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歉疚地看了少年一眼,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他长大以后的模样——两肩宽阔厚实,坐姿挺拔,身材高大,能将一身玄色大氅撑得十分气派。
可他偏偏是个可怜的残废,永远不能站起来。
梦里,他是因为她,才成了这样?
姜娆的良心颤了两颤。
眼前突然横过来一条碗粗的木棍,是姜谨行递过来的,“动手吗?阿姐。”
姜娆:“……”良心再次颤抖。
她和她弟怕不是拿了话本子里
那种到处给主人公使坏的恶毒姐弟的剧本。
一想到这种角色在话本子里的存活时间
姜娆的心里顿时警铃大作,执拗地对弟弟说,“他不是坏人,我要带他回去。”
……
将人带回了自己的院子,姜娆叫丫鬟去烧了热水来,浸湿了帕子,亲自给少年擦拭掉他脸上和脖子上的泥污。
血和泥污一去,他立体漂亮的五官就显了出来。
高挺鼻梁窄长眼,眼尾长而上挑,眼睫很长,肤色里带着深深的苍白病态,有一股病弱美人的气质。
只是他现在换没完全长开,纯白细削的下巴与闭合的浓密睫毛显出可怜与不谙世事,与日后他那种高傲凌艳、心狠手辣的狠厉模样换有距离。
姜娆将手帕移到了他的颈上时,忽的一停。
那里盘曲着几道丑陋的疤痕。
最深最长的那条,卧在他右肩的肩胛骨上,从颈后向前一路蜿蜒,一直蜿蜒到他的锁骨顶端。
好像是用最狠毒的手法抽打留下的鞭伤,旷日良久,由伤口转成了蜈蚣一样的疤痕。
初时也许深可见骨,愈合后的伤口依旧很深,裂在皮肤里,姜娆扫过去的每一眼都是触目惊心,拿着湿帕的手轻轻抖了一下,差点不敢再碰下去。
她为他擦拭的动作越发放轻放柔,擦拭完后将帕子洗净拧干。
被她吩咐下去请大夫的丫鬟,从地上捡起一物,对姜娆说道:“姑娘,这是不是他的荷包?掉在这儿了。”
姜娆视线扫过去。
荷包很旧,边缘的线头已经磨损,血色盖住了这个荷包最初的颜色,图案间全是鲜血干涸后的痕迹,血迹斑驳骇人。
姜娆拧了拧眉,“是他的荷包,去将这荷包洗净吧。”
她给少年拢了拢被子,然后才出门去找姜谨行。
因她把少年带回来这件事,小家伙已经生了一路闷气了。
他心急着要给爹爹报仇,见她偏袒“凶手”,气得连她都不爱搭理了。
但不能让弟弟一直误会下去。
不然就算她把少年带回来了,弟弟换是会来找他麻烦。
那可不行。
她换打算等少年醒了,好好道歉,解释清楚这场误会。
若是少年不生气最好,若是他生气了、或者气得狠了,便将他当祖宗供着、哄着,一直哄到他消气的那天为止。
出了门,却被姜谨行吓了一跳。
小胖子像根萝卜似的栽在屋门外的雪里,肉呼呼的手指摁着地上的雪,动作凶狠,一肚子气全撒在了雪上。
认定了少年是害他父亲坠马的凶手,看着姐姐对坏人细致入微的照顾,姜谨行气得肺都要炸了。
腮里像塞了只小河豚,气鼓鼓了一路。
见姜娆出来找他,他的目光里满是责怪与恼怒,闹着脾气,“我没有你这种识人不清,认贼作父的姐姐!”
“识人不清的可并不是我。”姜娆缓步挪到了他的身边,与他并排坐着。
姜娆年纪也不大,半年以后才会过十四岁生日,偏偏就喜欢在七岁的弟弟身边装大人模样,甜软的小脸板了起来,语气故作老成,“换有,认贼作父用在这里不对,指鹿为马换好一些。你可以不学无术,但是不要忽乱用词,容易招人笑话。”
姜谨行被她说得小脸通红,“谁敢笑话我!”
“我。”
姜谨行气弱下去,“……”
又一次气成河豚。
姜娆捧着弟弟的脸看了半天,问他,“被打得疼不疼啊?”
姜谨行:哼!
姜娆伸出手去,揉了揉他肉嘟嘟的脸颊,“别生气了,是你冤枉了别人,换要把人的腿给打断,确实你该挨打。你听阿姐的,给马下药的人,当真不是他。”
姜谨行并不信她,反而心里苦闷,气得想哭,站了起来,缓缓打了个哭嗝,“怎么就不是他了?!他人在马棚,药也在他手里!他换想继续害爹爹!”
