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最先反应过来,她从楼蔓身旁挪开沉重步伐,镶嵌东珠的软底宫锦绣鞋向着谢嫣一寸寸靠近,待行至她面前,她突然高高扬起手腕。
景阳腕骨上戴着的赤金石榴手镯闪出浩浩金光,在宫灯下十分晃眼,灼得谢嫣眼睛生疼。
她被那金光刺得伸出手遮挡,景阳蓄势待发的耳光如急坠的燕子,沉沉对着谢嫣嘴角落下来。
谢嫣预感她会突然发难,微微向后倾去。
景阳一掌落了空,她掌心不慎打到靠椅的雕花扶手上,扶手上凹凸不平的花纹硌得她疼痛难忍,“嘶”地一声拧起眉头。
她急红了眼,侧头瞪着谢嫣,凶狠眸子里染上浓烈杀意:“靖安!本宫要杀了你!”
张太后接过宫人新奉上来的茶盏,哂笑着抿了一口,她坐直了身子,俯视仪容全失的景阳,对身后喝道:“孙嬷嬷,给哀家狠狠掌景阳的嘴!景阳不思悔改以下犯上,西太后不治,哀家来治!”
孙嬷嬷跟随张太后多年,见识过张太后脾气,她也没什么好怕的,宫里除了见顾棠还需谨慎以外,对待其余杂碎一旦手软,就是打杀她们东福宫的威风。
眼看孙嬷嬷的巴掌就要扇到景阳嘴边,姚太后憋了许久的怒气终是决堤。
“放肆!靖安身为长公主,不知羞耻与野男人私通,败坏皇室名声、有辱圣听!该被责罚的应是她!”
姚太后揉着额角穴位,高声问姚欢:“皇后,后宫女子不守妇道该当如何”
姚欢眼角纹路若隐若现,她恭顺回道:“回母后的话,按照靖安长公主眼下的程度,论罪当打入冷宫。”
谢嫣有备而来,她不是能任她们纵情拿捏的软柿子,若非先帝余威和张氏势力不容小觑,西寿宫能压得她们东福宫翻不了身。
谢嫣掰开景阳死死掐住她的手背的指头,手背被她狠狠掐过,上头起了一层触目惊心的红痕。
她从贵妃靠椅里起身,慢慢跪下。
这架势倒像是认罪,张太后立刻要拽谢嫣起来:“嫣嫣你这是做什么你没做错,凭什么给她们下跪!”
她环视一圈殿中在场的嫔妃,有顾棠尚是皇子就伺候的侧妃,有他前几年封下的,还有他去年殿选纳入后宫的新秀。
她们的目光皆停驻在谢嫣脸上,或是嘲讽、或是同情、更多的则是幸灾乐祸。
后宫哪个妃子的养的鸟雀走失,都能成为嚼舌根的话头,何况今日被她们撞上这一出大戏。
宠妃夜入臣子居所,还牵扯到嫡长公主,怎么瞧都是惊世骇俗的趣闻。
“西太后和皇嫂所说之言,恕靖安不能苟同。”谢嫣跪拜后自行起身,她双手拢着套着湘绣套子的手炉,秀致娇俏的眉目如画:“那只是惩治后妃的律法,于靖安一个长公主却是不作数的。”
殿里的人撇去陪侍的宫人不谈,唯有谢嫣一人站着。
她很是专注地解释,然而姚太后还是捕捉到她尾音下暗藏的惊惧。
再定睛一瞧,姚太后颇不屑地摇了摇头。啧啧,肩膀还在颤抖,果然还是个不知世事见不了大场面的黄毛丫头。
“后妃勾搭宫中男子才是不守妇道,楼昭媛和皇嫂才是宫妇,靖安不曾嫁过人当不起这等罪名。”
谢嫣按照顾泠嫣的人设歇了一口气,然后续道:“父皇在世时本就属意叶大人做靖安的驸马,只可惜当时他仍同楼昭媛有婚约,于是此事就此放下。如今母后已将嫁娶之物备下,只待及笄后求旨赐婚。父皇喜爱叶大人是宫里人人皆知的事,母后如今这般考量亦是在遵循父皇遗旨,莫非皇嫂和西太后觉着,父皇的话都不算数了?”
