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位的身份消遣不得,孙嬷嬷连忙唤宫女拿出雨前龙井。仔仔细细沏洗一番,斟了两盏清茶奉上来。
谢嫣跪坐下首,靠左于主位的顾棠俯视白瓷茶盏里飘飘荡荡的茶叶,半眯起眸子,他摆弄拇指上的玉扳指,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东福宫里的一切,姚太后都极其厌恶。
她端详坐在下头的靖安,恶狠狠捏了一把手心的佛珠。
若不是景阳来哭诉,她不敢相信这么小的人,竟也学会刁妇勾/引先帝的那一套。
姚太后没耐心地朝着桌案掴了一掌下去:“如今也是七月,靖安三月及笄,驸马也该好好挑挑。”
张太后连个好眼色也懒得施与这老妖婆,眼皮一翻道:“哀家的公主,哀家自然上心。”
“朕听闻东太后属意皇妹表兄张骜,朕亦觉得他与皇妹相配,思忖年底下旨赐婚。”
张太后斜靠团花迎枕,面上的嘲讽却愈加浓烈:“圣上许是近来入后宫入得太勤快,记性也退了许多。圣上难不成忘了,驸马不可官升至三品以上这一条”
被人一语戳破心思,顾棠镇定自若呷尽最后一滴茶水:“张骜是朝廷栋梁,若皇妹愿意下嫁张骜,朕愿破这一次例。”
先给个口头承诺,等事成之后再悔改,这就是顾棠的算计。
张太后不为所动:“圣上若非要赐婚,哀家只得以先帝遗诏回报。”
姚太后浑身的威风因张太后这一句顷刻间颓灭,先帝大行前担心她在宫里受人排挤刁难,亲自召文武百官入寝殿听旨。
众目睽睽之下,先帝亲手将遗诏传给张太后。凡新帝日后有背德昏庸之处,张太后皆可凭此懿旨与诸位大臣商议废立。
顾棠命长公主下嫁,若张太后抵触,可拿出遗诏逼顾棠收回成命。
姚太后差点气得背过气去,她抠划指下紫檀木四角方桌,闷声暗暗咒骂,真是个不愿意受半点委屈的刁妇!
“若圣上真是为我们母女二人着想,不如指翰林院画院的叶之仪做我们嫣嫣的驸马。”张太后唤沏茶宫女再去沏壶新茶,她招手令谢嫣上前,“嫣嫣心仪他。”
叶之仪是顾棠最看重的臣子之一,顾棠喜弄文墨,而叶之仪一手丹青天下无双,自是投其所好。
顾棠私心想过与他结亲,然而宫里适龄的只有两位公主。
他对靖安这个异母妹妹没有半点感情,哪里会大发善心赐婚她与叶之仪。
尽管景阳口口声声也恳求他开恩,然而迫于朝堂之势,顾棠也是犹豫的。
先帝留下来的一批老臣里,不乏有反对他的。他们家中子嗣个个都是芝兰玉树,顾棠编了些莫须有的罪名拉这些世家子下狱,一番清洗后,当今朝堂上还剩下两个心腹大患。
其中一个就是张骜。
东太后这颗握着遗诏的硬钉子碰不得,他只得牺牲景阳。
顾棠低头沉思时,视野里忽然出现一双无瑕素手。
素手纤细洁白,指甲剪得整齐干净,指尖托着滚烫茶盏,指腹被灼热水温烫得发红。
顾棠迫不及待顺着这只手往上瞧,明明是七月时节,四周却依稀起了浓雾,美人如花脸庞掩在一片雾气里,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眼前的女子肤色近瓷,下巴小巧精致,一双玲珑目湿漉漉嵌在眼眶里,双瞳剪断春水。
她颈间并无画像上那颗凶恶之痣,乌发扰扰垂在面颊两侧,不远不近与他对望,一瞬便收回了目光。
她比他宫里所有妃嫔都来得有韵味,骨子里沁出的袅袅幽香熏得他神魂颠倒。此女难得一见,仿佛是从叶爱卿笔下那些毓秀瑰丽的山水里走出,惊艳十足。
他们二人这番眉来眼去,尽数被谢嫣瞧在眼中。
沏茶宫女腹痛难忍,便由闲暇在宫中的楼蔓代为伺候。
