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善目光一顿,又看了眼前排的空位。
好像他们在等他去今晚的聚会或酒局。
但是这跟她没关系,他们不是一类人。
别注意这些,不要又让如隔云端,如隔山川的落差感占领理智的上风。
这样想着,苏慕善默默加快了收拾作业的动作,把最后一张物理卷子塞进书包,拉拉链,意图快点逃脱这个与她格格不入的境遇。
而刚走出去,那群人恣意玩笑更甚,纷纷把目光投往另一边。
“哎呦,这人可算是来了。”
“草,磨磨蹭蹭的干嘛呢?”
“今天晚上,要不要带嫂子一起啊?”
脚步一顿,苏慕善稍稍回头。
走廊那头,四点多钟的太阳灿烂如金,谢臻噙笑而来,微风吹起刘海,舒缓轻荡的眉目清晰,眼尾张扬挑起弧度。
背后一片数不尽光芒,也是一派诗里的鲜衣怒马、五陵轻薄儿的恣意荡荡。
转瞬压低了头,她攥紧背包的带子。
别看他,走你自己的路。
*
朋友讲话的声音在耳边起伏。
直到那个清瘦又执拗的背影转弯,走向楼梯间,谢臻堪堪收回目光,周遭的声音随之解除屏蔽。
他回过神,“对了,今天晚上,我就不去了。”
此言一出,有人问询为什么,也有人开玩笑调侃,“没关系啊,不用怕嫂子吃醋,喊上嫂子一起呗。”
谢臻迟了一下,才想起他们口中指代的人是谁,他转瞬换了神色,骂:“……滚远点啊,我怕她?”
“那又为什么?打算和嫂子单独出去?”
“……差不多吧。”
随后,男生堆里浮起油腻而意味深长的笑。谢臻懒得管了,任他们怎么理解了,他只想脱身。
又是几轮劝说,见谢臻属实无意,甚至拿女人挡,他们只好胡诌几句后打招呼离开。
他们走远了,谢臻动了动面部笑僵的肌肉,面无表情地转身回教室收东西。
李意欢电话打了过来,“咱 * 们放月假去哪呀……”
谢臻:“嘶,你消息挺灵通啊……”
“你当那么多人面说假期要陪我的!”
他笑笑,先顺着她心意:“嗯,那你想去哪?”
少女一顿:“……有一个地方,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带我去?”
“说来听听?”
“你心里……”
他一怔,“换一个。”
赶在女声失落之前,他低声慵懒笑道:“傻,这地儿去过了。”
听筒那边,声音空了两秒。
随后酥酥软软的埋怨声,“谢臻你真是……”
谢臻本来是含着几分笑在听她的娇嗔,结果一通电话打进来,他语气一凛,“我先接个电话。”
“啊?那好吧,”李意欢扮起贴心女友,甜声道,“等会儿,我打给你。”
谢臻耐着性子听完她最后一句,终于把电话给切了。
来电的是姥姥。
今年春暖早,楼下梅子已经新芽初长。小时候这个季节,姥姥总会拿去岁的梅子酿酒,而他捣蛋,会拿着木枝,围着那棵青梅树前前后后,把未曾成熟的果子都打下来。
谢臻耐心听完姥姥这些没来由的话,大概又想清楚来由是什么。
“姥姥,舅舅上次看您是什么时候?”
“那我妈呢?”
“他们都忙。”林阿婆叹了口气,又恍然一惊,“呀呀,阿臻,你是不是还在上学!”
老人开始自责,哎呀哎呀,怎么能在这时候给他打电话,会影响学习的,忙就要挂断。
谢臻忙不迭喊住:“没……姥姥,我放假了。”
“你放假了?哦,今天是周五了……那也要挂了,不影响你写作业了!”
“不影响。”他想了想,“姥姥,我去看您。”
就这么,谢臻彻底找到理由,又把李意欢那边拒了。
电话打过去,李意欢失落地“啊”了一声,转瞬乖巧地同意,“那下个月五一放假,你能好好陪我吗?”
谢臻沉吟片刻,笑了:“……能坏坏陪吗?”
