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念念,你还有……哥哥。”
我笑了:“哥哥……”
姜褚易沉默,他紧抿着唇,我听见他轻轻的呼吸声,却像是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念念,我带你回去,是想保你平安。”
我摇摇头:“只要边疆安定,我就平安。何况……忽罕邪待我很好,我真的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纵阅史书,真是没有像我这样好命的和亲公主了。”
他望着我,又道:“好,我给你机会,你选。”
“选什么?”
“跟我回齐国还是现在就回月氏。”
我愣怔半晌才回味过来:“你让我选?你让我选齐国还是月氏?姜褚易,你还有心吗?”
他拉过我的手臂,看进我的眼睛,一再规劝:“那就和我回去。”
回去,回齐国。
这不是我曾心心念念都要得到的,不是我做梦都不敢奢求的事情吗?为何现在机会就摆在我眼前,我却丝毫欣喜都没有呢?
我望向龟兹都城的城墙,如今的城墙外,与我相濡以沫二十余载的丈夫在等我回家,而我离别如此之久的故乡亦触手可及。只要我一点头,我就能回到齐国,我就能看见齐国京城河堤的垂柳,春风拂面,游船江上,我能听见我熟悉的乡音,我能看见我熟悉的楼阁宫阙,我甚至……还可以去给爹娘磕个头。
“回去吗?”姜褚易问我,他向我伸出了手。
我望着他,眼前的这个帝王,齐国历经三代,到他手里,已不是那个积贫积弱,百姓流离失所的国家,他终究是实现了我们之间的诺言。
我突然释然,笑着对他说:“哥哥,齐国如今,很是繁华吧?”
他点头:“国泰民安。”
我点点头,展颜一笑:“那就足够了,我回不回去,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哥哥身边有可人的解语花,还有能干出息的孩子们,齐国百姓安居乐业,朝廷大臣各司其职。我没见过比这更好的景象了,所以我回不回去,不重要。”
“你……不走了?”姜褚易再问。
我点点头:“嗯,不走了,我夫君还在等我回家呢。我的孩子,也在月氏等我呢。”
姜褚易还想说什么,我起身一把抱住他,他僵在一处,我轻声道:“哥哥,你是个好皇帝。我们当年的诺言和期许,都成真了。”
我下了马车,曹芦在一旁候着,我朝她笑了笑,重新戴上面纱,却被身后的人再次叫住:“姜瑉君。”
我回头,姜褚易递出来一本册子。我接过一看,忽觉不对,一把拉住马车的门沿:“通关文牒?这是什么意思?”
姜褚易望着我:“此前种种都过去了,可你终究是我的妹妹,先帝于我有恩,我必须帮他照顾好你。月氏是你自己的选择,可我不能不管你,这个东西你收好,以后……派得上用场。”
“派得上什么用场?哥哥你到底为何……等等,你一国皇帝,缘何丢下自己的国家和子民来西域?”
让我信姜褚易是单纯的为我而来是绝不可能的,他不是一个如此不理智的人,可他到底为何而来?又为何回来见我,还给了我通关文牒?
我眼皮突突地跳了跳,直觉告诉我,不是什么好事。
姜褚易拉过我扒着门沿的手,他没有直接松,而是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像是确认了什么,放开手,道:“他……确实待你好——你走吧。”
“哥哥,哥哥,姜褚易!”不管我怎么喊,他都没有停下马车。尘烟滚滚,我忽然发现,我还立在龟兹都城的黄泥土地上,好像方才的见面只是大梦一场。
等等,我选了忽罕邪。我选了忽罕邪?我竟然选了忽罕邪!?
我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到底干了件什么样的事情。我居然拒绝了哥哥带我回齐国,我居然……
没事没事,问题不大。左右都在月氏带了这么些年了,孩子都那么大了,没事,问题不大。
曹芦有些担忧地上前:“公主……”
我打断她:“哥哥来此地到底是做什么?”
曹芦摇摇头:“奴婢不知。只是我们进城那日,皇上就找到奴婢了,嘱咐奴婢一定要将您带到此处。”
“若是我把你留给了遥遥呢?”
“那奴婢……只能以送您的名义,跟过来了。”
我长叹一口气:“何苦呢……”我回身望了望来时的路,“走吧,这天都快下山了。”
我们俩走到城门外时,夕阳已半沉,黄沙漫漫,天地如同被火烧一般,彤红刺目。我微眯着眼,看见了立在金黄色胡杨树底下的忽罕邪。远处是茫茫的沙丘,如圆盘似的太阳,他牵着马,蒙着面,蜷曲的墨黑的长发被风吹的杂乱无章,一如我的心,在看见他的那一刹那,跳得毫无章法。
他看见我,向我张开了双臂。
我几乎不作任何他想,发了疯似地冲向他,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牢牢地抱住他的腰身。
忽罕邪被我撞得踉跄了几步,他回抱住我,立马转了个身,将我护在身下,背对着我走来的路,问道:“有人跟踪你们?”
