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郑小陌说
时间:2021-01-22 08:52:14

  更主要还是夏棠。
  今日大寿,张和才特意吩咐大厨房做了夏棠爱吃的醉鸡,可她只想着早吃了去寻缠李敛,都没扒几口便下了桌,连看他也没看。小姑娘这般痴缠她,她不仅不应,还四下里躲,这回竟还喝了酒躲到这里来了。
  张和才心里发酸,怨毒地瞅着李敛,忽尖声叫道:“李敛!你个小王八羔子,你下来!”
  李敛被他一个高声吓得打了个哆嗦,抽搐一下,抬起脸来,睁眼迷蒙道:“……啊?甚么?”
  张和才指着她鼻子骂道:“你个杀千刀的烂酒槽子,滚下来!王府的檐子是你想上便上的吗?”
  李敛:“……”
  慢慢爬坐起来,李敛打了个哈欠,醉眼惺忪道:“你有能耐,拿我下去啊。”
  “嘿你——”
  张和才气得跳脚,李敛却混不理他,她一腿垂下来,另一腿单膝曲着,脸靠在膝上,从后方张和才看不见的瓦檐拎出来一坛上好的绍兴老烧,仰头喝了几大口。
  酒一下肚,烧刀子如同烈火般划开李敛的脾胃,从嗓子眼一路燃到肠子里,在里头好一顿左冲直撞,终化作两声叹息,被人昂首吐纳出去。
  李敛灌得嘶嘶抽气,待酒嗝出来,她支棱着的腿也放下去,松松快快地晃腿笑着,双眼迷蒙,望着远处内院中开锣的大戏,半晌才又看向下方。
  她愣了一愣,缓慢道:“张公公,你诊么还没肘?”
  张和才真想给她两巴掌抽到地里去。
  他正憋着气,恨望了李敛半晌,忽道:“你这酒哪儿来的?”
  李敛道:“厨房里来的啊。”
  张和才道:“哪个厨房?”
  李敛有些迟钝,半晌道:“啊?”
  张和才道:“哪个厨房!”
  李敛嗤嗤笑起来:“张公公,你诊么和个老太太似的,啰、啰说得很。”
  张和才叫她气得尖声叫道:“你他娘才是个老太太!”
  李敛乐道:“也是,老头儿才对了。张老头儿。”
  自叫了两遍,她又道:“哦,我知了,看我喝你馋了是不是?”
  张和才啐骂道:“我馋个屁我!你打哪儿偷的酒?啊?我告诉你,这府中的绍兴老酒可都是有数儿的,你敢偷一两酒,我叫你吃不了——喝、咳咳咳、咳!”
  他仰着头正言语,李敛忽然打身后又拎出酒坛来,对着张和才的嘴朝下倒,准准倒在了他大骂的嘴里。
  张和才没有防备,被她倒了个正巧,酒又醇厚辛辣,洒进嗓子眼仿佛洒进一把尖刀,呛得他抓着喉咙大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弯下了腰去。
  李敛大笑起来,边笑边又喝了几大口,拎着酒坛道:“张老头儿,你若还馋了,记着来找我。”
  话落纵声而笑,顺着檐边翻身而走,脱去了张和才的视线。
  张和才在原地好容易把那点酒咳出去,喘着气抬头时,李敛早已不见了。他绕着房檐走了两圈,最终没辙,骂着走了。
  待他走后,园中一时寂静下来。
  夏风扫过,竹柳沙沙,远处戏台唱到高腔,引得众人叫好不绝。
  片刻叫好声落下去,小锣蹡蹡,锣鼓间隙南方鹿苑又传来呦呦鹿鸣,在日头下远飞过大厨房的炊烟,飞出王府去。
  张和才咳在地上的酒已被灼光带走了,剩了个极淡的轮廓。
  轮廓上忽踏过一只脚。
  那只脚上蹬靴,靴头尖翘,生白的靴边抱着嫣红的缎面,上绣了两只鸳鸯,飞针彩线在日头下熠熠生辉。
  踏过那酒印,靴主人携着一把木梯,直走过去,停在后方女儿墙上。把梯子搭在墙上,她顺着梯子爬上去,推了推睡在墙头的女人。
  她道:“李敛,你又藏这来了,你还能往哪藏,你怎么不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李敛一坛酒已喝空,日头正好,她卧在墙头,大醉而眠。
  被夏棠推一推,她死猪一样根本没动,只动了动手指,喃喃道:“……莫吵……”
  夏棠把左手给她晃晃,蹙眉道:“我手指好了,你说我手指好了就收我的。”
  “……”
  “李敛。”
  “……”
  “李敛!起来!”
