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翡走出一段,忽又折回,来到那初开的梅树下,仔细端详片刻,伸手折了两支,拿在手中。
行至侧院,轻轻将梅花放在铃铛下。
天光大亮时,绿水发现了那梅花,随即捧入房中,交给明朗,明朗忙让取了花瓶来,妥善布好。
梅香浮动。
今日无风,房中烧着地龙,还生了火盆,绿水便掀开门帘,通风透气,雪花清冽的气息缓缓渗入。
绿水跟着安嬷嬷学打络子,青山抱着个小炉子在门边守着,溶溶滟滟几个小的则陪着明朗玩穿花。
溶溶滟滟这些时日基本的规矩已学的差不多了,气色也养的好了些。两人与明朗差不多年纪,当初黄管家选人时,容翡曾有指示,大意是选几个懂事聪慧,却又不刻板,有趣点儿的。
前面的好理解,后面的黄管家琢磨了半晌,总结为:能陪明朗解闷儿的。
因此教导这两人时,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错误,绿水也便不大拘着她们。两人本就正是活泼爱玩的年纪,相处这些时日,便逐渐放开了,时常翻些花样,找些游戏与物件,陪明朗打发时间。
“姑娘,该你了。”溶溶说。
明朗以前也是个能玩的,什么踢毽子,抓石子儿,斗蛐蛐儿等等都能来,谁料溶溶滟滟却更胜一筹,起初两人还有点顾忌明朗身份,后来见明朗输了也从不生气,便渐渐露出真本事来。
滟滟手指尖挽了个十分复杂的花,明朗看了好一会儿,实在无从下手。
溶溶在一旁指点:“姑娘,这样,这样,从这里穿过去,再一翻,从那里穿过来……不对不对,反了反了,哎呀!”
线散了,明朗大败。
滟滟嘻嘻笑着,将明朗面前的几枚铜板儿毫不留情的收进自己荷包里:“多谢姑娘啦。还来么?”
明朗还未说话,绿水斥道:“还来!这几日姑娘输了一个坑,你们都上瘾了是吧。”
溶溶吐了吐舌头,道:“是姑娘说不得留情,各凭本事的嘛。”
明朗摆摆手:“技不如人,愿赌服输,罢了罢了,莫说她们。今儿不玩了,明日再战。”
平日里她们倒也不玩钱,临到过年,便加了赌注,图个乐子罢了。明朗回京时,带了几只箱子,都是祖母让带的,其中一部分给明夫人,另一部分让她给明朗保管,说是保管,其实就是为了让明夫人安心,以后明朗拿不拿的回来另说,这样一来,至少不会再想着搜刮明朗,明朗身上的花用倒不缺。
溶溶滟滟收拾了桌上,给明朗拿来点心盒子,倒好茶,便去取了针线篮子过来,在桌子另一边坐下,开始剪窗花。
再过两日,便是除夕。
明朗拈了个梅花糕,这梅花糕做的极好,形如梅花,呈金黄色,松软可口,甜而不腻,合着房中两枝梅花,仿佛糕中隐有梅香。
这是明朗在上安过的第二个年。
第一年过年,她病了,发着高热,躺在那小屋中,迷迷糊糊听见明府里欢声笑语,半夜爆竹声声,等后来可以起床,年已彻底过完了。上京如何过年,与扁州有何不同,她十分好奇。
“也没太多不同。”绿水道:“不过在天子脚下,要更热闹排场一些罢了。除夕上半日插桃枝,贴春书,悬春幡,画虎头,下半日街上会有驱傩会,今年这么大的雪,恐不一定能看见了。晚间则是一家人吃团年饭,守岁。”
明朗听着,基本和扁州民间差不多。
明朗好奇道:“容府每年也都这么过的吗?”
绿水笑道:“姑娘说咱们府吗?嗯,也这么过。不过现如今老爷带兵在外,两年或三年方回一次,家中就几个夫人和公子在,那几位夫人都是爱清净的主,即便过年,也就到容夫人那里一起吃顿饭便罢了。今年大夫人不在家,这年夜饭,便摆在二夫人院里了。”
滟滟道:“听起来还没我家过年有意思呢。”
绿水笑瞥了滟滟一眼,道:“今年不一样,有姑娘在,会热闹些,瞧,今年挂了好多灯笼,往年可没这么多。”
小年时树上挂满了玲珑小灯笼,这几日,则另挂了些大灯笼,红艳艳的灯笼映着白茫茫的积雪,未点灯便已是美景,可以想见除夕之夜,灯笼点亮之时又将何种盛景。
明朗倒不在乎热不热闹,只要与家人在一起,哪怕只是像平日一样随便吃顿饭,也是极好的。
说道这里,明朗忽想起一事:“子磐哥哥那日还要去宫中吗?”
