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上只有寥寥几笔,且没有用水彩,只是墨水涂了几下,仅有黑白两色。
树叶上有一个小草屋、半片湖、两座远山,屋前几根杂草,以及一个小巧的女子身影。
说来简单,但也不知他是怎么画的,每一笔都恰到好处,只让人觉得远山如黛、湖水似镜,恬静优美,颇有田园之风。
画中那个小女子看着像十七八岁的年纪,只是几笔剪影,却看得出杏仁脸、桃花眸、一头蓬蓬乌发、身段优美,曼丽可爱。
传闻中南天画圣能画出小世界,竟是真的。
只见那小女子坐在湖边洗足,她挽起裤脚,弯腰用手触水,顽皮地搅动水中涟漪。
过了一会儿,画中小女子竟直起身体,自己在湖边踢了踢脚,荡掉上面的水花,然后拿起一旁的浣洗盆,走回了小草屋内。
缘杏看着树叶画上走来走去的小女子,惊得睁大了眼。
这是第一次,她见到除了自己之外,有人画出来的东西居然会动。
虽然不是变成实物,而是在纸上。
那画中女子浑然不觉有人在看她,在画上生活得十分自在。
她进了屋子以后,不久,小草屋就冒出了炊烟。
第四十章
一小会儿的功夫, 画中的小女子就做了许多事。
缘杏看到她自己淘米、烧饭,等到画中月亮升起,她就自己搬了凳子出来,笑眯眯地坐在屋檐下看月亮, 吃自己做好的糕点。
等吃完糕点, 她又将凳子搬回去, 然后小草屋里的灯也就熄了。
画上的时间好像比现实中快许多。
画面上也没什么大起大落, 只是恬淡的田园生活,却分外真实。
女孩子独自生活的细节、月亮升起时湖水中影影绰绰的倒影、风吹过小草的变化。
画中世界只有方寸之地,却牵一发而动全身,平静而完整。
缘杏看得惊呆了。
她能落笔成真,是因为画心伴生, 可是世界上, 竟真有人, 能在没有画心的情况下,就画出这样的画作来!
缘杏惊叹不已,怎么瞧也瞧不够。
一转眼, 光是看画上的小人,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
画上的时间已经过了好几天, 可缘杏仍然意犹未尽。
她觉得自己不该对师兄索求太过, 可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她赧然地开口道:“师兄, 能不能将这幅画借给我?我想多看几天。”
话一说出口, 缘杏自己都觉得窘然。
这可是南天画圣的画!
开口借这样的仙作,实在太没脸没皮了。
然而公子羽倒是不介意, 他原本就是专门为了缘杏,才将此画借回的。
“当然可以。”
公子羽道。
“师妹想看多久就可以看多久, 等看完,再跟我说一声,我还回去便是。”
羽师兄这句“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听在缘杏耳中可谓奢侈至极,与在她面前堆满金银财宝,然后说“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无异。
缘杏向师兄道了谢,极为谨慎地将玉明君的画带回玉池楼,丝毫不敢有闪失。
虽说师兄说可以随便看,但缘杏哪里好意思真将画扣在自己这里太久,还是争分夺秒地观赏。
缘杏花了整整一日来观看这幅画。
她看得太入神,以至于小画音树不甘寂寞,伸出小树枝来戳了她好几次,但缘杏仍是舍不得从画前离开。
画上的小女子过着平淡悠闲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画中有昼夜日月之分,太阳有东升西落。
小女子清晨会睡个懒觉,然后起床、洗漱,她时而打鱼,时而耕作。
画中就那么一方小天地,她走不远,也不为世俗纷纷扰扰所恼,她自己种水果、粮食和棉花,自己纺织,自己采摘烹饪。
小天地方寸大小,四季如春,植物生长迅速,虽仅够小女子一人温饱,却也衣食无忧。
她的一颦一笑、喜怒哀乐,皆在画中,生动如真。
她是真的活在画中。
缘杏看得惊奇。
整整一日,画中月有阴晴圆缺,缘杏看着月儿的形状,推测画中应当是过了一年。
小女子没什么烦恼,但她有时候望着月亮,拿着手里的糕饼,吃着吃着,就会露出哀伤的神色,低垂眼眸,然后叹息一声,搬着凳子回屋。
这样的情形,在画中每隔几日就会出现一次。