  夏棠又大力推推她,李敛眉头也蹙起来,无力摆手道:“……莫聒噪……”
  “李敛!你还说我,你自己都说话不算话!”
  夏棠恨得下了狠,使劲一推她,李敛本仰睡在女儿墙的单片瓦上,叫她推得身子一晃,猛侧个身,我操一声就从墙头掉了下去。
  “李敛!”
  夏棠大惊而叫,连忙攀上梯子,顺墙头朝下观瞧她。
  李敛半趴在巷子的黄土地上,一身黑衣摔成了灰的,夏棠又急唤了她几声,她才缓翻过身来,赖躺在地上,闭着眼慢慢道:“胸都要摔平了……”
  夏棠咯咯笑起来。
  她放松下来,又有些怯缩,幸灾乐祸地道:“不该我的事,是你自己不守诺言。”
  她爬过女儿墙骑在墙头上,从里园拉出梯子放下去,顺着梯子下到李敛身边,插着腰俯视她。
  夏棠道:“你起来,教我功夫。”
  李敛叹了口带酒意的气息,懒洋洋道:“小姑奶奶,今天你就饶了我罢。”
  夏棠弯腰看了她许时,蹙眉评道:“你怎么喝得跟个酒狂似的。”
  李敛嗤嗤笑起来。
  “酒中仙,撂地仰。”她慢慢和歌,“我非侠,我非我。”
  她反复地低唱这两句,好似除了这两句,余下的皆不会。
  夏棠先撇嘴,慢慢倚着墙蹲下来,侧脸看着她,片刻和她一同合唱,唱着唱着笑了起来。
  倚着王府殷红的外墙,她仰头望向头顶青天,胸中鸟高飞而去,跨海破云,振翅万里。
  慢慢停下来,她吸了口气,侧头看躺在地上的李敛。
  她仿若已再度睡去,满带漠北颜色的面孔湮在黄土中,落下的睫羽上一份灰土,九分洒拓。
  明珠蒙尘,而所携者却丝毫不惧使珠蒙尘。
  望了她片刻,夏棠喃喃道:“我要像你一样就好了……”
  “你尽好别像我。”
  李敛忽然开口,夏棠猝不及防怔了怔。
  “……”
  静过片刻,李敛道:“今日有鹰来。”
  夏棠无言静听着。
  过片刻,李敛又道:“鹰信递言,远边寻着了我师父的坟。”
  片刻又道:“我原心抱希望,还想她许如师祖般,只是弃门登仙去了。”
  片刻又缓慢道:“这偌大江湖,终只剩我一人了。”
  “……”
  夏棠不知该说些甚么。
  在她身边蹲了一阵,夏棠干脆收敛衣裙坐了下来,李敛的头和她盘起的腿靠在一起,夏棠便见到她的双眼逐渐闭上,渐又要睡去。
  蹙起眉,夏棠用腿推推她的头,道:“哎,你收我当徒弟。”
  李敛:“……”
  她睁了下眼,看一眼夏棠,又闭上了。
  夏棠压根儿不管她,只又推她,道:“你说过的。”
  李敛道:“别吵。”
  夏棠道:“你收了我我就不吵。”
  “……”
  “哎,你收我当徒弟。”
  “……”
  “哎,李敛。”
  李敛终于抬起双手,做缴械状道:“好好好,我认了。”
  她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扒拉掉头脸上的土。
  搓搓脸,李敛静坐许时,深吸了口气道:“要我收你,有两个条件你需遵守,不能违背。”
  夏棠大喜道:“你说。”
  李敛道:“第一,我知王爷给你请了新西席,明日开始上课,他叫你背什么,你便得背什么,规矩地去,不准再打先生。”
  夏棠蹙眉道:“但他们都教些怪道理,我不爱听。”
  李敛顿了下,道:“甚么怪道理。”
 
 
第十八章 
  李敛道:“甚么道理。”
  夏棠道:“嫁人的道理,妇从的道理。”
  李敛愣了一下,反怪道:“你爹给你请的不是翰林先生么?”
  夏棠道:“对啊。”
  李敛道:“他们不该教你甚么出相入仕的道理么?”
