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孔夫子!你还李太白!你是要去齐国考科举还是选秀才!”
“阿娘这书真的不能烧!父王生辰那日我遇见了车曲国的大臣,他很欣赏我的!阿娘这些东西真的不能烧!”
“他欣赏你?欣赏你什么!”我简直要被这孩子给气疯了。
“他欣赏我懂齐国的礼仪经纶,文韬武略。他说齐国的东西才是真正的治国要论。他们的国王一直很推崇汉人的东西,他们想让齐国的皇子娶她们的公主去车曲国做国王。可是齐国不肯……”
我瞬间冷静,努力反应着楼夏方才所说的话,好半天才醒悟:“你的意思是……他们想让你去做……”
“没……没定呢……”
“车曲国……没有王子吗?”
“没有,车曲国国王只娶了王后一人,生了两个女儿。”
我震惊到说不出话来:“车曲国为何……为何会如此推崇汉家的东西?”
楼夏见我不再打他,将我手中的纸镇抽出来放在一旁,将我扶到一边,好声好气地说道:“阿娘,不仅是车曲国,如今整个西域,大多都十分亲近齐国,乐于与齐国做生意。阿娘这些您都不知道的吗?父王没有告诉您?”
我如今算是明白为何忽罕邪会如此排斥姜祁玉,如此厌恶齐国求娶公主。齐国蚕食他在西域的力量,步步紧逼。求娶公主,看似是齐国为弱势,但在旁人看来,更像是齐国给月氏递了个台阶,继续友好邦交的台阶——曾经是我们的公主远嫁,如今,该换你们了。
我想清楚一切,看了眼楼夏,对曹芦使了使眼色:“烧了。”
“阿娘!”
“阿娘曾经教你的东西都记住了吗?”
“都记住了。”
“那还要这些书做什么?烧了。”
楼夏苦着脸,最终妥协松开了怀抱,将那些书全部抖搂出来。他说:“阿娘,您跟父王,到底要僵持到什么时候啊……”
我看着他,这孩子平日里装傻,连娅弥都觉得他好欺负,其实比谁都精明,比谁都通透。我摸了摸他的脑袋:“爹娘的事,自是由爹娘自己去处理。你们……过好你们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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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把它们全烧了,我身边那么多月氏的人,我知道忽罕邪是知晓的。
可他还是很久没来找我。
我让娅弥来我帐子里睡觉,小姑娘兴奋地天天跳东跳西,床榻都要塌了。
“阿娘,我来您帐子睡觉,会不会被父王赶出去?”
我笑道:“别理他。”
娅弥看着我问道:“阿娘,你和父王吵架了吗?”
我长叹一口气,在楼夏和娅弥的记忆中,我从未和忽罕邪置过气,也难怪这两个孩子那么敏感又小心,一下子便感知到了还都喜欢悄悄地来试探我。
我揉了揉娅弥的脸,用额头撞了撞她的额头:“小姑娘……睡觉吧。”
遥遥抓着我的手睡得安稳,可我却睡不着,许久不曾梦魇的我又做了个梦。
我看见了齐国万宾相送,满天的红花映着天际燃烧的朝霞,我凤冠冕旒,喜服飞鹤,正是我十五岁那年的样子。我回头看见了爹爹和母妃,他们还是我最最熟悉的模样,他们笑着望了一眼我,又看向我的身后。
我有些奇怪,回身看向后头,心被猛烈一击——站在我身后的不是别人,而是凤冠霞帔、芙蓉桃花面的遥遥。她朝我展颜一笑,甜甜地叫了我一声:“阿娘。”
“遥遥?”
“阿娘我走啦——”她提起裙子,转身跑向马车。
恐惧与惊怖如洪水般朝我涌来,我伸手要去抓她,却被长裙绊倒,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遥遥——”
“遥遥——”我在梦中惊醒,冷汗浃背,伸手往右边摸了摸,发现娅弥不在了,一个激灵翻身下床,边穿衣袍边喊道:“遥遥!遥遥!”
我心急如焚,还没将衣袍系好便想着出去找曹芦。一个黑影突然冲进屋子一把抱住了我,娅弥眼神晶亮,仰视着我,笑道:“阿娘!父王带我去骑马了!去了月牙泉边,月牙泉好漂亮啊!”