张太后和姚太后斗嘴斗得酣畅淋漓,都顾不得这对上眼的两个人。
顾棠喜好一切美好之物,连朝里新任的大臣也是以美男子居多。
顾棠凝视她良久,楼蔓不胜娇羞低下头,恰好弯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楼蔓的鬓角被热气蒸得濡湿,几缕碎发贴在脸侧,姿容更添几分艳丽。
又略坐一盏茶的功夫,顾棠与姚太后被张太后刺得脸上挂不住,强撑一口气从东福宫离去。
当夜忽然有一顶香罗软轿停驻在东福宫,总管太监没有惊动已经歇下的太后,从宫女宿居的偏殿悄然无声接楼蔓出宫。
楼蔓独自住在一间小阁,因此动静并未惊醒太多人,她一身薄衣上了软轿,立即被抬进皇帝的寝殿。
顾棠早已等候多时,见她拨开帘子进来,急不可耐将她扯入怀里。
触及那具滚烫的男性躯体,楼蔓下意识就要挣扎。
顾棠撕开她外衫,一刻也不愿等:“朕当日瞧到你的画像就一眼看中了你,可惜你被人点了颗恶痣,母后视其不详,朕只得撂你的牌子。”
她央求叶之仪给她画像,因此能在画像上动手脚的只有他一人。
楼蔓半是委屈半是震惊,为何他要这般阻止她进宫
唯有她进宫才能带给他无上的荣华富贵,他怎能这样糊涂!
顾棠重重掐了一把她的腰,再就是疾风骤雨般的猛烈挞伐。
楼蔓本以为自己能够容忍,然而真正身临此境,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
她无数次将顾棠的脸幻化成叶之仪的,似乎只有幻化成他,她才能忍住作呕的冲动允许顾棠这样折磨自己。
谢嫣第二日梳洗后,行至正殿与张太后一同用膳。
张太后瞧了谢嫣一眼:“怎不见蔓儿
孙嬷嬷在一旁替她们布菜,听闻张太后的一问不由得流露出鄙夷神情:“太后娘娘有所不知,那小蹄子今早已迁去别宫住了。”
张太后一头雾水:“在东福宫不是住的好好的么?”
谢嫣替她舀了半碗粥,“……昨夜皇兄临幸了她。”
“哦,”张太后不太上心应了一声,而后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张太后被楼蔓蒙蔽太久,这条飞上枝头的路是她自己要走的,倘使不抓住这个时机揭发她的真面目,指不定张太后还会心疼她被迫承宠。
“母后莫要生气,昨日沏茶宫女突然腹痛便换了楼蔓去正殿伺候茶水,谁知她当着嫣嫣与母后的面与皇兄眉目传情……昨儿个夜里就被召去,今早传旨下来,封她做了昭媛。那个宫女,也是她下药害的。”
自己好生顾看的姑娘,却一门心思踩着自己去邀宠,张太后顿时胃口全无。
早膳将过,楼蔓提着礼品来东福宫请安。
张太后见她那张虚伪矫情的脸就气不打一处来,孙嬷嬷推搡她出去:“贵人是圣上的人,同东福宫可就再没什么干系,娘娘宽厚不计较你的算计,你今后也别再来了,东福宫从此与贵人两不相欠。”
楼蔓本是特意来为自己开脱的,皇恩浩荡,她一个小小官宦之女不得不屈从。然而一入宫门深似海,张太后这根柱子一朝舍去,今后宫里亦没人能替她撑腰。
她冲上去就要和孙嬷嬷说个清楚,孙嬷嬷却连听都不想听,叫来侍卫轰她出东福宫。
叶之仪不愿见她,张太后也弃她而去,楼蔓万念俱灰,她眼下能依靠的只有顾棠的宠幸。
谢嫣立在楼台上瞧着楼蔓寂寥的背影,大感痛快解气。
“奴婢也觉得她古怪,上次莫名其妙对殿下说起叶大人昔日对她有多好,害得殿下伤神。”浮笙低低嗤了一声,“原来她实则是惯会使弄心机,把别人当傻子耍的人,所幸殿下终于不必再见她。”
谢嫣疾步走下台阶:“我们赶快去画院罢。”
浮笙刮着脸笑话她:“未来的驸马爷还在画院里等着殿下呢!”