  夏棠撇撇嘴,拨拉着地上的石子道:“我也回去问了爹,爹同我言讲,说前朝时大宦官符柏楠妖惑人主,倒行把政,险些倾覆了朝堂,清流派本就对皇祖奶奶被色惑有异议,前一阵子边关还总打仗,男子便更抬头。朝堂上女官本就少,相争中清流朱理派借此倾轧,当朝虽然还是皇姨奶奶这个女人当家,但其实已经渐生异了。”
  又道:“爹还说好的正新派都在朝堂上斗着,要找那样的人教课得看运气。”
  又悄悄道:“爹还说,皇姨奶奶为了争这个,偷偷绞死过两个骨肉男童,才只剩了公主姑姑这一个血脉,以此牵制前朝。”
  “……”
  李敛瞪着眼看着夏棠,酒全醒了。
  她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夏柳耽,想起上回见他时,他正拎着袍服下摆,蹲着在那研究那只白母牛的乳首,还差点叫踢了。
  李敛呆了半晌,才道:“扮猪吃虎,你爹可以啊。”
  夏棠看着她,嘻嘻地笑起来。
  笑过了,夏棠道:“哦,爹不叫我和人说,你别说出去。”
  李敛仍是瞪着眼睛,道:“那你和我说干甚么。”
  夏棠道:“你问了,我就想叫你知道啊。”
  李敛眼瞪得和鹰一样,挺着身子道:“你叫我知道干甚么,我不想知道。”
  夏棠瘪了下嘴,横道:“反正,反正我已说了,你也听了,便如此了。”
  “……”
  李敛无力地躬身蹲回去,垂了片刻头,道:“罢了。”
  垂着头醒了会酒,打了个哈欠,李敛道:“兵书读过么。”
  夏棠利索道:“读过。”
  李敛道:“知己知彼——”
  夏棠接道:“百战不殆。”
  “不错。”李敛道:“因此你便是所向有异,也需先得知道现在这些个人在想甚么。”她举起一根食指,道:“去上课,去听课,使出你和你爹耍的那些心眼,叫先生教你《策论》之类的国术,他若不教,我寻人教,但你不准打先生。”
  夏棠愣了愣,颔首道:“好。”
  李敛又竖起一根手指,道:“第二,我可以传你功夫,但其中一些你不许露给旁人,更不许言及这功夫出于我手。”
  紧盯着夏棠,李敛眸中的残忍铺天盖地,直卷而去。
  她声线淡寒,平平道:“若你泄了,我必杀你。”
  “……”
  夏棠颈后乍起寒毛,吞咽一下,她双眸亮道:“是,师父。”
  “淑檀又上她师父那去了?”
  “回王爷,天还未光便去了。”
  “唔……”夏柳耽挠着下巴,把手里的一把菜团子全喂给了麋鹿,道:“卿卿,半月前请的那位先生如何?告状了吗?”
  夏李氏轻言细语笑道:“先生未曾有怨言。”
  夏柳耽揽过她的胳膊,将柔荑拉着,随着鹿在园中慢行。
  思索片刻,夏柳耽又道:“淑檀前日,来我房中送了桃花姬。”
  夏李氏温笑道:“是,也与妾身了,礼极周到。”
  夏柳耽道:“她近来可无端打骂过谁么?”
  夏李氏想了一想,摇头道:“妾身不知,想来无有。”
  笑一笑又道:“似也无再去城郊放鹰跑马,戏耍同辈,王爷与妾身管束不住之处,近来都大有收敛。”
  夏柳耽道:“也常在书房?”
  夏李氏颔首道:“也常在书房。”
  夏柳耽道:“去看过在写甚么么?”
  夏李氏道:“是些旧典,《策论》亦有,还有些怪字,书写起来似很简易,但妾身识字不多,看不真切。”
  夏柳耽猛一停脚步,片刻回身道:“这个李七究竟是何人?”
  夏李氏道:“夜瑜同妾身言,此人是天下第一义士贺铎风的友人,是江湖铭谱上有名号的女子,功夫也是顶顶的好,余下背景她也不明晰。”
  夏柳耽道:“不知师从……那副面孔,想也不是南方正新寒门。”
  夏李氏猜道:“许是塞外人士?”
  夏柳耽摸摸胡子,摆手道:“非是,莫说前年还在打仗,大校场早就关了,此人我见过几回,那个个头——”他抬手在自己胸腰比划几下,“还不如淑檀。哪有这般纤瘦矮小的马上鞑靼。”
  夏李氏柳眉微蹙,入思而不再言,鹿苑中一时静无人声。
  盛夏高阳炎炎,夏柳耽携李王妃走去一棵大槐下,夫妻二人正在树下凉石上坐定,忽听得苑外脚步声疾来,张和才的身影匆匆而现。
  他先四下里一寻,找见了夏柳耽后拨开鸡群鹅群,驱鹿跑来下了个礼,急诉道:“王爷,您可去管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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