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你说的,好像我不是师弟,是个小厨子。”
水师弟被说得难为情,鼓起脸,又有些别扭。
“而且,虽然你说这样也好,可将来我也只是你师弟,你实际上还是……”
“什么?”
“算了,没什么。”
水师弟看着缘杏的表情,一扭脸,将后半句“你实际上还是喜欢师兄那样的”,咽了回去。
两人继续向前走。
过了一会儿,水师弟像是考虑良久,忽然开口:“师姐,虽然我年纪比你小,但我娘走得早,我从小要自己谋生,懂的未必比你少。
“在凡间,小孩子要一个人生活,必须得通人情世故,不能任性,不能娇气,哪怕你知道他们喊你怪胎妖物、朝你扔石头,见了面也必须笑脸相迎。
“为了混上一口饭吃,必须八面玲珑、楚楚可怜,趁着他们一时有了同情,能得到多少,就拿多少,争取多留一些时日。
“我有过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吃过百家饭,独自谋过生,我见过夫妻表面恩爱内里生仇,见过升米恩斗米仇,见过恩将仇报谋财害命。
“该懂的,我都懂,所以我对师姐说的话,可不是一时孩子气。我会记着,念着,不会变。”
水师弟说的执着,可缘杏没有丰富的生活经历,她从小到大几乎都是养病,水师弟说的,她一知半解。
缘杏疑惑道:“怎么听你说的,凡间就没有什么好人的样子,全都是有恩也变仇,就没有什么好事吗?”
水师弟自嘲笑道:“许是有,但我没见过。在我来仙界之前,从没见过师姐你这样好的人,也没见过师兄这样傻的人,我与羽师兄处得还不太久,不好说。”
他稍作停顿,说:“但师姐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师姐的事,我一分一厘都会念着。”
水师弟的神情,与平时甚是不同。
缘杏与他对望,然后摸了摸水师弟的头。
缘杏道:“谢谢你。不过,不会恩将仇报的人,世上还是有,若是一个都没有的话,你也该将仇报我,就不会信任我、念着我了。”
水师弟一顿。
杏师姐的手很柔软,她身上有常年浸在画阁里的颜料水彩味,但很好闻。
缘杏说:“在我看来,你还是很单纯的,保持现在这样就可以了,只要以后再自信些,即使不去刻意去追求什么,也能成为出色的仙君。”
“当真?师姐果真认为,我也能成为仙君吗?”
水师弟由着师姐摸他的脑袋。
他安静地望着缘杏,过了一会儿,笑道:“……也好。若是师姐喜欢,那我在师姐面前,便永远天真无邪。”
水师弟轻轻地道:“我待你之心,不会输给羽师兄的。”
他往前走了两步,轻快而热切地回头问:“说起来,师姐你明早想吃些什么?我给你蒸芝麻团子,好不好?”
*
适时,北天君临时起了兴致,将四个弟子都叫到道室。
北天君笑眯眯地说:“你们四个跟随我修炼,都有几年了,虽说我能教你们道法修为,令你们仙法上有所造诣,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日后能否在仙界中有一席之地、能谋个什么出路,还要看你们自己的兴趣与造化。今日,你们都来说说看,你们将来想干点什么、当个什么样的神仙?”
北天君说完,便扫顾四人,看他们的反应。
毫不犹豫第一个举手:“我想当开天辟地名扬四海震天动地乾坤上下第一上神!”
北天君微笑:“滚。”
炸毛了:“为什么?!有点理想不好吗?!”
北天君道:“我希望你们有点理想是不错,但你这破理想,跟说想要名利双收吃喝玩乐长生不老有什么区别?空,太空!世人谁不想做出一番伟绩,名垂青史受人推崇?便是神仙也想成为神中上神、仙上名仙,但重点是怎么做、你能做些什么,先想你到底想做什么,再去考虑能做得多么卓越。哪怕你说你想当个天君,都比那么空的话靠谱。”
道:“那我想当天君!”
北天君微笑:“滚。”
:“为什么?!”
