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后还是碧玉之年的待嫁小姐时, 曾经过得很是荒唐。
她喜欢看传奇话本,然而张太君管教她管得十分严厉,次次见了必要没收。
张太后向往话本里才子佳人的美谈, 一不做二不休, 背着张太君换上男子衣衫,带了侍女溜到集市去瞧新鲜。
她尚记得, 东市勾栏之地有一座名满天下的象姑馆,里头有个一笑值千金的头牌小倌。
张太后没有银子, 只得站在花厅远观美人。头牌住在三楼里侧的雅间,极少露脸, 偶尔心血来潮才会打开窗扇窥探花厅中慕名而来的客人。
头牌生得媚, 一双丹凤眼恣意风流, 上挑的眼角挑尽千树万树桃花开, 单单一个眼神就撩得张太后满脸通红。
自此张太后私以为, 所有样貌好看的男子都是这个模样的。
她被先帝封为皇后, 先帝体魄威猛,容貌一般。张太后起初心有抵抗,然而越相处越是离不开他, 回想自己年少时眼抽的风,恨不得一个耳光扇瞎自己的眼。
在宫里二十年, 见惯太监、臣子、侍卫, 除去头牌之外,尚未有一个能叫她如此惊艳的。
叶老妖……叶画师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以为他肖似当初的头牌, 不成想竟是这样玲珑温润的才俊青年。
张太后一向奉行见人如见品行的玉律,头牌脸儿媚,举止就轻浮。先帝五官雄美,为人处世皆体现出大丈夫的胸襟与气魄。
再细细打量,他身上的官服都比旁人更为整洁,一看就是个爱干净的。比他人亮了三五成的青色官服攀附于颀长身躯,雪白领口一尘不染,眉目含笑,姿态文雅,瞧上去教养极好。
张太后甚至琢磨,叶画师人长得格外标志,以后生出来的儿女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孙嬷嬷亦为叶之仪的容色所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弯,愕然道:“太后娘娘这是何意”
张太后勉强寻回一丝理智,这一见将她对叶之仪的偏见消除了大半,思及端坐一旁不谙世事的独女,各种后顾之忧纷纷涌上心头,张太后撑着扶手慢慢冷静下来。
叶之仪是罪臣之后,顾棠开恩赦免,他才有幸入宫做了宫廷画师。他十年前就已眼盲,如今全靠手艺撑着,日后难保不会江郎才尽。
万一他如今与嫣嫣亲近是为了荣华富贵,是为了攀上高枝,等到嫣嫣于他再无利可图又弃了她……绝情如此,张太后不敢深想下去。
她稳了稳心绪,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没什么,替哀家盯紧叶画师罢,唤可靠的人将他叶时旧族一一查仔细,然后禀给哀家。切记,不要让长公主殿下察觉。”
孙嬷嬷瞥一眼长公主殿下,盛妆的殿下双眼紧紧盯向叶画师,眼波光晕流转,笑容盈满桃花面。
孙嬷嬷对擅长勾搭小姑娘的叶画师提不起好半分感,明明能靠脸在朝中结一门亲,却偏要缠着他们殿下不放,委实糟心!
她不由得福身郑重道:“太后尽管放心”。
有年长的画师行至叶之仪身旁,俯身下来对他说些什么,叶之仪侧耳倾听片刻,从随身携带的画笔里抽出一根递了过去。
他仰首朝谢嫣这里瞧来,谢嫣托腮隔着茫茫人海冲他眨了眨眼,眨了一半又想起他看不见。也不晓得管他投胎的缺德鬼怀了什么心思,给他安排画师这个身份,却又夺去他一双眼,真是不可理喻。
司礼太监掐着尖细嗓音唱喏未久,姚氏二女身着翟衣簇拥顾棠进殿。
今日乃是殿选,顾棠恩准应选的秀女不必穿那些千篇一律的宫装,按照自己喜好来挑衣裙即可。
万里挑一的美人水灵灵立在殿内,放眼望去一片姹紫嫣红,恍如身处争妍斗艳的东福宫后苑。
方择过一批,忽然有个俏丽的少女牵起裙摆闯进殿中,富丽芍药花纹深深扎根于红绡见裙上,柔曼的花瓣大朵大朵绽放开来,每行一步,藏在褶皱里的芍药随步履抖落,盛放得愈发烂漫浓烈。
这少女与谢嫣一般年岁,宫里似谢嫣这般年纪的女眷寥寥无几,她只一眼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姚欢讶异道:“阳儿,你怎的来了?”