我埋首于他的胸膛,一个劲地摇头:“没有,我……我只是……我……”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
忽罕邪笑了,他慢慢地顺着我的背,哄道:“好了好了,是不是舍不得遥遥?”
我摇头:“不是,我,我就是……”
我就是忽然发现,原来我是爱你的。
原来我是,真的爱你的。
“我想你,忽罕邪。”
☆、大结局(下)
22.
很久以后,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跟着姜褚易走了,许多事情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可是想了很久以后,忽然发现,所有的事情或许在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而我的选择无足轻重,无关紧要。
刘皇后的弟弟刘勉家里出了个马奴将军,骁勇善战、足智多谋。这使得姜褚易更加笃定,寒门亦是又可取之才,科举或是举孝廉更加注重对寒门士子的选拔。朝廷换了新鲜的血液,又是姜褚易一手提拔,齐国政坛,生机勃勃,大臣们不比害怕直言相谏带来的灾祸,寒窗苦读的学子们亦不怕自己的万般辛苦会付诸东流。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不是可望而可不及的事情。与此同时,姜褚易亦有心敲打世家子弟,他不愿在他临位之日再出一个像当年项家一样的家族掣肘压制皇家。可却也在这样的境遇下,老师的子孙们倒是节节高升,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们的学识与胆量。
曹芦告诉我卢家的儿孙们因为不满姜褚易太过重视寒门,便给他提拔的那些寒门士子下了战帖辩论,说一定要看看到底是寒流能耐还是他们世家子弟厉害。这倒是让姜褚易来了兴趣,专门为他们开辟出一个园子,召集了各路大臣,后宫妃嫔,公子王孙们一同听论。一场辩论从晌午持续到傍晚,学子们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听得人是掌声连连。
也就是因为这一件事,姜褚易便也不再刻意压制世家大族,若有贤能,也是举贤不避亲了。
曹芦讲得细致,我听罢,良多感慨——想到哥哥初登基时的如履薄冰,到如今的政治清明、海晏河清,他为后世子孙们开创的盛世,是几代人都能够安稳生活的福祉啊。
“真好。”我叹道,“这二十五年,他励精图治,到底是没有辜负我们的诺言。”
我又想起前几日在西域与他重逢,心上始终疑惑: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堂堂一大国的君王丢下国政不管,亲临西域?
我再三询问曹芦,她亦是不知道,这便让我更加不安。
我打开他临走前给我的通关文牒,上头写着我的名字:姜瑉君,长安人士,庆元十三年生人。莅临敦煌通行阳关,特颁此牒予以放行。后头盖的,是玉玺。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便撩开了手,没再去管。
今年冬天,月氏匈奴大雪,牛羊冻死很多,草木枯黄,先前我教月氏百姓去天山下种食物,多少还有点收成,几年囤积下来,应当能够熬过今年冬天。可匈奴却不一样了,他们人多又素来不重农桑,粮食短缺,唯一能有的办法,就是南下去抢齐国边陲百姓的食物。
我本还担忧,却听曹芦来报,说那个马奴将军带上自己的兄弟们领兵出征了,不仅有他还有卢侯的两个孙子,兵分三路,东西南三个方向夹击匈奴。齐国取道西域,竟一点都没有受阻,西域诸国直接开道让路,让齐国取近道北上。
此时,我才真正意识到,姜褚易亲临西域为的是什么,他将国事交由姜祁玉,而自己坐镇帐中,御驾亲征,去真真切切地体会逐鹿天下的感觉。
匈奴未曾料到齐国的骑兵竟如此骁勇善战,轻敌以致节节败退,一路退到自己国土境内。
匈奴与月氏接壤,连匈奴都招架不住齐国的兵力,跟别提月氏了。那几日,每每我深夜出帐都能够看见王帐不熄的烛火。忽罕邪的眉头愈加紧锁,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匈奴若不保,那齐国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月氏。
我现如今才知道,哥哥要带我走的意思。可我既然选择了留下,便就与这个国家,与我的夫君休戚与共吧。
可灾祸还没降临到这片国土上,却堪堪落在了我的头上。
匈奴求援月氏,忽罕邪同意出征,而带兵之人,是图安。
方听见时,我恍惚只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都顾不得地往图安的帐子里跑。彼时的他正在让郁文帮他穿战甲,郁文瞧见了我,行了礼便退出了帐子。
我不知如何开口,图安就那样穿着沉重肃杀的铠甲望着我,沉默,等着我说话。
我张了张嘴,喉间苦涩半分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我,喊了我一声:“阿娘。”
我掩面哭泣:“图安,不要去……”
“阿娘,齐国侵扰匈奴,下一步可能就是月氏,防患于未然,图安不得不去。”
“可是……可是齐国是……”我泣不成声,“齐国是阿娘的……是阿娘的家乡啊……图安,那个领兵之人,他是……他是……”是我的哥哥,是我老师的孙子,那每一个士兵都是我家乡的人,都是我的家人啊。
可这样的话让我怎么说出口?难道忽罕邪不是吗?难道图安不是吗?难道那些与我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余载的月氏百姓,不值得我同情可怜吗?