*
谢臻到蓝天花园的时候天还没黑。
走到楼栋前,花池里的梅子树茂密,确实已经结出了果子。
跟谢振东吵完那场架后,他又往放任自我下沉了几公分,刚刚姥姥在电话敦促他学习的口气,让掩在枯枝残叶下的心震动了几下。
但是他现在已经坠落到这个地步。原地不动的人尚且被向上攀登的人抛弃在半山腰,更何况他已经跌落谷底良久。
下沉比往上爬容易。所以短暂醒悟之后,他还是选择做个废人。
不过今天,不想让在意的人失望,他稍微需要伪装。
上了平台正对的就是402。
谢臻无可避免看了眼那扇门,转弯走到401扣响门铃。
门很快开了,林阿婆站在门口,“阿臻,你来了。”
“嗯,”谢臻微笑,“姥姥,我来了。”
林阿婆笑意绵延到眉梢,素手拉着他 * ,“来来来,快进来,不用换鞋了。”
谢臻含笑点头,循着室内飘散出来的幽香发问,“在酿酒吗?好香。”
“是啊是啊,在呢,晚些时候千万记得来尝啊,”林阿婆笑盈盈的,“记不记得你姥爷在的时候,你非贪他的杯,结果喝醉了,睡了一天一夜?”
似乎人年老的总是这样,酷爱将回忆封存,追忆的时候就像从宝奁里拿出宝贝,炫耀着岁月流淌过的光辉。
谢臻唇边抹起平淡的笑,十分尊重地垂着脑袋,聆听着姥姥讲陈年糗事。
而绕过玄关的隔断,林阿婆又将话锋一转,“对了,今天善善忘记带钥匙了,在家里坐会儿,你们正好能一起写作业,做个伴。”
谢臻的脚步在同时慢了半拍。
绕过置物架的隔断后视野开阔,狭小客厅里的场景一览无余。
苏慕善坐在低矮的茶几后面,长长的马尾垂落在右肩,她侧边厨房未关的窗外,漏进一条夕阳时分的细长光线。
是纯度很高的橙色,光线从她的微黄发梢,折到她清瘦的肩角,在落到她捏着中性笔的指尖。
一刻风动,窗外泡桐树的影子跟着摇晃,光影如被打破,消隐变幻,她身上的那道随之光消失了。
而谢臻却感到,看到那一束橙色的光线出现自己的脑海,被拉扯得越来越细,越来越长。
林阿婆:“阿臻?”
他敛眸,局促地咳嗽了一声,终于回过了神。
第19章 “我送你下去。……
林阿婆走进来, “善善啊,刚刚好,阿臻今天也过来了, 你们还能一块儿写作业。”
苏慕善从作业前抬起头, 扯起一抹笑,“嗯……是。”
随后目光抬起来一点, 轻声和后面的他打了个招呼,“……谢臻。”
谢臻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鼻腔里发出一声聊胜于无的“嗯”。
两个人已许久没打过照面。
他这样冷淡的反应,并没有让苏慕善太惊讶,她只是有点不知该作何反应。
本以为放学后他会和那群男生一块出去的, 而他现在却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她的心神不宁从林阿婆开门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两人的目光均带着回避的意味,他们之间有种所隔经年的陌生与迟疑。
好在这时林阿婆突然圆场:“对啊,阿臻,你作业带回来没有啊?”
谢臻回神:“带、带了。”
林阿婆面目慈祥, 伸手就去帮他卸背包, 谢臻谨慎:“姥姥, 我自己来。”
苏慕善在茶几后坐着, 心里涌起几分奇怪。
寻常上学他总是两手空空、来去自由,从来不背包的, 而今天怎么……
林阿婆帮他把黑色的匡威背包放下了, 又转过来对她到:“善善, 你们一块儿写作业吧,我去厨房酿梅子酒、做晚饭,就不打扰你们。”
苏慕善来不及愕然,林阿婆又 * 乐呵呵道:“阿臻成绩一直很好的, 你要是有不懂的,可以问他!”
草。谢臻太阳穴一抽。
看到他坚硬的脸色和倒在沙发上的书包,她瞬间了然,坚决地对林阿婆点了点头:“……嗯,好!”
*
几巡话去,林阿婆终于进厨房了。
她把铝合金的推拉们拉上,贴着墨绿色贴纸的玻璃把客厅和厨房完全隔绝。
三个人的空间突然只剩下他们两个了,苏慕善坐在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狭小的空间,听到厨房那边瓶瓶罐罐相撞的声音,时空间隙泛起细微的涟漪,坐立不安。
痴怔的片刻,谢臻倒是俨然自若,单手提着只米黄色的胶凳过来。
他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你不让让?”