我抬头望去,忽罕邪就站在帐外,用手臂撑着帘子看我。
娅弥将我拉到忽罕邪面前,笑着对他说:“父王,我帮你把阿娘叫来啦。你们……你们不要吵架了……”
忽罕邪捏了捏她的脸,笑道:“父王不想和你阿娘吵架的。”
我看了他一眼,也对娅弥说:“阿娘也不想的。”
娅弥笑着将我们俩的手拉在一起,笑着跑开。
忽罕邪叹了口气,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拉着我往外走。
我们走到山坡上,方才的梦心有余悸,我望了忽罕邪一眼,轻声道:“我们就让遥遥留在月氏吧,好吗?”
他叹了口气,转身将我拥进怀里:“孩子总是要长大的,能留几年便再留几年吧。”
他还是想把遥遥往外嫁,可我知道,永远都不可能是齐国了。
☆、19
19.
娅弥十六岁的时候,西域和匈奴都有送来求亲的帖子,各自开了极丰厚的彩礼,就等娅弥自己挑选点头。
我望着那一叠叠帖子,有些不耐烦,甩甩手:“不看了,全部丢出去。”
曹芦望了我一眼:“公主,还有这么多呢。”
我嗤笑道:“你看看这些东西,明码标价,我们遥遥是待价而沽的物件儿吗?全部扔出去,一个都不许留!”
曹芦点点头,让侍女们一起将帖子搬出去,恰好让忽罕邪撞见。他看了一眼,走进帐子说道:“没有顺眼的?”
我叹了口气,破罐子破摔:“不嫁了,就没人配得上我们遥遥。”
忽罕邪也笑道:“我也觉得没人配得上,可女孩子长大了总得出嫁的。”
我咬牙:“不如我们养她一辈子吧。”
忽罕邪倒水的手一滞,他看向我:“瑉君,我们还能活多久,孩子还能活多久。一个女子年老后,无父无夫无子,你让她在月氏怎么活?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子,懂点生钱的技巧那还好养活自己。可遥遥是被我们骄纵着长大的,我们离开了,你让她以后怎么办?”
我沉默,长叹一口气:“那再看看吧。”
可谁知没等我们俩拿定主意,娅弥倒是找上门来了。她拿着两封书信,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我们俩——一封来自齐国,一封来自龟兹。
我有些惊讶地望着她:“他们直接寄给你的?”
娅弥脸颊微微红:“嗯。”
忽罕邪没等我打开看便把信拿了过去,率先拆了齐国,看了几行,冷笑道:“君子之国,礼仪之邦……大皇子擅自写信给他国公主,是他们所说的君子所为?”
我听着这些话,没多大反应,拾起被他扔在地上的信纸。姜祁玉的字承其父亲,刚劲有力却不失灵气,我略略读了几行,是少年郎独有的真诚与青涩,字里行间没有谄媚没有唐突,有的就只是赤诚拳拳爱慕之心。
我望了娅弥一眼,又将龟兹的信拿过来,没看几行,惊呼出声:“艾提做国王了?”
娅弥点头:“嗯,他此前与我通信时,跟我提起过。”
“与你通信?!”我和忽罕邪几乎是同时喊出声的,我们谁都没有料想到年纪最小的娅弥竟然是三个孩子当中最先有心上人的。
忽罕邪显然更不开心了:“你怎么回事儿!什么时候开始的?”
娅弥被忽罕邪莫名其妙地吼了一句,有些害怕朝我挪动身子,拉住我的手臂躲在我身后,弱弱道:“就……您生辰那次见到,然后……”
“三年了?!”我们两个有一次异口同声地惊呼。
我愣了好半晌,从一开始的惊讶慢慢地转变为欣喜与欣慰。我捧住她的脸,笑道:“没想到我们遥遥……还有点小厉害啊……”
娅弥有些为难,她贴着我轻声道:“阿娘,我……我不知道他们会有今天这一出。我本只想着……以后他们能带我去齐国或者西域玩儿的……”
忽罕邪看着娅弥,问道:“你想离开月氏?”
娅弥连忙摇头:“我只是想去外面看看,我除了月氏,哪儿都没去过……”
忽罕邪望了娅弥一眼,说道:“你阿娘为你出嫁一事操碎了心,你自己也说说想法。”
娅弥低下头,咬着唇思忖了好一会儿,半晌才抬起头来,看着我们俩问道:“龟兹和齐国,哪个离月氏更近呢?”
忽罕邪回答:“龟兹。”
“那我就去龟兹吧,这样不管是我看阿娘还是阿娘看我,都方便极了。”娅弥抱着我的胳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笑得甜甜,“阿娘,遥遥本来都说了要一直陪着您,如今遥遥只能选一处离您近一点儿的地方了……”
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所以遥遥是确定要外嫁了是吗?我的遥遥要离开我,离开月氏了吗?
