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蓝桦把酒坐在小火炉上热了一回,给肖明成倒了一杯,然后将自己手中的酒盅往那头稍稍倾斜,笑道:“肖大人,新的一年,合作愉快?”
与寻常中原女子不同的是,她身上是一套新做的雄鹰暗绣纹箭袖骑装,用孔雀绿金线织的发带吊起高马尾,干脆利落。烛火摇曳下腰杆挺直,宛如目落繁星,乍一看竟似谁家少年郎,英姿勃发。
肖明成再一次意识到,眼前的女子跟自己以前见过的都截然不同,她身上有股汹涌的生机,由内而外滚滚而来。就像冬日积雪下埋藏的野草,细腻柔韧,看似平静,可等人回过神来时,早已无声无息盘踞开来。
他微微垂了眉眼,再次抬眼看来时,眸中已沁了浅浅笑意。
“合作愉快。”
两只甜白瓷的小酒盅,极其轻微的碰了下,内中酒液荡开点点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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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蓝桦已经很久没这么咸鱼过了:
没有加班,没有房贷,没有无处不在的催婚……她甚至还颇有身家!
无所事事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来到正月初六,莲叶已经迫不及待地跟她商量起上元节扎什么花灯,吃什么馅儿的元宵的重要问题了。
“夫人!”
当门外的匆匆脚步声传来,度蓝桦紧张的同时竟然涌起一点久违的兴奋,不等来人进来回禀就先一步掀开窗子,“是不是出事了?!”
来人似乎惊讶于她的未卜先知,有一瞬间的错愕,“是。”
来传话的是之前李卫疆举荐的韩东,此人才不过二十来岁,但幼年丧父,母亲为抚养两个孩子,寒冬腊月替人洗衣服冻坏了腿脚。偏他还有一个九岁的妹妹,五岁时一场高烧后哑巴了……为了更好的照顾家人,他辞去相对稳定的城门守卫一职,转而去做了三份更累,但赚钱更快更多的体力活。
经过善堂一事,度蓝桦初步了解到他的机敏和细心,又调查了底细,便在年后将他聘为护卫,跟阿德一起共事。又许他将母亲和妹妹接到衙门内,和张大娘等人住在一处,帮着做些缝缝补补之类的轻快活计。
度蓝桦一手按上窗框,直接从窗子里翻了出来,二话不说往前头去,“边走边说!”
莲叶冲到窗边,将她的大毛斗篷丢出来,“夫人接着!”
度蓝桦头也不回地反手一掏,将斗篷稳稳接住,猛地一抖便披在身上,卷落一树雪花。
韩东对她出格的行为熟视无睹,与阿德一左一右随在后面,语速飞快道:“才刚有人过来报案……”
来报案的人叫苏开,是平山县后河村人,据他说正月初四那日来城中探望姐姐姐夫,谁知却被告知两人于腊月二十九当日出城拜佛,至今未归。
后河村距离县城很远,苏开骑骡子也要走上大半天,来一趟十分不易。他想着今年风雪格外大些,路上偶然耽搁也是有的,便决定在附近小客栈等两天。
结果一直等到正月初六,姐姐姐夫依旧没有动静,苏开觉得不对劲,又听说外头大雪封山,生怕出了事,便急忙忙跑来报案。
“腊月二十九出城拜佛?”度蓝桦诧异道,“不过年了吗?”
据她所知,平山县城外最近的一座寺庙也在二十多里外的山上,最近这样风雪交加,一天之内根本回不来,究竟怎样迫切的事才会让他们连过年都放弃了?
“大人也是这么问的,”韩东道,“苏开说姐姐姐夫一直膝下荒凉,如今年近三十,十分焦急,几乎将十里八乡的寺庙、尼姑庵的门槛都踏破了。尤其这两年,他们每年腊月底都出去抢开年后头一炷香,顺利的话大约初二三就能到家。因两边都没什么亲戚,会来拜年的也只有苏开一人,他每年都是初四来,也耽搁不了什么。”
就听阿德很顺畅的接道:“抢头香的话,应该是去城北的白云寺吧?好像那儿的麒麟送子观音像十分灵验,说是只要抢到头香,生儿能考状元,生女能做王妃。”
话音未落,度蓝桦和韩东就齐刷刷朝他望去,尤其是后者,表情微微有些古怪。
“我是本地人都只隐隐听过一耳朵,难为兄弟你竟知道的如此详细。”
一般关注这事儿的,不都是女人吗?
阿德愣了下,一张脸爆红,结结巴巴道:“不,不是我啊,那什么,就之前张大娘她们闲聊时,我胡乱听了一耳朵!真是偶然间听见的!”
解释就是掩饰,度蓝桦眯了眯眼,“你小子,爱好还挺别致。”
二十岁出头的大小伙子偏爱跟大娘们闲聊……你冷酷寡言的人设完全崩塌了好吗?