越近年底,容翡越发忙起来,这几日都回来的比以前晚。明朗不由想,不会一直到除夕都这样忙吧,那当官真是太辛苦了。
绿水答道:“除夕日皇帝宫中设宴,宴请百臣,为一年盛事,公子自然得去。所以咱们府的年夜饭通常要稍晚一点,便是为等公子参加完皇宴。”
明朗点点头,明白了。
然而这一说,却立刻激起众人兴趣,就连安嬷嬷也有些好奇。
溶溶道:“绿水姐姐,皇家宴会是怎样的,你去过吗?快给我们讲讲。”
绿水失笑:“我哪有资格去那种地方!你们以为那是人人都能去的?便是你们常德小总管,至今也没进过宫宴里头去。”
“那绿水姐姐总大约知道一些吧,给我们讲讲吧。”
明朗也跟着众人一起,眼巴巴的瞧着绿水。
皇宫呀,皇家宴会呀,谁不好奇呢。
以前祖母曾对明朗提过两句,她那时还小,只晓得吃,哪里顾得着关心千里之外听起来毫无关系的皇城之事呢。如今隔的近了,容翡又在里头进进出出的,明朗自然而然的有所留意。
“这个嘛,”绿水道:“自然是天下之最盛。”
旋即说了些皇宴的排场,规矩,饮食菜式,还有嫔妃们的衣着等等,她从未亲眼见过,这些也都是道听途说,末了,笑道:“姑娘要想知道,不若去问公子,公子可比任何人都清楚。”
明朗被勾起了兴趣,晚间与容翡吃饭时,便真的开口问了。
容翡听了,略沉吟,便道:“想去?带你去玩。”
第39章 . 三九 三九
啊?
明朗只是随口问问, 没想到得到一个完全意料之外的回答。
容翡:“想去吗?”
明朗:“……可以去?”
容翡点点头:“官员可带一两名家眷。”
明朗指指自己,不敢确定:“我,我算家眷吗?”虽说容府接纳她, 但从律法意义上来说,她始终不是容府人, 而且,到时宫中不查吗?
容翡淡淡道:“我说算, 便算。”
明朗笑了, 既然容翡这样说, 想来就没有问题,不过她又想起一事:“嗯,其他人不去吗?”
明朗想起府中的几位容家姑娘, 她们不去看热闹吗?如果自己去,会不会导致她们去不了?
显然容翡明白明朗所指,答道:“她们幼时跟父亲去过,嫌无聊。你尚未见过,带你去看看。去不去?”
“去!当然去!”
明朗万万没想到, 她回京后的第一次“游玩”, 竟然是去皇宫。
她又高兴又紧张。
高兴可以去长长见识,紧张什么都不懂, 怕乱了规矩, 给容翡丢人。
绿水教了明朗一些简单的皇宫礼仪, 道:“那日人多,姑娘跟着众人一起, 出不了错,不会刻意有人盯着规矩。再者,有公子在, 没人敢难为和笑话姑娘。”
明朗略放下心来。
然而还有许多其他的事要办。今年乱七八糟的,连新衣服都没来得及做,之前明夫人做慈母样时送她的那两套衣服,明朗不想穿,而且也不合适。
现做肯定来不及,只好去成衣铺。
好在到底是天子脚下,自有不少名店名铺。绿水又是个能干的,出去半日,便带回里里外外好几套新衣服。首饰珠宝倒不缺,上回容翡送了不少,她年纪小,倒不用打扮的太过华丽隆重。
最麻烦的是明朗还微微发着热。
容翡后来想起来,便说如果到时还不能完全退热,或除夕那日天气不好,此事便作罢。
于是乎明朗赶紧拼命喝药,每次还不到时间,便主动叫道:“拿药来!”特别大义凛然豪气干云。又每日眼巴巴在门口祈祷,千万不要刮风千万不要下雨千万不要下大雪……
她实在想出去走走。
这么着折腾,这几日竟然比任何时候都要忙,也终于让她有了些过年的感觉。
除夕这日,明朗一早便爬起来,到门外一看,无风无雪,甚至天空还出现一轮日光,顿时欢呼一声。
宫宴申时开始,皇帝请客,无人敢迟到,宫门外自未时起便陆陆续续驶来各种马车,排起长队。
许多人下了车,在雪地里寒暄。
明朗掀开半截车帘,朝外张望,只见许多女眷也下了车,其中许多年轻女孩儿,打扮的花枝招展,在漫天雪色中如一抹亮丽风景。可惜她一个也不认识。
“容大人?”