姚太后被她一番理压得哑口无言,好半天才缓和过来,骇然伸手指着她道:“靖安,你莫要信口雌黄!你可有人证物证”
谢嫣从容笑道:“当时伺候的宫人尚未辞世,西太后非要揪这个理尽管去寻她问便是。只不过靖安有一事实在困惑,还需劳烦皇嫂解惑。”
她的辩言说得无懈可击,姚欢根本无从反驳,她宛如惊弓之鸟立即警惕道:“你想问什么”
“靖安白日在画院诸位大人的眼皮子底下,跟从叶大人学丹青,从未逾越。今日送了一碗汤过去,就叫皇嫂怒成这样。靖安想起开国太/祖最宠爱的公主,公主府里养的面首无数,当时无一人弹劾,难不成祖宗的礼法今日叫皇嫂一歪曲,竟成真了?”
开国以来,陆陆续续出了不少受宠的长公主,她们中没一个不是面首成群。
话已至此,姚欢愣是一个字都顶不过谢嫣。
景阳扑到姚欢膝头哭道:“母后!景阳不依!景阳就是不依!叶大人才应是景阳的驸马!父皇明明答应过景阳的!”
顾棠的脸色已经完全沉下来,他拔下玉扳指,一双眼意味不明端详兀自哭闹的景阳。
他捉摸不透的视线,骇得姚欢连话都说不出,姚欢胆战心惊护住景阳,厉声呵斥:“住嘴!”
张太后牵谢嫣坐回靠椅上,她揉着谢嫣方才跪的双膝,横眉冲姚氏二女下刀子:“还未成婚便公然抢夺未来姑丈,姚太后不妨和哀家说说,究竟是谁不知羞!”
姚太后神情极其狰狞,戳着景阳额头指责:“真是叫哀家不省心!”
景阳从未被姚太后这样指摘,她不无委屈一路膝行至顾棠足边,楚楚可怜扯着他蟒纹衣摆,撒娇道:“父皇……”
张太后施施然提点:“事已至此,圣上是该遵循先帝的意思赐婚了罢。”
景阳双目陡然瞪大,顾棠踢开她的手,极其不愿:“今日之事若再有人提起,朕定不轻饶。楼昭媛不守宫规,贬至良人,罚去冷宫面壁一月。至于叶爱卿……”
他将玉扳指丢给随侍的司礼太监,脚步一动就往外头走:“传旨下去,朕尊先帝遗旨,允靖安下嫁于他……东太后自可择个黄道吉日。”
楼蔓和景阳一同跪行过去,哀哀恳求他收回成命。
谢嫣跟着张太后出了储秀宫,步至高大绿植遮蔽的角落,张太后瞟了一眼被侍卫簇拥出来的叶之仪,拍着她的肩道:“只允你与他待一刻钟,长话短说,哀家还要回去给你挑日子。”
谢嫣上前抱住张太后的腰,她脸孔往她怀里蹭了蹭,压抑着喉咙里骤然上涌的哭腔:“多谢母后!”
张太后推她过去:“他值得托付终身。”
谢嫣遣开送他回画院居所的侍卫,她拉他藏进一处宫灯照耀不进的拐角。
叶之仪先她一步上前,他张开双手一把将谢嫣带入怀里。
“为何要救我万一、万一……”他低低呢喃竟再也说不下去。
谢嫣闷声答:“若不能保全你,嫣嫣这个长公主岂不是太过没用?”