度蓝桦原本以为等他们到时要漏过好多信息,没想到去了之后才发现肖明成正等着,见她进来,示意她坐在案桌一侧的椅子上,这才示意苏开继续。
被尊重的感觉很棒,度蓝桦的心情一下子就起飞了,落座前还朝肖明成笑了笑。
新年新开始,小伙伴太给力了,回头一定再多送几双袜子。
案桌的另一侧是新来的刘主簿,见此情景,眼中飞快闪过几丝惊愕。
他之前只是听说过度夫人颇受宠信,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的弱质纤纤,乃是肖知县的左膀右臂,大小案件更是无有不到,如今亲眼见了才知传言不虚。
肖明成这才继续问苏开,“你姐姐姐夫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可知他们出门时走的哪条路,坐的什么马车,穿什么衣裳?”
苏开忙道:“姐姐叫苏梅,姐夫叫汪河,做药材生意的,家住城东玉泉街。这,这其他的,小人来时人都出门好几天了,也没亲眼见过,实在是不知啊。”
他才一说到汪河的名字,一干捕头、衙役便有了反应,再说到地址,反应就更大了,有两个甚至当场就开始窃窃私语。
肖明成示意孙青山回话,“怎么,你们都认识?”
孙青山道:“回大人,恐怕城中的老街坊没听过汪河的人倒是不多。他的药材生意做的颇大,前些年还吞了几家,算是咱们平山县数一数二的大药贩。”
苏开闻言连连点头,“是,那正是我姐夫。”
孙青山瞄了他一眼,没做声。
见他有些不大方便细说的样子,肖明成也没急着追问,“李孟德,你随苏开去问问那些邻居,看汪河夫妇出城时所乘马车和穿着衣物是什么,再拿我手令,让马巡检点起一百人马,沿着出城到白云寺之间的山路细细搜索,不得有误。”
这几天一直都在断断续续下大雪,北风又大,汪河夫妇被困在城外回不来倒也罢了,怕只怕山路难行,出了什么事……
苏开也是想到这种可能,所以才急急忙忙来报案。
“谢大人!”苏开忙磕头谢过。
他正要起身带李孟德等人去问话,却听进来后未发一言的度夫人忽然开口问道:“等等,你的胳膊怎么了?”
苏开苦笑道:“回夫人的话,草民担心姐姐姐夫安危,来报案的路上险些与迎面而来的马车相撞,慌忙躲避间在地上摔了一跤,胳膊怕是脱臼了。”
“怎么不早说!”度蓝桦刚才就发现他胳膊好像有些不大协调的样子,没想到这么能忍,从头到尾一声不吭,“来人,去请宋大夫。”
“倒也不必,”谁知苏开又道,“小人平日上山打猎为生,也时常有些磕碰,方才已经自己接上了,不过恐怕还需将养些时日。”
众人:“……”
自己接上了?也是个狠人!
李孟德带着苏开走后,肖明成才让孙青山上前,“刚才你还想说什么?”
“大人明察秋毫,”孙青山道,“方才那苏开在场,到底是亲戚,如今又生死未卜,卑职实在不便出口。”
原来那汪河虽然确实有做买卖的天分,但很有点不择手段,当初吞并他人药铺时就闹得满城风雨,坊间多有流言,说他是对竞争对手使了很不好的手段。
“这倒也罢了,”孙青山皱了皱眉,很少有的表现出对某个人的厌恶,“反正生意场上的事儿卑职也不懂,真相如何不便插嘴。倒是大约六七年前吧,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城中发了好大一场风寒,百姓之中十户八中,治疗风寒的药材一时供不应求,两天之内价格就翻了几番。”
“偏那汪河也是走运,前不久刚和别人进了一大批,可他非但不往外售卖,反而拉着同行一起抬价。原来不过三四十文一副的汤药,生生被他们抬到两百多文!”
“如此一来,普通百姓家中难以承受,顿时苦不堪言。”
肖明成黑着脸道:“当时的县令就没出面干涉?”
孙青山苦笑一声,“他提前收了贿赂,大笔银子拿到手,哪管外头死活?只道买卖你情我愿,风寒一时半刻也害不死人,他不好插手。”
对寻常百姓而言,县令就是这里的天,连他都包庇起来,当真是求告无门。
度蓝桦骂了一句,“那老东西死得不冤枉!”