马车外传来呼声。
容翡正靠在壁厢上闭目养神,闻言睁眼,示意明朗在车中等候,便略一整衣袍,掀开门帘,下车去。
“马大人,王大人,来的甚早。”容翡往一旁走两步,未离开马车太远,与同僚招呼。
“哈哈哈彼此彼此。今日可要与容大人好好喝几杯……”
又有脚步声过来,显然看见容翡出现,便围来攀谈,期间还有女眷。
明朗听见声响,料想不会被注意,又好奇,便偷偷朝外看。
只见片刻间,容翡身周便站了不少人。
因是宫宴,不必穿寻常朝服。容翡今日穿了件月白圆领锦服,宽袖大袍,玉带束腰,外罩玄青色鸦羽大氅,身姿笔挺,面若冠玉,端的是一派清贵之气。
明朗眼珠一转,便见周遭数双眼睛落在容翡身上,眸如春水,面若桃花。
不知为何,那样的眼神让明朗微微有点不舒服,仿佛很小的时候看见祖母被其他小孩围着的感觉。
不过这感觉顷刻便散。
子磐哥哥挺好看的,明朗心想。
宫门缓缓开启,有几名宫人跑过来,请容翡等人先进去。周边马车上的人闻声都纷纷从车上下来,预备进宫。
绿水掀开门帘,扶明朗下来。
容翡点点头,示意明朗过去。明朗便走过去,站到容翡身边。
明朗明显感觉到,周遭忽然一静,无数目光看过来,这一次,尽数落在她身上。
明朗本就有点紧张,被这么一看,顿时更加无措。不过她面对外人时习惯了克制情绪,因此面上并无显现。心里有点慌,可是脸上有什么东西,又或者衣服哪处不妥当。
她不由看向容翡。
容翡仿若一无所觉,只道:“跟着我。”
说毕,旁若无人转身便走。
明朗忙紧紧跟上。
宫宴设在含英殿,过去颇有一段距离。带路的宫人远远走在前头。容翡身高腿长,明朗几乎要小跑方能赶上他,容翡走了一段,察觉到,便放慢步伐,迁就她的速度。
明朗第一次入宫,起先还新鲜于皇宫的高旷远阔,巍峨辉煌,然而走了许久之后,便觉得这皇宫实在太大了,好像一眼望不到尽头似的,走的好累好累。
含英殿内摆设了上百张案桌,分列几排,官员与家眷们鱼贯而入,依序而坐。
容翡的位置在前几排,靠近大殿正中皇帝之座,皇帝还未来。
明朗坐在容翡身旁,四周官员们陆续入座,明朗又感觉到了无数的目光。她终于忍不住,稍稍朝容翡靠近,小声道:“他们怎么都看我啊。”
两人的外衣都已交由宫人捧走,殿内十分暖和,容翡展一展袖袍,仿佛思考了一会儿,淡淡道:“也许因为你可爱?”
明朗:……
越相处越能发现某些不为人知的一面,自两人关系更亲近后,明朗发现,容翡会一本正经说些不那么“正经”的话。有时候逗的人乐,有时候又挺吓人。
明朗无言的瞧着容翡。
容翡微勾起唇角,不再逗她,道:“我从未带过家眷进宫,众人惊讶罢了。”
原来如此。
“不必在意,他们知晓你身份后,便不会再看你。”容翡道。
明朗略略放心。
容翡身边的座位陆续来人落座。
不多时,赵蕤之与赵鸿之前后脚出现,并在容翡对面的桌前坐下。
赵鸿之马上注意到了明朗,赵鸿之一脸好奇,咦一声,问道:“阿翡,这位姑娘是?”
容翡简单道:“明家的。”顿了顿,又道:“如今是容家的。”
赵鸿之立刻明白了:“哦!原来是你的救命恩人!失敬失敬,有礼有礼。”说着笑嘻嘻对明朗抱拳施礼道。
明朗已从旁人的招呼声中知这二人身份,只觉这位皇子甚有趣,看得出与容翡关系很好,话语间随和而亲切,明朗对他便也有几分好感,微笑着行了礼。
赵蕤之听见救命恩人几字,目光从明朗身上一掠而过。
赵鸿之还想再说,皇帝却来了,带着几位嫔妃在正首龙椅上落座。
众人起身行礼。
明朗也跟着规规矩矩行礼,她第一次得见天颜,趁着人多,偷偷多看了两眼。想起以前祖母说的,皇帝跟常人一样,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今日一见,还是跟常人有些不同的。
皇帝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要略显老态,眉间一道深深的川字,显然平日里思虑过甚,这让他看上去显得威严而深沉。
驱傩舞过后,正式开宴。
这时皇帝注意到了明朗,得知她的身份后,哈哈一笑,从他面前的御桌上亲自选了盘点心,赏给明朗。容翡起身,带着明朗谢过,复坐下。
众人至此也终于都知晓明朗的身份,恍然大悟。
皇帝又与其他人说话去了,容翡对明朗道:“再无事了,吃吧。”
终于可以吃了!
明朗呼一口气,有点理解容家几位小姐为何不爱来了,倒不是无聊,而是吃一顿饭真心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