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夜幕中远远望去,里面有几处已经上了灯,橙红色的火光分散在一片尖角飞檐内若隐若现,淡淡的檀香味合着僧侣们低低的晚课声在晚风中浮动,整个场面既庄严又诡异。
阿德四下看了看,小声道:“夫人,这地儿是不是真的有古怪?天上连颗星星都瞧不见……”
度蓝桦皱眉,“别着急吓自己。再胡说八道,下回我就不带你了。”
参与查案的人着急先就封建迷信还能行?
如今自家夫人混得如鱼得水,身边又围着不少可靠的人,阿德也怕她真的冷落自己,当即缩了缩脖子,不再多言,拿着肖明成的手令上去敲门,说来奉命调查马车坠崖一案。小沙弥确认过后很配合地带他们去找方丈,又有另外几个小和尚过来牵马。
度蓝桦心头一动,“平时有香客来,马车安排在什么地方?”
小和尚道:“就在东边马厩那儿。”
“先带我去看看。”
马厩并不远,设置也很简单,只一溜儿食槽,两侧呈鱼骨形分布着许多拴马石。马厩外面搭了两排棚子,设了简单的木头条凳,可供香客们随行的马夫、小厮等歇息等候。
小和尚点了火把,指着其中一处道:“当日来的香客并不多,一共只有四辆马车,汪施主家的马车就停在那里。”
亡山的威名在外,无人敢赶夜路,要想抢到头香的话就要提前一天出发,在寺外枯守一夜以示虔诚,又冷又累,一般很少有人放着好好的年不过跑来吃这个苦。偏汪海一家坚持了许多年,出手又大方,白云寺上下印象都非常深刻。
度蓝桦过去看了看,食槽内和地面都打扫过,看上去非常干净,“你们这儿都天天打扫的么?”
“是的,”小和尚点头,正色道,“方丈爱干净,说不能辱没白云寺的名声,都吩咐我们阖寺上下日日清扫的。”
这么说,就算当日曾有线索也被清理掉了,度蓝桦又问:“当日是谁上料,可曾发现什么异常?都有谁来过?”
小和尚也不过才十来岁年纪,眉宇间还带着稚气,见衙门的人似乎有怀疑白云寺的意思,又是怕又是急,忍不住申辩道:“夫人明鉴,白云寺上下日日吃斋念佛,连蚂蚁都不忍心伤害,怎会杀人?此事绝对与白云寺无关!”
阿德笑道:“别急啊,例行公事罢了,但凡接触过的都要问,咱们夫人也不是那种胡乱断案的,清者自清。”
孙青山和韩东都笑起来,“也难怪,还是个孩子呢。”
“贫僧不是孩子了!”小和尚气性还挺大,嘟囔了一句,又努力挺了挺胸膛。
这下,连度蓝桦都憋不住了,“嗯,你是大人,行了,带我去找方丈吧。”
小和尚闷闷不乐地在前头带路,度蓝桦冲孙青山和韩东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道:“你们去四处瞧瞧,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再问问当日都有什么人出入过马厩。”
孙青山啧了声,搓着手为难道:“这个,佛家圣地,卑职这么干不大好吧……”
那你眼珠子倒是别这么亮啊!度蓝桦正色道:“咱们为求真相而来,佛祖普度众生,肯定也会支持的。”
人的内心深处多少都有点找刺激的倾向,尤其又是在从小到大听过不知多少遍的白云寺内办事……听她这么一说,孙青山和韩东身上的亢奋几乎都要藏不住了,眨眼功夫跑得没影儿,也不知一开始死活不想来的是谁。
稍后到了方丈所在的屋子,小和尚一转身才发现一行四人只剩下俩,立即猜到什么,有点气鼓鼓的,可同时也担心是否真的有同门做出了不好的事情。
天大地大大不过朝廷,度蓝桦也不解释,略整理下衣冠便推门而入。
方丈已经在里面等着了,听说他已经六十多岁,但大约心宽体胖想得开的缘故,看上去竟颇年轻,行动说话也中气十足。
“夫人深夜前来,可是查汪施主遇难一事么?”
他开门见山,度蓝桦也不绕弯子,去他对面坐下,“不错,听说当日是您亲自接待的,还与汪河单独聊了很久。”
方丈点点头,很和气道:“汪施主逢年过节都会捐赠许多香油钱,白云寺上下都十分感激,老衲没什么可以回报的,也只好陪他说说话,好叫他及早看破红尘。”
翻译过来就是:金主爸爸怠慢不得,所以老和尚亲自陪聊。
僧侣虽然号称六根清净,超脱世俗之外,但每日衣食住行,哪样却又不是来自红尘?