感情不光偷卖存粮啊!现在杀是诛三族,若再晚几年发现,林林总总的罪名全加上去,只怕要直接诛九族了。
风寒一时半刻确实害不死人,但你传我我传他,如果拖得时间久了,或是引发高烧,后果之严重绝不亚于瘟疫。
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那老混账完全是不把百姓的命当命啊。
“风寒需要长期用药慢慢调养,若药材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寻常百姓纵使砸锅卖铁也磨不起,可本官未曾在人口册子上看到大量减员,”肖明成回忆着平山县人口户籍文档,“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孙青山点头,“确实,后来跟汪河合伙抬价的另一个药贩子受不得良心谴责,自己主动降价卖药,为此两人直接决裂,势如水火,至今两家的伙计见了也是互不理睬,经常相互诋毁。”
本来两人一起抬价,有压力也一起扛,但偏其中一个人提前退出,所有的谴责和谩骂便都集中到汪河身上,几乎让他一夜之间身败名裂。
但这世上往往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汪河虽然被人戳断脊梁骨,但他做买卖很有一套,事后又逢年过节几次三番施粥舍药。几年下来,大部分人竟都原谅他了,生意又渐渐红火起来。
他们的想法也很好理解:过去的已经过去了,难道还要为了死人怄气,放着便宜不占去花冤枉钱吗?
“不过大家也都在背后议论,”黄兵忽然道,“说他做了太多丧良心的事,老天爷都看不过去,所以让他绝后。”
汪河是家中独子,父母年事已高,若真的没有子嗣,留下万贯家财也只能便宜旁人,对一辈子不择手段捞钱的人来说,这个惩罚真的很残酷了。
在场大多数都是平山县人,对此事早有耳闻,并不惊讶,倒是度蓝桦和肖明成面面相觑,显然不大相信什么天谴。
若真老天有眼,杜典史那老帮菜早就该一道雷劈死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度蓝桦看向肖明成,“你怎么看?”
肖明成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先让人出城找找吧,若……就细查。”
他虽然没说明白了,但在场众人都清楚隐去的几个字是什么:
若是死了,就再细查。
不知是全球气候变暖之前的冬天都这么冷还是今年尤甚,接下来的几天,大风大雪就没停过,地面积雪平均一尺多厚,滴水成冰都不足以形容其酷寒。
肖明成生怕积雪压塌房屋,又命人四处巡查铲雪,修补房舍。度蓝桦也自掏腰包再次开设粥棚、举行义诊,确保百姓平安过冬,顺便还赚了200个积分。
正月初七下午,李孟德等人在城外山道上发现两行疑似马车失控留下的痕迹。
正月初九开始,风雪稍减,衙门共计三十名衙役,外加马巡检那里抽调的八十名士兵,开始下到悬崖底下搜救。因地势险峻,积雪结冰,当日就有三人被摔伤,所幸并无大碍。
搜救在艰难地进行,进展极其缓慢,随着时间流逝,所有人的心都一点点沉下去:
且不说那悬崖如何深,在这样的天气下,若无饮食、保暖,哪怕好端端站着都要冻死了。
如果汪河和苏梅乘坐的马车真的失控坠入悬崖,现在已经过去这么多天,必死无疑。
上元节就在这样的气氛中过去了,外面街上分明灯火通明,精巧的花灯映红了半边天,可度蓝桦等人却完全无心玩乐。
直到正月十八下午,山崖下发现被摔碎的马车,以及面目全非的马匹和两男一女两具尸体。虽容貌全毁,但其中一具男尸衣物与汪宅邻居描述的穿着相符,女子则打扮讲究,基本可以确定就是失踪多日的汪河、苏梅夫妻,以及随行的车夫。
说是尸体,但因悬崖高峻异常,中间又有许多凸出来的锋利岩石,车马人骨碰上去犹如刀割,尸体落到地上后都已严重变形,脏器外露,凝固的鲜血和脑浆流了一地,凄惨异常。
总结起来,还是叫尸块更形象一点。
孙青山等人也算经验丰富的老人了,自认形形色色的尸体也见过不少,可面对这样的惨剧,还是吐倒一大片。
原本雁白鸣听说终于又有尸体还兴奋异常,可等到一个个面色如土的衙役们将尸首堆放到他面前,他出离愤怒了。
“你们骗人!这才不是我要的尸体!”
出了这样惨烈的案子,度蓝桦还是不得不耐着性子哄他,“检查寻常尸体有什么了不起?那些寻常的仵作哪里能跟你比!你若能从这上头找出线索,那才是真的将他们踩到脚底下呢。”
雁白鸣张着嘴呆了半天,良久,一脸严肃地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说罢,他便赶鸭子似的将众衙役撵出去,自己则欢天喜地地带上手套,开始口中念念有词地摆弄起尸块来。
这种工作度蓝桦也插不上手,眼见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就先出来跟大家讨论案情。
“外头的人都说这是遭了报应,”还没走近,就听一个衙役低声道,“不然你看那山路多宽呐,寻常马车并排跑三辆都没问题,多少年都没出事的,怎么偏他们摔断了气?”
其余几人纷纷点头,深以为然,“所以说,做事还是要对得起天地良心,老天爷都看着呢。”
“你们说什么呢?”度蓝桦皱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