景阳公主四处端详宣德殿中诸人,末了终在角落里寻出那一抹雨过天青的身形,她眉睫染了得意之色:“特意来给皇祖母请安的。”
景阳是原男主顾棠长女,又是皇后所出,颇得宠幸。
顾棠将待选的秀女晾至一边,精光毕露的眼眸换上一副慈爱神色,他拍拍身侧:“来父皇这里。”
与君主共坐乃是大不敬,何况景阳仅是个公主,姚欢和姚太后急忙出声阻拦:“圣上,此举不妥!”
顾棠抚着长女秀丽乌发,不在意道:“无碍。”
原世界的顾棠是个心机深沉擅弄权术的皇帝,除了姚太后,他对谁都不抱真心,因此他此举在谢嫣看来亦不过是算计。
在待选的秀女跟前展露出自己独宠长女的一面,目的无非是要勾起她们争宠之心。后宫平衡前朝就会平衡,此乃顾棠治国的准则。
景阳依偎在顾棠臂弯里,盛气凌人注视丹陛下一众秀女。
有的秀女出身低,被她傲然目光睨得仪态尽失,姚太后暗怪自己眼拙选了这么个没出息的,撂牌子后遂挥挥手叫侍卫拖她们下去。
谢嫣无心顾棠选妃,她眼神方落在叶之仪身上,景阳嫉恨的视线立刻逼射过来。
反正在配角前崩人设的系统bug一直未更正,谢嫣不是任人拿捏的包子,自然不会放弃一切能给她添堵的机会。谢嫣挑衅地露出个鄙视的眼神,吐吐舌头对她做了个鬼脸。
景阳的脸顿时有些变形,顾棠似是发觉她的不对劲,伸手揉揉她的脸颊算是安抚。
景阳极不情愿拉下脸,横了谢嫣一记白眼才算解气。
又干巴巴闷坐一个时辰,殿选终于尘埃落定。
叶之仪提早先出正殿,景阳追赶不上,连跑带喘干脆来堵谢嫣的去路。
张太后还在宣德殿与姚太后争执,谢嫣则先行一步与浮笙出来。
景阳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宫女太监,乌泱泱一群人倒像是来找谢嫣打架斗殴的。景阳架势端得足,她跳下华贵步辇,凛凛走向谢嫣,妄图在声势上狠狠压过她。
谢嫣甚是慈爱:“景阳侄女,你找小姑姑可有贵干”
景阳比谢嫣实则还大了两个月,她从未张口叫过“姑姑”,骤然被谢嫣摊到明面提起,眼中一片茫然竟不知如何接话。
景阳猛然清醒,察觉自己乃是被她愚弄,脸上的骄横瞬间有了崩塌迹象:“顾泠嫣!叶大人岂是你可以勾引的?你为何要不知羞耻去找他学画”
她冲将过来,浮笙眼疾手快挡在谢嫣身前,“我们殿下再过几月便要及笄,长公主的婚事不可怠慢,驸马也须仔细挑选,殿下寻叶大人自有她的道理。”
浮笙的言语暗示得十分明确,就算景阳再怎么不长心眼,也能听出这话里的意思。
景阳两眼直勾勾瞪着浮笙,眼神凶神恶煞至极,似乎要在浮笙身上灼个洞出来。
谢嫣拉开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浮笙,迎上景阳吃人的目光。
抬步跨入轿辇,谢嫣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幔,对景阳微微一笑:“长辈的婚姻大事有母后度量,不劳景阳侄女操心。”