“算了吧。”我鬼使神差地说出口,“不管是龟兹还是齐国,我们都不嫁了,就待在阿娘身边吧,好吗?”
娅弥愣住,呆呆地喊了我一声:“阿娘……”
“遥遥,出去吧。”忽罕邪嘱咐了一句。
娅弥松开手,被我一把抓住:“遥遥,我们还是不要离开月氏了,就让你父王替你在月氏找一个……”
“出去!”忽罕邪一声命令,吓得娅弥立马松手逃也似的离开帐子。
我沉默地背对着他,不愿看他现在的神情。
“所以你又想同我吵架了是吗?”
我努力地隐忍着情绪,转头对他笑道:“不吵,我们不吵。我只是不想让娅弥嫁到别国去,这都不行吗?”
“你没发现是娅弥自己愿意的吗?”
“她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可你嫁来月氏的时候,不也才十五岁吗?”
“所以我知道此间到底有多么的心酸苦楚!”我不管了,我什么都顾不得了,为了娅弥,即使将我曾经心中所想所念尽数告诉忽罕邪,那又如何?
“龟兹与月氏风俗人情语言皆不同,娅弥不曾学习他们分毫,到了龟兹如何自处?她被我们娇养着长大,身边的人对她百依百顺,她若去了龟兹,要察言观色、权术纵横,其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当真忍心?若是那艾提待她好还好说,若是几年后夫妻情感不睦,你又要让她怎么办?”
我说得气喘吁吁,忽罕邪却是平静地看着我,虽说是平静,但眼中的冷漠与疏离,看得我不寒而栗。
“所以这就是你在月氏的痛苦对吗?”
我目不转睛地与他对峙,咬牙道:“对。”
他没有过多的话语,自嘲般笑了笑:“姜瑉君,你的心真是石头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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娅弥还是嫁了。
我在这个山坡上不知送来了多少人,又送走了多少人,如今竟然轮到了我的女儿。
娅弥穿着我为她绣的喜服,像一团烈火般站在马车前。我此前哭得太多了,事到如今,竟然落不下一滴泪来。娅弥望着我,眼里有泪却还是笑着,她将我拥进怀里,劝我道:“阿娘别哭,龟兹很近的,比齐国近多了,您要是想遥遥了,就来龟兹看看遥遥吧。”
我苦笑着点头:“好。”
“阿娘,那、那我走了。”她要撒开我的手,却被我一把抓住。
“遥遥!”我喊了她一声,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娅弥再也忍不住,眼泪倾泻而下,望着我和忽罕邪笑着说道:“多谢爹娘十六年养育之恩。”
忽罕邪面上是难有的伤感与不舍,他长叹了口气,摆摆手:“走吧,路上小心。”
娅弥坐上了马车,车队浩浩荡荡地从草原出发,我看着离我越来越远的马车,实在忍不住,大喊出声:“遥遥——”
娅弥没有任何的犹豫,在听见我喊她名字的一瞬间,掀开帘子,探出了半个身子,她哭着喊我:“阿娘——”
“遥遥……”
“瑉君。”忽罕邪抱住我,支撑着我虚软无力的身体,“孩子总是要离开的,就放手让他们走吧。”
我望着娅弥的车队慢慢变成山间小虫直至消失不见,才回到现实,才知娅弥,是真的已经离开我了。
未到娅弥出嫁的半年后,车曲国来人将楼夏接了去做驸马和国王,本想捎上桑歌的儿子一起,却被忽罕邪回绝了。忽罕邪对图安愈加器重,我时常看见这孩子即使到了深夜帐子里也还亮着灯。又过了一年,忽罕邪替图安选了正妻,是阿莫和玉堂的大女儿。阿莫在西边驻守治理有功,这二十年的光景早已升至左大将,与玉堂夫妻恩爱,生了三男两女,都管教的极好。玉堂给大女儿起了个汉人的名字叫郁文。
子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是个好名字。
小姑娘为人礼貌谦和,逢人便笑,笑时又有两个甜甜的酒窝,杏眼如水,望着图安时有些怯生生的又有小姑娘独有的羞涩与天真。
“你是图安哥哥吗?”她问,“我听我娘说,你小时候她抱过你。”
“嗯。”相较于郁文,图安倒是沉默许多,可当他看向郁文时,却又在沉默中带着点欣喜与渴盼——多跟我说点话吧,快和我说话呀。
图安很喜欢他这个妻子,还未成亲时就喜欢带着她到处转悠,或是一同驾马去月牙泉,或是一同去天山看我种的菜,摘一些回来一起做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