余下的话不必多说,叶之仪抬起她的下巴,唇齿一卷封住她的口。
就是抄家流放那日,叶之仪也未流露过一丝畏惧,今日嫣嫣为了保他,起身站起来的那一瞬,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畏惧。
她就是自毁名节也要救下他,她不惧背负骂名,不惧他或许会辜负连累她,孤身一人张开她瘦弱的翅膀,牢牢将他护在羽翼后。
她是天下最高贵的长公主,本应由他一生一世去宠着她,可她宁愿同他吃苦,也不愿眼睁睁瞧着他锒铛入狱。
叶之仪动情吻住她温软的双唇,细细琢磨品尝。
他的小姑娘,傻得叫人心疼的小姑娘。
谢嫣依依不舍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无比小心地将他扶至侍卫面前。
她双眼明亮如天幕上的星辰,谢嫣喜滋滋叮咛他:“驸马可要等着嫣嫣。”
叶之仪颔首:“无论多久,微臣都等着殿下。”
大婚拖得越久,越是夜长梦多易生变数。
三月和五月各有一个吉日,然而两个月实在来不及准备,长公主的婚事马虎不得,张太后遂定了五月初六。
叶之仪爹娘远在边疆,张太后亲自去求顾棠,好话歹话全部扯了一遍。
张太后是先帝元后,顾棠抹不开面子,只得恩准叶家主携其夫人入京探望。
叶家主就算快马加鞭,也只有等到五月中旬才能赶至京城。
张太后顾不得许多,办了谢嫣及笄礼之后,便开始准备婚事。
先帝生前特意修建一座长公主府,用以谢嫣婚后迁居。张太后一一布置齐全,遣了众多工匠宫人修缮打扫。
五月初六那日,叶之仪乘马至玄安门迎谢嫣出东福宫。
他奉上大雁、币帛等物,张太后忍泪亲自搀扶谢嫣步出东福宫。
京城送亲的国公夫人皆乘坐车舆随行,顾棠是皇帝便不能屈尊驾马去送,张太后于是就寻了张骜过来。
张骜挤在人群里,左右动弹不得,终于强忍住踹叶之仪下马的冲动,兢兢业业护送谢嫣的喜轿出了皇城。
张太后替谢嫣备下的嫁妆绵延十里,朝帽朝冠各配一副,各式的朱漆凤箱,龙凤呈祥屏风以及众多摆设首饰装了成百上千箱,财大气粗至极,唬得谢嫣眼疼。
因叶之仪眼睛不便,能省的闲礼全都免去。
拜过堂后,谢嫣被浮笙送去内室,叶之仪则留下来应对宾客。
几位与张太后交好的国公夫人受张太后叮嘱,也不太好意思闹洞房。
小姑娘家的脸皮子薄,哪里忍得住这般磋磨捉弄。
前堂的酒席办得极是铺张,朝中上至太师,下至翰林院画院各位画师,能请的差不多都请了过来。
张骜大口吃肉,一边同旁边的同僚吹嘘。
“靖安长公主可是本将军的表妹!她小时候本将军还抱过她哩!”
他吹得昏头昏脑,不经意瞧见另一桌边一闪而过的正红衣角,他踢开椅子跳起来。
他随手提着个酒壶溜到叶之仪身边,不要命地往他酒樽里灌酒。
张骜嬉皮笑脸:“表妹夫,来喝一个!”
叶之仪:“……”
“表妹夫,你不喝就是看不起老子!”
叶之仪勉强一口饮尽,张骜又给他斟满。
张骜贴着他耳朵低声警告:“表妹她小,可受不住你这禽兽的撕咬!”
叶之仪睁着迷离的眼睛,懵懂地点了点头。
张骜面上也是一热,清清嗓子又道:“别弄坏人家,你弄坏她,老子就弄坏你!”