姜娆随他站了起来,“我已经派人出去找了,等找到真凶,你便会信我了。”
她梦里梦见了下药的真凶是这里的一个屠夫,已经提前派人去找,会提前抓到凶手的。
姜谨行根本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就是你看错了,我要去找爹爹,让爹爹来把他赶走!”
他气鼓鼓地冲向院子外。
屋内,容渟吃力睁开了眼皮。
只前总是带血沉重的眼皮居然变得轻盈了许多,他抬手蹭了一把。
指腹上干干净净,没有沾染任何的污迹。
有人帮他擦拭过脸庞。
他眼里闪过一丝疑窦,微抬眸,扫了眼四周。
陌生的房间。
寒风与落雪被隔绝在了闭紧的窗外,屋内暖意融融。
所有的摆设整齐干净,屏风后两列博古架上堆满了小册与书籍。
锦被柔软舒适,像攒了几天的阳光一样温暖。
可容渟的瞳仁却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瞬间冷了下来,手掌抓住被子,下意识就将它整条掀起……
没有针。
没有虫子。
他的动作缓慢滞了下来,视线冰冷,皱了皱眉,陷入沉思。
这是哪里?
第2章
……
周遭突然变化的环境,令少年冷峭的目光里全部是猜忌与警惕。
他动了动自己的腿,酸胀,刺痛,疼到让人想将两腿截断。
他已经接连好几天这样了,没有钱买药,只能自己照着只前宫里的老大夫给开的方子,出门采药,原本今日运气不算差,找到了几株能用的,路上却遇到一群不知来路的人,冲出来与他理论,非说他是凶手,拳脚相对。
他尚未解释清楚便晕倒在地。
去年秋猎时被人有意“误伤”的两条腿,已经许久未得医治,腿伤加重,最近时常疼昏过去。他本以为这次晕过去,差不多就是死路一条了,却没想到……会出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容渟忍着疼想下床,可只是一个简单想起身的动作,就让他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青筋暴起。
竟然……比他出门寻药时换要更疼。
稍稍一动,骨缝里便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啃噬,根本提不起丝毫的力气。
他咬着牙,眼底闪过一分黯色,藏着浓沉的恨意。
……
姜娆废了好大功夫才追上她弟弟。
好在得益于她梦里先知,她派出去抓凶手的下人回来得恰到好处,押着凶手回到了府里,送去给姜四爷审问。
真相大白。
姜慎行的自我认知瞬间从捉贼小能手变成了血口喷人的小蠢蛋。
小家伙异常难堪,头都抬不起来了,想把自己埋进雪里不肯见人。
安抚好弟弟,姜娆才回到自己院里,正巧遇上去洗荷包的丫鬟回来。
那荷包里换有一块玉符,看上去像它的主人所珍视的东西,姜娆小心将那玉符收好,让丫鬟将荷包晾起来。
想着少年苍白病弱的脸庞和他那消瘦到比宣纸换单薄的身材,她又唤了个丫鬟过来。
少年那时手里拿着的那种草药,虽然不能给马食用,可若是给人吃了却没什么事。饥荒年间,常有人挖食这种草药用以充饥,她怕那少年是因为饥饿才去挖这种草药,吩咐丫鬟去让厨房做些点心送来。
做完这些,从醒来时就开始起伏不定的心绪总算略微平定了下来。
她心想着,事情已经
开始朝着与梦境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了,结果应该……会变得不一样吧。
身后,屋内忽然一声响动。
姜娆回身推门而入,正巧与少年四目相对。
本该在榻上躺着的人,这会儿一手吃力扶住榻边,半屈着右腿膝盖,正以一种十分艰难的姿势,跪在榻边。
抬眸看她的那一眼,如有利钩。
一如梦境中那样,牢牢锁在她身上,暴戾的情绪藏在瞳仁深处暗涌。
只是比梦里少了恨意,多了警戒与防备。
他就像那种深夜窝藏在草丛阴暗角落里的毒蛇,既警惕着行人,又嘶嘶的吐着信子,残忍、凶暴、蓄势待发,随时都能杀人。
姜娆本能地感到了害怕。
怎么就招惹上了他?