北天君:“不好意思,五方天庭五个位置,都已经满了,且为师恰有一席。为师看你不是这块材料,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生气地与北天君拌嘴去了。
北天君说话间,缘杏的思维转了起来,正在认真考虑北天君的问题。
她是天狐宫的公主,父母都是天狐君,理论上来说,爹娘若是想退位,她与兄长都可以承袭狐君之位,还可以成立两方狐宫,共主狐狸天下。
不过,说老实话,缘杏对当狐女君并没有多大兴趣。
况且,仙界人岁月悠长,各方帝君都很少有听说退位的。
像是五大天庭,五位天君都是天地初开就坐主天君之位了,至今都已有万年以上,他们五人配合默契、各有所长,故而各方天境皆是安稳,几次妖魔作乱的动荡都安然度过,并无不妥。
五位天君,足有三位没有成婚,北天君就在此列。
唯有听说中央天庭有一位太子,这两年也隐隐有中央天庭天君立了太子、是有禅位之意的传闻,但那位太子据说年龄与缘杏相差不大,应当也还年少。
除了管辖天境的天君以外,类似缘杏家天狐君或者北海女君这样的一方帝君,家中有子嗣的倒是不少,但是帝君这种位置也不能说换就换。
公主少君们通常都会到各处历练,另寻各自的事务事业,比如当个将军,或者在天庭哪处当个仙官,也有自立门户,寻一方小天地成为其主的,反而很少听说谁真的继承了父母的君王之位。
缘杏平日里知道自己是个公主,但像北天君所问的,将来想做什么,她还真没仔细想过。
不过,真要问她的话,果然还是……
这时,北天君正好望向缘杏,笑眯眯地问:“杏儿,应当是想当个画仙吧?以画为介,报福苍生?”
北天君正好说出了缘杏心中所想,她高兴地点点头。
北天君眼含笑意,和善地摸了摸缘杏的头,夸奖道:“乖杏儿,这样不错。”
他又扫向:“你学学你师妹,这样才算是个正经理想。”
显然在此之前没有想法,抱头哀嚎着苦思起来。
接着,北天君又看向了公子羽,问:“羽儿,你呢?你将来想做什么,说说看。”
公子羽虽是被叫来了,但始终文雅无声,听到北天君点自己的名,反而意外。
他怔道:“我也要说吗?”
北天君眯眼:“自然。既然来了,就说说看。”
第三十四章
北天君问的时候, 缘杏也好奇地望过去。
她心里有些在意羽师兄的回答。
公子羽垂眸。
缘杏看不懂羽师兄这番眼神里的思绪。
他抬手抚过随身带着的琴匣,淡淡道:“那……我与师妹相似,想以琴为介,当个琴仙吧。”
羽师兄话语平静, 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
北天君看了他一会儿, 笑道:“倒也不错。”
还在那里苦思冥想, 北天君于是望向水, 问:“阿水,你呢?”
水师弟被师父点名,当即惊慌地坐正,他想了想,说:“我也想当画仙。”
北天君的美眸在阿水身上轻轻一扫, 未做评价, 一针见血地凌声问:“你说想当画仙, 是因为杏儿要当画仙,还是你自己真的想当?”
“……!”
水师弟一惊。
北天君说:“你再想想。”
水师弟坐立不安,有被北天君点破心思的局促, 他的余光在几位师兄师姐上扫过,最终落在沉静的大师兄身上。
公子羽生就一副好相貌, 修眉朗目, 又有一身清逸气质,他坐在那里, 便如清光霓霓。
水师弟轻咬嘴唇, 想到杏师姐望着羽师兄时倾慕的神情,他又道:“那我, 也做琴仙好了。”
“胡闹!”
北天君秀眉蹙起。
“你从未弹过琴,何来当个琴仙?”
北天君长长叹了口气, 倒也没有骂他,只是严肃地点拨道:“这是相当要紧的事,不可因一时意气草率决定,也不能盲目跟随他人。你年纪最小,想多试试倒是无妨,但须得仔细考量。你回去先想着,等想好了再来告诉我。”
水师弟闭紧嘴唇,端坐不语,似是听了师父的教训,但光是这样对他说,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这时,又迫不及待地举起手:“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北天君对他一挑眉,示意他开口。
道:“我要当个天上地下绝无敌手的无敌天将!日后斩妖除魔,冲锋陷阵!”
北天君挑神看他,等说完,懒洋洋“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夸奖:“不错。”
这下反而愣了:“咦,师父,你这回不骂我?”