缘杏微微发愣。
她知道,画中的小女子,是觉得孤独了。
缘杏熟悉这种情绪。
她生病住在万年树边那些日子,也时常望着明月思念家人。
纵使衣食无忧,孤单的愁思依然会像蚕丝萦绕周围,令人难以逃脱。
小女子住在画中,天地之间,独有她一人而已,会觉得孤寂,再所难免。
缘杏望着树叶中的小世界,动了恻隐之心。
她想为画中女子做些什么,可又无能为力。
这是南天画圣的画,何等尊贵,她不能随意在上面增笔修改,极其没有礼貌不说,她能够落笔成真,却不能像画圣这样,让画卷自成一个世界。
缘杏想了半晌,忽然,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灵光一现。
缘杏杏眸一亮,觉得可以一试,立刻铺纸研墨,打算尝试。
玉明君这幅树叶上的画,只有墨迹,因此缘杏也只用得上黑白两色。
她并未染指玉明君的作品,而是在自己的绢纸上,先画了一片小树叶,然后,再模仿着画中场景,将小女子所在的小天地画置纸上。
一笔一划,一草一池,皆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不过,等画完与南天画圣原画一样的部分,她笔锋一转,又在画中画上额外添上了几笔。
她在原本的小屋后,又画了一个一样的屋子,然后笔墨轻点,画上一个小人。
那是个与小女子一般高的男孩子,束发短衣,唇角弯弯,眉目开朗。
等画完,缘杏便收笔等候。
这一次,她似乎等了比平时还要长许多的时间,才等到小树叶变成实物。
她拾起树叶画,忐忑不安地等着。
然而,下一刻,她画出来的树叶之画,上面的景物小人也动了起来。
湖水被风吹得一晃,小女子回头看见身后出现的小男子,发出一声惊呼!先是吓得摔在了地上,然后又做出茫然又无措的神情。
小男子弯腰把手递给她,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小女子拉扯着自己的裙子,惊慌失措。
但两人聊了几句,就像是逐渐熟悉了起来,她露出无比开心的样子,主动拉着小男子乱跑,给她介绍这个小世界中的草木。
接下来,两人开始一起生活。
他们一起赏月、观星,小男子负责砍柴、劈柴,小女子负责打鱼、采摘果实,两人晚上一块儿坐在院子里吃饭。
小女子脸上的笑容多了,再也没有唉声叹气。
缘杏看得入神。
可是,她将两片树叶摆在一起。
她的画上,小女子与小男子一同生活,温馨而幸福;而南天画圣的画上,小女子还是独自休息劳作,没什么烦恼,但偶尔还是会叹息。
她的画固然不错,那正是缘杏想要的场景,可是对南天画圣画上的女孩,依然没有任何帮助。
缘杏的肩膀失落地垮下来。
尽管她也没能指望自己的能力真的能影响玉明君这等画圣的作品,可是望着画中的女孩,却对她感到抱歉。
缘杏画完这幅画,天色已经晚了。
连小画音树都已经蜷了叶子,没精打采地打起了瞌睡。
缘杏整个人为画画入迷,其实并不困,但她也晓得依自己的身体,不能长时间疲劳,只得睡下。
*
两日后。
公子羽将南天画圣的画交给缘杏后,就再也没看到师妹,问师弟和水师弟,两人也说没瞧见她。
公子羽难免担心,便主动去玉池楼寻她。
不出意外,他在画阁中找到了缘杏。
公子羽进去的时候,杏师妹还对着南天画圣的画看个不停。
公子羽上前几步欲与她说话,可是等走近了,却发现师妹桌上南天画圣的树叶画变成了两幅。
再细看,才发觉其中一幅,略有不同。
公子羽诧异,几步上前,俯身看那幅画,手指从树叶边沿拂过。
那树叶的质感、薄厚,均与南天画圣的画别无二致,画上的图画也会动,只是上头多了一个人。
公子羽错愕道:“师妹……这是你画的?”
“师兄?”
缘杏恍恍惚惚回过神来,这才发觉羽师兄到了画阁中。
迎上师兄的脸,她难为情地往后缩了缩。
因为一早醒来就上画阁了,缘杏今早没来得及洗漱,头发也是随手用发簪一插,十分草率。
她点点头,回应:“嗯,模仿玉明君的画画的。”
公子羽的指尖碰了碰画上那个男孩子的身影,问:“这是……她哥哥?”
其实但看画,很难判断出缘杏添上去的小男子和小女子是什么关系,可没由来得,公子羽认为缘杏画的是兄长,而不是夫妻或者朋友。
果不其然,缘杏听到公子羽的判断,自然地笑着应了一声:“嗯!”