苏慕善一望桌面,茶几确实几乎都被她占领了。
左边是盛着半杯的水,右边丢着笔袋,眼镜盒歪着,眼镜布搭在盒子的中间,展开一堆柔软的褶皱。
她淡淡“哦”了一声,拉着板凳往左一扯,把眼镜盒和水杯都收回书包。
见状,谢臻在她斜对面放下板凳,拉开书包拉链。
一沓长尾夹夹住的试卷落到桌上,苏慕善搁在桌上的笔盖微微震动。她没抬头,余光却忍不住微微往前抬。
瞥见男生胳膊抬起,胳膊关节处的布料弯折,随后笔尖急躁摩擦纸面,发出沙沙声。
从厨房那边漏进来的夕阳的光越来越弱,最终在纸面上化成一片浓绿。
谢臻的笔头突然点到她眼前的桌面。
“哎,哪题把sin改成cos?”
苏慕善抬头,“……选择第八题,第二个选项的分子。”
他“哦”了一声,胳膊撤退。
她的目光也撤回到自己的作业上,需改掉这个毛病,余光总看他在所在的地方。
男生又开始转笔。
笔杆在指甲、关节之间旋转,脆生生的声音往她耳朵里钻。
一不留神,在草稿纸上展开和差化积的公式,把cos 写成了sin,涂改。
打个草稿而已。
错了就错了,另起一处就好,竟然还工工整整地改。
谢臻轻笑,但没出声。低头寥寥几笔,在稿纸上快速运笔,做了个基础题就没了耐心,索性笔往桌面一丢。
女生在斜对面的一角正襟危坐,不动如山。她本坐得靠里面,黄昏已经和今天告别,她发顶的光泽十分暗淡。
沉吟了一分钟,谢臻问:“哎,你看得清?”
女生一抬头,眼镜在暮色里很亮,“……还行。”
他一怔,避开,“行个屁。”
旋即转身走到玄关,摁亮吸顶主灯,白炽灯光透过灯罩柔和落下,盈满狭小的客厅。
苏慕善这才抬头,在一片光明之中完完全全看清楚谢臻。
他个子高大,长腿向两侧张开才能勉强在低矮的茶几后坐下,几乎比她大一号的手掌抓回桌上的笔。
他半垂下头,读题的目光懒懒散散,不知道有没有读进去。唯一 * 可以确定的是,他全程没看她。
苏慕善抿了抿微干的唇瓣,心渐渐定下来,她真的不需要在与他独处的时候这样敏感,做题吧,再在林阿婆家坐一会儿,就去店里找妈妈拿钥匙,回自己家。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没多久。
谢臻的手指在桌面上连续敲动了一轮,“哎,写完没,对不对答案?”
苏慕善刚好写下最后一个填空的区间括号。
说是询问她,但谢臻长臂一伸,直接把她的单页拿走,又拾起桌面上那只天蓝色的自动铅笔——是她的。
谢臻往后一挪板凳,终于放松把腿伸直。
自动铅笔在指尖转了两圈,他盯着两份卷面,“不一样的我圈出来啊。”
“哦……”
明明她总成绩比他好多了,她却忽然有种被老师批改作业的战战兢兢。
但见他目光逡巡流畅,忽然一顿,在右半面画出个圈。
苏慕善心脏升到嗓子眼,“……咳,怎么了?”
谢臻把卷子还给她,“最后一填空。”
“我看看。”她拿过来,舒了口气,看向他,“好像……还有一种情况。”
他看了眼,淡淡道:“那不成立吧。”
“成立的。”少女声音小却坚定。
谢臻看了她一眼。
凝睇目光看似恬静,却有种深藏于内野的执拗
这种眼神让他发怵,于是有些服软似的在桌面上翻找自己稿纸。
现在开始后悔草稿打得太乱已经来不及,谢臻第一次在她面前手忙脚乱起来。
苏慕善舒了口气,抽出自己的草稿,纤白的指尖指向第16个题号,轻易简明,一目了然。
其实她并没有报复他上次“对答案”时的不给面,但看到她的演算之后,谢臻眼神一停,眸光里溢出几分情绪。
这次,他并没有再外强中干地维护自己,很快敛眸,“哦……那我错了。”
顿了顿,“应该是多一个1到正无穷的开区间。”
苏慕善没有作表情,舒了口气,准备翻出化学电解质的专题继续。
这时厨房的门被拉开,饭香满溢飘了出来,林阿婆笑眯眯:“善善,晚上在这儿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