北天君说:“说得总算像点样了,看上去也像是认真想的,为何要骂你?不过,就你这一点修为,当将一时不用想了,将来先当个兵吧,一步一个脚印再说。”
“嘿嘿”了两声,好像颇为得意。
*
北天君那里散了,四个弟子各自回屋。
阿水自从被师父不咸不淡地训了,心情就不大好,尽管表情也不是太明显,但额间总拧着几道浅痕。
他下午将自己闷在屋中,温习了功课,练了功,直到黄昏,才拿上一个木盆,在里面放了换洗的弟子服,带上一个小手袋,去浴池洗澡。
谁知在浴池外头,阿水正好遇到同来洗澡的。
已经散了辫子,肩上搭着毛巾,单手搂着木盆,大大咧咧地与水师弟打了个招呼:“巧啊!师弟,一起来泡澡?”
水师弟略有走神,道:“是啊。”
北天宫内廷有两处浴池。
一处设在北天君自己的内殿,为他私人所用。
一处设在玉树阁和玉池楼附近,是给他们几个弟子用的。
两处皆是温泉,其中弟子这个浴池分为男汤和女汤,两池比邻相隔,且是露天,中间以一道厚厚的竹墙分开,虽然互相看不见,不过彼此可以听到声音。
男汤三个男弟子共用,女汤说是给女弟子用,但实际上女弟子只有缘杏一个人,所以也算是缘杏用的。
和水两人既然碰到了,就一块儿下了池。
散了辫子,将用来绑辫子的红绳缠在手上,在池边大大方方地洗头。
他与水师弟闲聊道:“对了,水师弟,你今日在师父那里,干嘛说自己想当琴仙?你说当画仙,我可以理解,你整天和杏师妹待在一起嘛。但琴仙怎么回事?平日里只有大师兄弹琴,从没见你有这样的兴趣啊!”
水师弟皮肤白,身体纤细,还没有发育的身形,颇有些像女孩子,被热水一蒸,马上就浮上一层红色。
但他好像不太喜欢别人注意自己的身体,大半都埋在水里,并且与保持着一定距离。
听这样说,水师弟很不开心,眉头拧得愈紧。
他撇撇嘴,不满地说:“难道大师兄弹得,我就弹不得吗?”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往自己头发上抹着泡沫,说:“只是你明明不喜欢嘛,干嘛非干这个。仙界的光阴日后千年万年呢,整天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迟早会烦死。”
说着,在池边用木盆端起一盆水,一口气淋到自己头上将泡沫冲掉,然后像狗似的用力甩毛,将头发甩得半干。
水师弟不服气道:“谁说我不喜欢了?大师兄能做的事,我也可以做,我未必有那份天资,但我会努力不比他差。”
他轻轻地道:“只要是师姐喜欢的东西,我就也喜欢。只要能与师姐在一处,即使是千年万年的光阴,做什么会不幸福呢?”
正在冲头发,哗哗的水声中,水师弟后半句轻声的话,他没有听清。
奇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怎么总觉得你在和大师兄较劲?大师兄招你惹你了,我怎么感觉你不喜欢他?”
水师弟声音一闷。
不过水师弟倒也坦白,他这会儿心情不愉,见被点破,索性大方地承认道:“我的确不大喜欢大师兄。怎么了,他是什么金银财宝吗?非得所有人都喜欢他不可。”
说来也巧,公子羽此时正在浴池外。
他也是修炼完,过来沐浴更衣的,正要撩帘子准备进去,蓦然里头传来这样一句话,倒让他定住了脚,留在外面听。
男池里,洗完了头,跳进浴池里,过去亲热地一把勾住水师弟的肩膀,道:“我能理解这份心情,我是过来人。当初刚进师门,我也不喜欢大师兄,他太出色了,让我们这些后来的人很有压力。不过听师兄一言,跟羽师兄作对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他真的强,根本赶不上去,而且……他人其实挺不错的,好好相处就会发现,师兄他真的是条汉子!”
水师弟被勾得很不自在,试图将的手甩下去,却不及师兄的力气,甩不下去。
他气闷道:“我不是因为这种理由。”
“那是因为什么?要讨厌什么人,总得有个理由吧?”
“……他和杏师姐,太亲近了。每回只要羽师兄在场,师姐眼里就只有大师兄,凭什么啊,他只不过是先认识杏师姐几年罢了,先前那么长时间不在北天宫中,还让师姐心心念念想着,师姐每回提起大师兄,眼神都不一样了。”
水师弟越说越来气,话语也变了调,夹了难掩的醋味。
而公子羽站在浴池外,听得也是一懵。
杏师妹……与他,关系很亲近吗?
她与水师弟一起的时候,会提起他?
水师弟认为,杏师妹对他,也有几分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