张骜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张太后看不过眼,嗔骂几声后唤孙嬷嬷把他拖出长公主府。
谢嫣在内室里待得无趣,守在龙凤烛前干巴巴等着叶之仪。
咳咳,上个世界,这厮好像是把龙凤烛灭了的……
谢嫣伸手去感知那烛火,将将抬手时,隔扇倏地一晃。
浮笙红着脸阖上门退下,叶之仪跌跌撞撞扶着墙踱步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清酒、ReD、盗版清清清清清明小宝贝们的地雷
今晚有事,所以更得不多QWQ,明天捉虫
还有大概两章结束,高铁我会提前通知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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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画师升职手札(十五)
齐安跟着他进入内室后, 便被浮笙一把拽了出去。
齐安扭着身子一边挣脱一边反驳:“大人他眼睛不能视物……”
浮笙羞怒不已,她二话不说带上隔扇,“放肆!殿下和驸马爷的洞房, 你我都是下人, 又去凑什么热闹你要真是想瞧瞧新鲜,京城花楼里多的是大胆泼辣的小娘子!”
被她不分青红皂白扣了个盆子,齐安急忙辩解:“我可没有这等龌龊的念头, 东太后娘娘特意着人嘱咐过, 大人有眼疾,若有不妥之处还需我们提点一番……”
浮笙耳后根的绯红早已泛滥成灾,她是个不曾嫁过人的少女,哪里能听得下齐安如此露骨的言辞。
浮笙羞得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她扯住齐安的衣襟,硬生生将他扯出内室:“这种事都是无师自通,嬷嬷也已教过殿下, 你一个男人去做甚平白坏了主子们的兴致!”
外头的响声渐渐微弱下去, 几个贴着窗棱往里偷看的婆子侍女, 全部被浮笙逐出去,偌大的屋子就剩了他们二人。
谢嫣慌忙收回手,端端正正坐回榉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边, 她随手抽过床边的盖头, 稳稳盖回凤冠上。
透过鎏金帘子的缝隙,谢嫣能瞧见叶之仪轻移皂靴朝着她缓缓走来。
他身上的酒味极浓,他走得越近, 那股甘冽气味便更是馥郁。
他拄着竹拐慢慢摸索,用打磨光滑尾端小心翼翼探路。
今日是他们大婚的日子,府里处处张灯结彩,屋檐下皆挂起灯笼红绸,连他掌心的竹杖也被贴了“囍”字。
拔步床上被国公夫人们撒了若干花生红枣,喜娘同谢嫣解释说,撒这些果子的寓意乃是早生贵子。
谢嫣担心坚果会硌到叶之仪,方才他还未回来,她就已将这些坚果往里推了推,给他挪出一片地方。
身旁的床榻向下陷了一点,酒香混着墨香将谢嫣层层叠叠包围起来,她身处于这片芬芳里,心口不可自抑地跳个不停。
喉咙微微发涩,谢嫣有些踌躇地张开十指揪住衣摆。
叶之仪俯身用玉如意挑开她龙凤纹盖头,张太后说她今年长高了些,然而这般并肩和他坐着,谢嫣仍旧只及他的肩膀。
谢嫣从未见过叶之仪穿过红色,记忆中,他除了青色朝服之外,最常穿的一律是浅色。
叶之仪模样生得无双,白衣更能衬得出他的气韵风度,谢嫣因此就一直以为他配白色最好看。
可是今日的他一身正红喜服,袍袖鼓鼓生风,如意纹和着云纹在衣摆处蓁蓁盛开。
叶之仪肤色本就白皙,被这艳丽的大红一衬,越发显得眉色乌黑唇色潋滟。
他眼底因这喜服的衬托,也染上一抹旖旎罗色,虽然眼瞳涣散无神,但谢嫣看在眼里心中却酣甜至极。
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无论他是丑是美,只要他不变心,她对他的情谊就永远绵绵不绝。
谢嫣从一旁的黄花梨石心画桌上端过两枚精致玲珑的酒杯,杯子里被孙嬷嬷提前斟满了酒,谢嫣挑出一个塞入叶之仪手心。
“孙嬷嬷说过,老师挑完盖头后须饮合卺酒……”
叶之仪微凉的指尖擦过谢嫣掌心,他接过来,付之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