她呛得景阳无言以对,景阳一个晚辈同她置气就是罔上悖逆,张太后能以此禁景阳的足。
景阳有些后怕,抬手抽了身边宫女一个耳光泄愤,宫女惶恐不安立刻跪在她脚边告饶,景阳踢了她两脚,揪住繁丽裙摆悻悻离去。
谢嫣回到东福宫正巧撞上楼蔓,前几日张太后准许她出宫看望家中爹娘,因此她今日才进东福宫当值。
张太后一眼相中她,同谢嫣说起中意楼蔓做张氏媳妇,叮嘱她平常须多多留意楼蔓。
楼蔓不是个安生的女子,她一朝被撂牌子,借着张太后这股东风又得以入宫,定会抓住所有的机会承宠。
反正拦也拦不住,谢嫣索性放任她去作死,等她和顾棠纠缠不清时,她添一把火就能一并解决这两个人。
楼蔓跪伏下来:“奴婢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谢嫣亲昵地扶她起来:“本宫同姐姐真是有缘,之前偶遇姐姐一次,今日姐姐竟入了我们东福宫。”
“殿下抬举奴婢了。”楼蔓的笑容有些勉强,先前那股子清高荡然无存,她面容憔悴,发簪只簪了一支,应是刚刚哭过,眼眶还发红。
楼蔓既已进宫便不能懈怠,须同浮笙一起伺候谢嫣。
然而皇帝宠妃与公主侍女的落差之大,令满腹抱负无处施展的楼蔓崩溃不已,因此侍候时总不尽心。
谢嫣也烦她顶个六月雪的脸在宫里晃悠,挥挥手准她去偏间歇息。
午时东福宫里来了贵客,谢嫣闻声去瞧,一看竟是张太君和张骜。
谢嫣身为长公主不需见礼,张太君是有诰命在身的国公夫人,又是她的外祖母,谢嫣便向她见了家礼。
张太君大喜扶她起来,口中不住喃喃:“殿下这是折煞老身……”
白衣的张骜面上一派祥和,手里装腔作势握了把折扇,故意对着谢嫣“唰”地一下抖开扇面。
绢布扇面上绘着仙山白鹤,翠绿松针于仙山之上茂密生长,香雾飘在半山腰处缓缓缭绕升腾。
他笑得矜持:“公主表妹,别来无恙否?”
张太君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巴掌,喝道:“这是长公主殿下,谁许你这样没大没小仔细太后娘娘降你的罪!”
张骜从紫檀镶理石靠背椅里起身,他收拢原先满身的煞气,嘴角牵起一丝雾蒙蒙的笑,彬彬有礼挽袖拱手:“卑职见过长公主殿下。”
张太君气不打一处来,掀开裙角抬脚狠狠踹他臀/部:“从哪里学来这些不三不四的礼回府罚你跪祠堂!”
作者有话要说: 张骜: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_→
白天是捉虫时间
晚上才能得到传承的修仙狂徒……默默掬了一把泪
下章感情有巨大进展,原女主会作死
第42章 画师升职手札(十)
张太君体态丰腴, 走起路时就有点蹒跚,她脸颊爬满了岁月的褶皱,行走都需宫女扶着。
约摸骨子里还是将门风骨, 她踹起张骜来毫不拖泥带水, 脚尖使力一勾,又端端庄庄掩回裙下。
张骜被她踹得险些扑倒在地, 折扇丢了也不去管,揉着屁股回头委委屈屈替自己辩解:“老祖宗, 孙儿又怎么惹您老不开心了?”
