就像是落水的人看到了唯一一根触手可及的草莽,既想要死死抓住,又害怕它折断。
既绝望,又带着一丝渴求的希冀。
缘杏自己也生过病,孤独地在万年树边等候过很长一段时间, 她能够共情, 她明白水师弟这种眼神的意义。
他很孤单, 他害怕被抛弃。
他将自己最脆弱的部分露了出来,想要得到信任,可又怕得到的结果, 是伤口又被重重打上一拳。
水师弟微微抿着嘴唇,他的唇皮发干, 还有一丝颤抖。
水师弟道:“师姐, 不要丢下我。你真的会回来的……对吗?”
缘杏一愣。
然后,她对水师弟浅浅一笑, 做了一个让他安心的表情。
“我会回来的。”
缘杏用自己柔嫩的小手, 反握住水师弟小小的手。
她郑重地承诺:“我只是回一趟画阁,我保证, 我会尽快回来。”
她握紧水师弟的手,保持了片刻, 直到水师弟的颤抖减轻,她才将他松开。
然后,缘杏尽快跑回了画阁。
一回到画阁,她就开始铺画纸、挑选颜料。
缘杏回忆着水师弟先前原形的模样毛色,调了几种颜色。
然后,她又打开画册,翻到兔子的那几页,对照着它们的耳朵,开始描绘起来。
缘杏画过无数的画,也擅长画兔子。
但这一回,无疑是最特别的一次。
水师弟早早就被剪了耳朵,他最初完整的兔形是什么样的,缘杏自然没有见过。
而且小师弟的兽身确有特别,缘杏翻了几本画册,都没有找到和水师弟完全一致的毛色,兔子的外表也有微妙的区别。
没了参考,缘杏索性自己发挥。
小师弟是灰白的杂色毛,以灰色为主,质地比一般兔子要硬。
于是,缘杏仿照他本身的毛色,模仿垂耳兔的耳朵,在画布上画了一对兔耳。
兔耳根部是灰色的,与水师弟头部的毛色相近,越到耳尖越白,最后完全渐变成白色。
缘杏耐心等这一对兔耳成形,小心地用布包好。
想了想,她索性将自己用到的所有画具都打包了,沉甸甸地扎了个袋子挂在身上,这才急急赶回小师弟住所。
缘杏赶回去的时候,水师弟还维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独自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地上,就像完全没有动过。
他低着头,拳头握紧放在大腿上,人看不清表情,却有些阴沉。
直到听到缘杏开门进去的声音,他才一下子抬起头,圆眼里全是强烈的期待,出声唤道:“师姐!”
那样的语气,就像溺水中抓住了仅有的一块浮木。
“你一直这样在等我?”
缘杏看着一动都没有动过的师弟,问。
“嗯。”水师弟伸手紧紧揪住缘杏的袖子,腼腆地说,“我相信……我相信师姐很快就会回来。”
缘杏将她带来的小布包打开,露出里面一对兔耳朵。
她说:“这是我给你画的,看看喜不喜欢?”
缘杏做决定画的时候不觉得,真的拿给小师弟看了,忽然有些难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