我说不出这样的话,只能哭泣,无助地哭泣。
图安拉下我的手,抱住我,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肩上,我竟不知,这孩子已经长得如此宽阔了:“可是阿娘,月氏也是我的家乡啊。”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月氏是你的家乡,可但凡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我都不至于难受到如此地步 ,舅甥相残,要我如何自处?
我去找了忽罕邪,他坐在王帐之中与桑歌一同端看着舆图。我应当是发了这辈子最大的脾气,我什么都顾不得,冲过去扯下他系在木施上的舆图,瞪着双眼拦在他和桑歌只见与他对峙。
桑歌望着我们两个人,叹了口气,退出帐子。忽罕邪显然不想跟我说话,他起身也想要离开,被我一把拉住:“你为什么找图安?阿雅的儿子亦成年了,你为什么找图安去!”
“我为什么找图安你心里不是明白吗?”他毫不避讳,直视着我,“我要他继承我的位子,他必须有军功才能服众!瑉君,齐国是你的齐国,但不是他的齐国!而月氏,却是他的月氏。”
我无法辩驳,这不是事实吗,姜瑉君?你还在苦恼什么呢?你是一开始什么都没看清吗?不是啊,我就是什么都看的太清楚了,才那么难受啊。
我将自己关在帐子里,月氏的冬天啊,为什么那么冷呢?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帐外吹起了出征的号角。垂死梦中惊坐起,我未曾梳洗,抓起通关文牒,披散着头发就冲出帐子。图安骑在高马上,穿着魁梧的铠甲,身后红袍猎猎,一如一只长成尖喙利爪的雄鹰,想要去搏击长空、傲游苍穹。他的眼里是对胜利的渴望,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他还不知道战争会给他带来什么,他只知道,那是他的功勋,他的战利品,只要他胜利了,功名将会永远追随在他身后。
可那是我的图安啊,那是我的儿子啊,他将要提起刀剑,冲锋陷阵,他将要去杀的那些敌人是我故乡的人啊。
他若死了,要我怎么办?齐人死了,又要我怎么办?
我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册子,图安看见了我,掩下了眼眸,举起手,对着他身后的将士们大声喊道:“月氏的将士们,随我——出征——”
“图……”我喊出一个字,剩下的一个字却如同有人掐着我的脖子一般,怎么也喊不出来。手中通关文帝额的封面被我揉皱,可终究,还是没能给他。
图安已经骑着马,带着月氏浩浩荡荡的骑兵,踏上前往的匈奴的不归途。
我立在山坡上,欲哭无泪。忽罕邪与桑歌转身看见了我,我望了他们一眼,扭头回了帐子。
我不知该如何提笔告诉哥哥,不知该如何请求他,若是月氏匈奴败了,若是他们抓到了图安,我能不能以通关文牒相抵,能不能帮我把他送回来?可转念有一想,一封通关文牒,对他们而言,又有何足轻重呢?
这一封信若真的寄出去了,我是为了月氏在要求齐国,我岂不是……叛国了?可如今,我连叛的哪个国都已经不清楚了。
这个冬天,雪漫无天日地下,我头脑昏昏沉沉,终是病倒在几案前。再醒来时,已是深夜,只觉浑身发冷,头晕脑胀。
曹芦侍候在一旁,见我醒转,连忙上前喂我喝药。我意识朦胧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
“我睡了多久了?”
“四个时辰了。奴婢本是想去禀报小单于的,可是小单于与大臣们在商议事情,从早商议到了晚上,奴婢便不好进去了。等晚些,晚些时候奴婢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