谢嫣并不似纯情小姑娘那样脸皮薄,浮笙这点嘲笑委实逗弄不到她。
谢嫣沉吟片刻拉长尾音,眉飞色舞对她咧开嘴角:“那便去见驸马爷——”
浮笙啧声:“殿下真是不知羞!”
岁月一晃便至年关,宫里这小半年来都没什么谈资,唯一能叫人嚼两句舌根的便是宠妃楼昭媛怀了龙嗣。
宫里最热闹的地方,就是楼蔓的储秀宫。她半年以来盛宠不衰,如今腹中又有了龙嗣,风头压过各宫贵人,连姚皇后都赏她几分颜面。
谢嫣瞥了眼面板上的剧情介绍,嗯,距离她流产还剩一个月的光景。
张太后在东福宫过得很滋润,她召见叶之仪召见得越发勤勉,偶尔还会当着谢嫣的面问他:“叶大人年纪不小,可还有成家的念头”
叶之仪放下笔遥遥绽放眉眼:“多谢太后娘娘关心,微臣家中破败,恐连累旁人。”
他笑起来的样子极其招摇,张太后被这美色震得说不出话,腹中一句“哀家养你”硬是被他惊至九霄云外。
过了年关,年味一日不如一日。
上元节的京城是最热闹的,每年的上元节京城各处皆撤去宵禁,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葛衣百姓,均趁此机会上街游玩嬉戏。
张太后明里暗里暗示叶之仪数次,他都没什么回应。眼看三月嫣嫣便要及笄,可驸马还未定下,张太后心急如焚,决议借机撮合谢嫣与叶之仪二人。
思量叶之仪眼盲,但他们二人又是私游,确实不应跟随太多侍从。
张太后琢磨几日,心力交瘁间忽然想起一个能护住他们的人来。
张太后以“上元节”为题令叶之仪作出一副图,叶之仪许久不曾出宫观过民间景色,遂欣然应允张太后的要求。
他本是同齐安孤身前往,出了宫门却有个生得精致的小姑娘堵住他的去路。
“老师可否带着泠嫣同行”
叶之仪无奈地摸着她软软的发丝:“殿下可与太后辞别”
谢嫣正要胸有成竹道是,身后猛然冒出个粗犷男音:“有!所以太后托了本将军照顾你们。”
谢嫣一扭头,半年不见的张骜躲在她马车后挥了挥手。
谢嫣:“……”张太后和张骜的心真大……
张骜格外坚持要跟他们随行,谢嫣赶不走他,只能勉强点头同意。
上了马车,张骜与她耳语:“表哥如今看开了,做不成公主表妹的驸马,便就做你的好哥哥。你既然喜欢叶瞎……叶之仪,表哥也要帮你一把不是”
谢嫣不是很信他,张骜见她神色迟疑,立刻做出一副委屈模样,谢嫣拿他这无赖泼皮没辙只能点头同意。
京中街道处处张灯结彩,花车巡游,马车驶入巷口再也进不去。
谢嫣扶着叶之仪下了马车,她担心过往路人撞到他,牵住他的手慢慢前行。
张骜走在后头死死盯住他们交握的手,最后还是忍不下去,挤开人群冲过去狠狠掰开。
张骜握住叶之仪的手:“叫小姑娘牵你算什么老子今日屈尊一回牵着你!”