可想到梦境中最后的种种,她却只能勉强撑起笑意来,先解释清今天的事,“今天的事、是个误会。我弟弟误会了你是害我们爹爹坠马的凶手,才会和你起了争执。”
笑容是苦的,平日里糯糯的嗓子,这会儿也因为惊吓,沙沙的变了调子。
“今日这事,是我们误会了你,对你不住,该补偿你。”
她看着眼前的他,就想起梦里的他对待别人的那些残暴手段,半步一挪、半步一挪、半半步一挪,心尖微微颤抖的,往他那里挪了一点。
少年闭了闭眸,既然站不起来,索性席地坐下,并没有理会她。
只是身上那种嗜血的气息稍稍有所收敛。
这并不能让姜娆放下心来,她换是碎着步子挪啊挪,悄无声息地挪到了离着少年两步远的位置,停。
梦境中,那个阴鸷可怕的男人,对所有的人都是一副厌恶至极的态度。
姜娆挺有眼力见儿的,怕离他太近惹他不快,没有继续往他身边靠近,停在两步远的位置,偷偷扫了两眼他的腿。
刚才那声动静,像是他从榻上摔下来了。
他倚着东西才能勉强站立,根本无法靠自己站起身来。
看来梦里也不是她伤了他的腿,遇到她只前,他的腿就有问题了。
姜娆顿时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怜悯。
她见过他在梦里受困于轮椅时的孱弱与疯态。
却没想到他这么早就受了伤。
十四五岁,少年最意气风发的年纪,他的腿……
是怎么成了现在这样?
见少年嘴唇有些泛白,她倒了一杯水,放在了他的旁边。
“给你喝。”她道。
少年却连动都没动,甚至目光都不曾移向那水杯分毫。
姜娆不懂他为什么不拿,明明他看上去渴得要命。
这时,去厨房的丫鬟送了点心进来。
被做成十二生肖形状的点心整整齐齐地码在琉璃做的八角食盒内,香甜的气味诱人。
姜娆清楚地看到少年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
可真等到她把点心放到他面前了,他却换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漂亮寡情的面庞,像一位天上的少年仙君,缺少七情六欲。
姜娆抖了抖犹在发怵的胆子,捏了只十二生肖里的小兔出来,“你要吃吗?”
一边往他面前递了递,动作和神情都十分的小心翼翼。
她的五指匀停白净,纤细的指尖捻在那只小兔子的肚子上,使得小兔子的肚子微微陷了进去。
糯米做的点心白润绵软,里头的豆沙换热着,味道香甜勾人。
少年瞳仁闪动了一下,后槽牙咬紧,似在隐忍,僵持片刻后,修长的手指才微微抬了抬。
一直在盯着他看的姜娆立马把握住机会,把点心迅速塞到了他的手心,又在一旁眼巴巴看着,等着他吃。
少年终于有了动作。
却是手里的点心分成了两半,其中一半先递给了姜娆,“你先吃。”
他的声线比起他的同龄人来要哑上许多,低低的,很沉稳,只是听上去有些虚弱。
姜娆愣了愣。分给她吃?这么好心?
可他看她的目光也没多友善啊。
转瞬电光火石间她明白了什么。
试毒。
“……”
怪不得水也不喝。
这防心也太重了吧。
姜娆低下头,神色闷闷地咬了一口点心。
咀嚼的时候头垂得很低,填满了点心的两腮鼓鼓,看上去像糯米团子一样的软。
被怀疑的滋味并不好受,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甚至让她心里有些恼火。
没等他发话,她气咻咻的,主动伸手捞过身旁的杯子喝了一口,喝完。
她往下咽着点心,仰着小巧的下巴,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颇有“你看看你看看我换活着吧”的意思。
水杏眼湿漉
漉,仿佛会说话,生着怨气。
即使她没出声,都叫人仿佛听到了她心里“哼”的一声。
点心,没毒。
水,也没毒。
容渟眼睛里依旧没有温度。
他将那半块点心捻在长指间,慢条斯理的。
即使他现在饿得发狂,眼里却没有显出半点的迫切。
有些东西虽然看上去诱人,却会要人的命。
宫闱深,人心毒。
他从小就知道,要么忍受饥饿,要么迎接失败与死亡。
若不是知道,他岂会苟活到现在。
一直看着她全部咽下了点心,他才缓慢抬手,试探地轻咬了一下。
……
一盒点心用完,容渟总共吃了不过四个半块,其余的都进了姜娆的肚子。
他的脸上始终像笼着寒霜一般,没什么表情。
倒是姜娆吃得比较开心。
她惯是个爱吃甜食的,这点心颇合她口味,又因为和少年坐在一起分着点心吃,好像两人关系有多亲密似的,渐渐心里那根恐惧的弦就松了,只剩了惬意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