说到底,人活于世,总免不了沾染烟火。
度蓝桦又问:“那方便告知下都聊了什么吗?”
慈眉善目的方丈悠悠叹息,行了个佛家礼,念一句“阿弥陀佛”。
度蓝桦一看这种标准神棍的反应就不禁眉心狂跳,生怕他张口闭口“色即是空”之类的废话。
结果方丈上来一句:“还不是孩子的事儿。”
度蓝桦:“……”
阿德:“……噗!”
度蓝桦啼笑皆非道:“您倒是个实在人。”
方丈换上一副拉家常的模样,整个就很放松。他指了指北风渐渐呜咽起来的外面,“夫人这个时候过来,恐怕也不是来听老衲说禅的。”
度蓝桦松了口气,笑道:“我算明白为何白云寺香火如此鼎盛了。”
该端着的时候端着,不该端着的时候也能放下身段,太实用了。
她以前从没进过寺庙,以为有名望的大和尚都是高深范儿,没想到这位还挺接地气。这要放在流量时代,想来也是位网红式的人物。
既然对方这样,她问话也就随意很多,顺便提了句题外话,“汪河早年的传闻,方丈听过吗?”
相传白云寺乃得道高僧所建,在整个府城都小有名气,按理说格调挺高的,她挺好奇他们对汪河这种事实意义上的恶人是什么态度。
方丈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稍显浑浊的眼睛里竟泛起一点狡黠,“只要是诚心献给佛祖的,哪里有三六九等之分?佛法有云,众生平等,又有谁一生无过呢?”
度蓝桦差点给逗乐了,不觉肃然起敬,“受教了。”
方丈笑而不语,又往小火炉内夹了两块炭,给三人重新换了热茶,抄着袖子道:“汪施主夫妻俩儿女缘浅,多年来求而不得,老衲曾多次劝说,只道世上许多事本就是天注定,若是命中没有,强求也无用。倒不如就此斩断尘缘,了却红尘,自此六根清净,再无烦忧。唉,奈何汪施主生意上是个精明人,这上头却总是看不开。”
度蓝桦手一抖,茶杯里的水溅出来烫了一哆嗦,“……确实。”
汪河人品如何暂且不论,凭谁辛辛苦苦奋斗了一辈子的,本想留给子孙后代,可您这上来就劝人家放弃一切出家,换了谁也看不开吧!
火炉中猛地爆开一个火花,啪的一声将度蓝桦从思绪中拉回,“当天他情绪怎么样,您见没见他和谁交谈过?走的时候有没有比较反常的地方?”
“其余几位香客与他们并不亲近。”方丈略回忆了下,摇摇头,“还是像往常一样愁眉不展。和谁交谈么,老衲只待在院子里,倒是没瞧见。汪施主夫妇抢了头香后又略跟老衲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就走了。”
抢了头香后就走了……
度蓝桦在脑海中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终于觉察到从刚才开始哪里不对,再开口语气也急切许多,“您是说他们很快就下山了?是当天那批香客中第几个走的?”
方丈愣了下,“他们抢的头香,找老衲说话也是头一个,自然也应该是头一个走的吧。”
“那他们会不会在其他殿内逗留,或是去别的地方赏花赏雪之类的停留?”度蓝桦语速飞快地追问道。
“正月十五之前其他大殿都不开的,”方丈很肯定的说,“至于赏花赏雪,想必夫人来时也瞧见了,亡山上寸草不生,光秃秃的,既无花草也无鸟兽,哪里有什么东西可赏?”
“这就对了。”度蓝桦脑海中嗡的一声。
之前在山路上勘察现场时她就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后来跟小和尚去了马厩聊天后,这种感觉进一步加深,只是她一直不能确定究竟是哪里对不上。
直到刚才,方丈很确定地说汪河夫妇是第一个离开的,这前后三块碎片才终于重叠,显示出不协调的地方。
在大年初一之前,平山县就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雪,地上的积雪加泥浆很容易留下痕迹,所以案发现场的车辙才保留得那么好。而接下去几天百姓们都忙着四处拜年,迎接上元节,风雪交加的天气也不会来白云寺,自然没有后来的马车碾压。
再之后案发,肖明成立即派人封山……但恰恰就是车辙保留得太好了,所以才不对。
按照方丈所言,如果汪河夫妇第一个离去,就算后来的三辆马车见死不救不报案,也必然会破坏前面马车留下的痕迹。但现场的车祸痕迹完好无损!
这就证明,汪家的马车当日是最后一个离去的!
所以问题的关键来了:
分明是头一个离去的,为什么偏成了最后一个下山?中间的时间差怎么来的?
是被什么绊住了脚,还是……真的有鬼魂作祟?