叶之仪咳了一声,面容异彩流转,他睁着空洞的瞳仁似笑非笑:“京中不少儿郎就喜爱将军这模样的。”
“靠!”张骜恶心地不行,甩鼻涕一样慌忙甩开他。
他们二人素来不对付,一个在东街赏花,另一个必去西街买糖,死活不要混在一起。
谢嫣小心翼翼护住叶之仪,免得他被过往路人撞倒。途径一处猜灯谜的铺子,里头的彩头吸引了谢嫣全部目光。
彩头是一盏花灯,四方形的灯身四面蒙了纱,纱上画着形态各异的美人,灯里烛火晃动,那灯面上的美人就随着气流缓缓走动。
叶之仪走到她身侧:“你想要灯谜的彩头”
张骜豪气万千拍着胸脯:“表哥替表妹挣一个!”
他拿起红笺抛出一个铜板看了几眼就猜。
“公鸡、母鸡、小鸡”
店家笑嘻嘻:“错!”
张骜抓着头发问:“男人女人老人”
店家幸灾乐祸摇头。
张骜一连猜了几个也没中,叶之仪听谢嫣念出红笺上的字句,他大致能辨出谢嫣所在的方向,虚虚凝视她:“是红豆。”
是万千世界里,最令人相思的红豆。
谢嫣心悸不已,她张口欲答话,身旁忽然有物事划过她朝叶之仪砸去。
她来不及去挡,站定捞起那个物件一看,竟是个女子用的手帕。
四周忽地飞来无数手帕,其中还夹杂着飞溅想鸡蛋蔬果。
“好俊俏的郎君——”
“郎君可有婚配”
……
民间有这样不成文的规定,哪家姑娘在街上遇到心仪的男子,可将手帕瓜果砸向他以表爱慕。
谢嫣觉得不可思议,喜欢谁就要砸谁,若她喜欢系统,岂不是可以砸了系统!
叶之仪蹙眉躲开这些杂物,谢嫣心疼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一把攥紧他的手腕,撒开脚丫夺路狂奔。
张骜追在后面叠声喊:“叶瞎子,你要拐老子表妹去哪里?”
待跑至一处略显冷清的街道,谢嫣才精疲力尽地停下来。不知是哪个缺德鬼丢的鸡蛋,谢嫣一个不察,脚底打滑向后仰去。
叶之仪觉出不对忙伸手揽住她的腰,不料他脚下也沾了鸡蛋沫,稳不住身形随谢嫣摔在一起。
这条街乃是下坡路,他们俩抱成一团滚了几圈,终停在一块平坦的地上。
尽管叶之仪以胳膊护住她的头,谢嫣依旧撞得头昏眼花。
她娇小的身子藏进他宽阔温暖的胸膛里,一刻也不想偏离。
叶之仪左手撑地,艰难地从她身上慢慢移开。谢嫣心口一软,主动穿过他滑凉的发丝,搂住他的修长脖颈。
“殿下……”
“别叫我殿下,”谢嫣眸含眷恋,脸庞深深依偎进他的颈窝,她嘴角贴住他耳侧,温热气息从唇齿间溢出,“嫣嫣、叫我嫣嫣。”
叶之仪陡然怔神,谢嫣抓住这个空子,猛然翻身滚了一圈将他反压在身下。
上元节的景色无端端催得谢嫣伤感,她低头动情地凝视他,“嫣嫣心悦老师良久。”
他垂下眼睫,扇子般的长睫在眼睑处留下沉沉乌影:“殿下可曾想过,微臣家道中落,加之眼盲,是配不上殿下的。殿下对于微臣,或许只是一时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