张太君啧声指指点点:“你瞧瞧你如今的打扮!可还有一点武将的风姿我们张氏的男儿都是长在马背上的的雄鹰,常服皆是利落飒爽的箭袖窄衣, 哪像你这样阴阴阳阳, 穿得似个街头卖艺的小倌”
张骜不服气地同她说理:“公主表妹就喜爱男子做这样装扮, 此乃京中盛行之风, 老祖宗您整日在府里大门不出, 二门不迈自然不知。”
“你这羞得没脸皮的兔崽子!”他一番强词夺理之言气得张太君口不择言, 张太君一时竟忘了自己如今还身处东福宫,损词张口就来,等说出去才后觉自己失言, 惶恐地向谢嫣请了罪。
“外祖母不必如此谨慎,东福宫里只有泠嫣同母后, 没有外人, 按照家中规矩来便可。”谢嫣唤浮笙替张骜拾起折扇,她觑了一眼扇面上的景色,笑容从嘴角缓缓蔓延开。
张骜之前一反常态与叶之仪比拼丹青, 今日又古里古怪挑了这些配饰,举止言谈之间大有模仿叶之仪的意味。
小张壮士的脑子……很异于常人啊……
“外祖母说得很好,表哥原先就很好……为何要穿成这样失了张氏的体统”
她这句指责不但没有令张骜怄气,反倒叫他喜上眉梢,他将扇子收回袖袋里,闪烁一双星目道:“公主表妹也觉着表哥以前好看些”
张太君忍无可忍,抄起手边的鸡翅木拐杖下重手敲着他腿肚子:“你给老身出去!”
张骜见她驱逐之意十分坚决,也道是自己今次的行为太过放荡不羁,只得吃瘪。
东福宫里连侍奉在侧的都是女子,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儿郎再久留下去实在不妥,遂悻悻向张太君告安,临走前还不忘对谢嫣偷偷斜飞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
谢嫣权当他眼睛抽风,不予理会。
他出殿门的时候恰好撞到捧茶进来的楼蔓,楼蔓脚步趔趄,伸手堪堪扶住快要飞出托盏的茶盏。
她抬头瞧了张骜一眼,两腿不受控制朝他倒去。
脂粉气扑了满脸,张骜嫌弃地推开她:“你眼珠子是在长脚底下不成!”
楼蔓脸色乍青乍白,眼睁睁看着他撩开白衣气势汹汹走远。
殿中仅剩的男丁也走尽,张太君不必再掖藏心肺腑之言。
她满脸笑意一一收尽,接过楼蔓重新斟上的茶,盯谢嫣盯了半晌功夫,最后才徐徐开口:“老身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殿下……”
她刻意支走张骜,徒留她们祖孙二人在宫里,张太君想要说些什么,谢嫣心照不宣也猜了七八分。
“外祖母心里头的心思,泠嫣一清二楚。张氏一族是开国以来最鼎盛的豪族之一,如今的圣上是姚氏所出,姚氏素来与张氏不对盘,今后定处处为难张氏。我朝驸马规定不可身负三品之上的官职,可骜表哥是张氏这一代以来最有出息的小辈,泠嫣通透其中道理,不会择他为驸马。”
她反握住张太君布满斑纹的手,手背上的骨头硌得谢嫣手心发酸。张太君为张氏操劳一辈子,连日后的荣辱也要考量进去。多年的磋磨使其青春不再,手掌间只能摸到硌人的骨架。
谢嫣一语说进张太君心坎里,她此次进宫,寻张太后的就是此事。张骜是她最看中的侄孙,若有朝一日尚公主,他们张氏的一根好苗子便就此废去了。
她前来说教是带了请罪之心来的,外孙女年幼,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而自己的爱女又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太后,张太后预估自己少不得要多费些口舌。
然而令她吃惊的是,这个在天下人眼中天真不通人情世故的外孙女,竟这般聪慧善解人意。
她懂事得叫人心疼,自己却又害她无故丢了一个属意的未婚夫婿,张太君心中愧疚不已,她抚着小姑娘乌黑的鬓角:“是外祖母亏欠了你……除开骜儿,你若中意谁,外祖母必给你挣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