作者有话要说: 从明天开始恢复早上九点更新哈!今天最后几个小时还是在夹子上啦,保险起见更新字数少一点哈哈哈。正常情况下日更,如果有意外情况不能更新,能提前预知的会在上一章作话中说,不能预知的,会在当天文案和评论区提醒,爱你们~!
第25章 人为财亡(三)
肖明成是真的忙昏了头, 晚饭催了三遍都没顾得上吃,等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时才发现已经戌时了。
他站起来活动了下,立刻听到关节各处发出一阵嘎巴嘎巴的骨头响, 本能地回想起之前度蓝桦取笑自己体质弱的话,不禁苦笑起来。
来地方任职确实容易出政绩, 但累也是真累, 历朝历代都不乏累死在任上的地方官员。若不好生保养,或许自己真会出师未捷身先死……
桌上的茶也不知放了多久, 他都没空喝一口, 此时已经彻底冷掉,褐色的茶水表面静静浮着一层发黑的茶油。
“阿武, 换一盏热茶来。”他对外头道。
阿武见他终于忙完,立刻进来伺候, 一边熟练地换水一边道:“老爷, 夜深了, 再喝茶容易走困,不如喝些热水润润肠胃,您也该用饭了。还有,李捕头半个时辰前就来了, 听说您在办公就没敢打扰,这会儿您还见吗?”
“让他进来吧, ”肖明成想了下, “你去问问夫人歇下了没,若是愿意动弹就”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罢了,不必去了。”
肖明成知道度蓝桦肯定对汪家的情况很感兴趣, 但中午的时候她说要去现场看看,大冷天跑一趟肯定也累坏了,说不定现在已经休息了。左右住的近,倒不如他先听了,回头再转述,删繁就简反而更方便。
谁知阿武倒茶的动作顿时一滞,“老爷,夫人还没回来呢。”
“什么?”肖明成呆了一呆才道,“她还没回来?”
冬天城门关的早,之前她担心赶不及还提前要了手令,可没想到竟然还没回来?
他耸然一惊,顿时如堕冰窟:汪河的案子悬而未决,她又未归,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夫人竟晚上去了亡山?”稍后进来的李孟德听见这话,看上去简直比肖明成还要震惊。
“不是不是,”阿武道,“夫人是午后去的,临行前我隐约听她说天黑不易赶路,若是赶不及就在白云寺借宿一晚。”
李孟德松了口气,“那还好,那还好。”
这半年多以来,他深知这位夫人雷厉风行英武果敢,又常有出人意料之举,甚至觉得即便真在亡山道上安营扎寨……也未必做不出来!现在听到只是借宿白云寺,竟十分欣慰。
肖明成一颗心跟着狂上狂下,但听到最后,脸色却并未好转多少。
眼下真相不明,或许真凶仍逃逸在外,她就带了那么几个人竟然也敢借宿在外?!当真胆大包天!
见肖明成不做声,李孟德忙道:“白云寺是平山县数一数二的大寺院,又是高僧所建,常有富户捐赠。历任知县及其家眷每年佛诞节都会去小住数日,一应陈设都是好的,倒也不必担心夫人住不习惯。”
肖明成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敏锐地觉察到问题所在,“方才你好像特别诧异于晚上,那望山怎么了?”
闹鬼这种事毕竟不登大雅之堂,虽然由来已久,但“亡山”的称呼还只是口头流传于民间,官方资料和地图上依旧标注着“望山”字样。
之前大家一直十分避讳,偶尔有谁说出一声半声的,肖明成也只当方言口音差异,并没想太多。
李孟德挣扎了下才问:“大人可信鬼神之说?”
“不信。”肖明成干脆利落地丢出两个字。
李孟德:“……”那还让他怎么说?
肖明成的视线在他脸上扫了几下,“不要告诉本官,你也跟那些蠢材一样,认为本案是鬼怪所为。”
被戳中心事的李孟德尴尬地打了个哈哈,“不会不会,卑职跟大人一样,从来不信这个!”
肖明成往他腰间一瞥,冷冷道:“若本官没记错,这护身符你是近几天才开始戴的吧?”
李孟德:“……”
万万想不到顶头上司竟然连这么点小细节都记在心上!
几乎一眨眼的功夫,他脑门上就渗出汗来,我了几遍,干脆扑通跪下了,“卑职该死,以后,以后再也不戴了!”
他偷眼看了看喜怒不明的肖明成,犹豫再三还是道:“大人,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肖明成冷哼道,“无稽之谈。”
“本官晌午时还说那些衙役哪儿来这么多歪理,如今看来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身为捕头尚且因鬼神之说胡言乱语,将朝廷律法和公堂威严视为无物,又哪里敢指望下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