猜中了。
缘杏对公子羽能看懂她的画感到高兴。
缘杏接着一看天色,道:“师兄,你是不是差不多要把玉明君的画拿回去了?抱歉,我看了这么久……还给你。”
缘杏将画还给师兄,却还有些依依不舍。
公子羽将画收回,但他此时关注的,倒不再是玉明君的画。
他的目光长久落在缘杏那幅模仿之作上,拾起那幅画的叶柄,问:“这个,能不能给我?”
“当然。”
缘杏不疑有他。
“不过,这是模仿玉明君的画,存在时间可能比以往还要短……估计只有三五天。”
“没有关系。”
于是,公子羽将缘杏画的叶子也一道收起来,告辞出了画阁。
与师妹道别后,公子羽径自去和北天君请了假,再度离开北天宫。
他花了数个时辰,穿破迷障,又来到玉明君的居所。
这一回,玉明君的花园里一片焦黑,还有未散的焦烟气,多半是他又烧过东西了。
公子羽略有迟疑,这才敲门进去。
玉明君瞧都没有瞧这个方向,只是自顾自地在地板上画画。
“舅舅。”
公子羽唤道。
“我过来还画了。”
“放着吧。”
玉明君说。
公子羽也没有吭声,只是从袖中取出两片有画的叶子,想了想,悄无声息地放在地板上。
第四十一章
两片轻薄的树叶落地, 几乎没有声响,更何况玉明君正在投入地挥笔,并未觉察异状。
变化发生,是两天后的事。
玉明君画得厌了, 看着满屋子从地板到天花板密密麻麻的墨迹, 随意地抬手一点, 立即就有火苗从角落的一幅画上蹿了起来。
这屋子是个草庐, 一点就燃,蹿高的火焰很快就从地面延伸到墙壁,再燃吞到屋顶。
炽热的火苗迅速发展成一座巨大的篝火。
玉明君悠然走到草庐外,随手将散落在地上的一些潦草的画也丢入热烈的火海中。
看着泛青的烈焰,玉明君嘴角总算挽起一抹释然的笑。
接着, 他将额前长长的散发一把撩到脑后, 扬天大笑起来。
空无一人的迷障内, 烧成一片火海的草庐,玉明君独自一人嚣然狂笑,这场景未免有些渗人。
这时, 玉明君赤足往后退了一步,脚底好像踩到了什么。
他低下头, 只见地上是两片树叶, 且树叶上有画,是他的手笔。
玉明君不疑, 只当是他什么时候随手画的。
他将叶子捡起来, 画上的小女子正在高高兴兴地捣着年糕。
玉明君连一个眼神都变化都没有,抬手一扬, 将这片叶子丢入篝火里。
画中小女子与她悠闲恬淡的小世界,瞬间就被无情的火舌吞没, 焚烧殆尽。
玉明君丢完这片,另一片也打算丢进去,但他手指一捏,却隐约有了异样之感。
他将树叶拿到眼前,垂眸略扫。
这片树叶上,是与他之前扔进火焰中的那片叶子,一模一样的笔触。
同样是个有湖有树的小世界,同样有个小女子,但不同的是,画中竟多了个与小女子一同生活的小男子身影。
此时,两个画中人正有说有笑,乐颠颠准备着晚饭,温馨而甜蜜。
这片叶子上的灵气,不是他的。
到了玉明君这等画技境界,临摹的画,哪怕与他分毫不差,他也能从常人无法觉察的细节中,分辨出旁人与自己的区别。
但是这一幅画,竟连他本人,都觉得像自己的笔触。
可这样的,绝不是他的画。
这多半是弦羽过来还画时,自行留在这里的。
弦羽提起过,他求画,是为了他那个身负画心的师妹……
画心……
玉明君捏着那幅不属于自己的叶子画,狭长的眼眸勾了一下。
*
三日后。
“天君,不好了!我们宫外来了个衣衫不整的上仙,不由分说就往宫墙上画奇怪的图,守门的仙侍拦不住,天将又不好上去打他,该怎么办啊!”
适时,北天君正在教和缘杏两个用仙术。
缘杏已经学会了,但不肯好好使仙术,硬是要往道室与庭院之间的拉门上用,结果将木门拧成麻花,弄不回来了,正被笑得满脸春光灿烂的北天君抓着手打。
听到仙侍慌乱闯进来的汇报,北天君扬了下眉。
已经被北天君用戒尺打了十几下,北天君下手越来越重了,疼得他龇牙咧嘴。
此时听见外头有变故,当即抓紧机会来了精神,装模作样地恳切道:“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到我们北天宫来惹黑美……不是,来惹天下无双的北天帝君师父大人!师父,不着急你出马,让我出去,将功补过,将那个人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