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至此,忽罕邪笑了笑,不由地出神。
阿莫拍了拍他:“单于要我们十日后回去,去迎接那位汉人公主。可庆典我们肯定是赶不上了,送点东西过去吧。”
忽罕邪砸吧砸吧嘴:“汉人喜欢什么啊?”
阿莫:“我让你给单于送礼。”
你是傻的吗?
忽罕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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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没有逗留几日,留下战俘让剩下的将领带来,自己二人先行回王帐营地。他们跨过草原山川,天山近在咫尺。忽罕邪挥着马鞭,踏过河流,突然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声。
所有人立马戒备,挽弓搭箭,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可来者却是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穿着汉人的衣袍,束的也是汉人的发髻。她直接冲了过来,冲进他们马匹的圈子,指着忽罕邪大骂道:“你们做什么糟蹋我的庄稼!这些都是我从我家乡带来!你们把它们踩了,我要是没有种子了岂不就再也种不了了!”
小姑娘昂着脖子说了一大通,可忽罕邪却是什么都没听进去。他看着她因为生气而微微涨红的脸,洁白的面颊透皙清润,一双凤眼怒睁着,带了愠色却也极有生气,就像草原上机灵又活泼的小兔子。她插着腰,昂着头,露出颀长的脖颈,衣领因为动作微微绽开,细嫩的胸膛若隐若现。
忽罕邪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
那姑娘骂完了,还是咬着唇瞪他。
忽罕邪来了兴致,原来汉人公主,是这样刁蛮骄横的性子,有意思。
他收起剑,弯下腰,头发垂在身侧,笑着问她:“汉人?你哪儿来的?”他真是明知故问,不是齐国还能是哪儿?
那姑娘更加硬气:“我叫姜瑉君,是齐国的公主,郅于单于的妃子。”
真的是她,可惜现在是父王的人。
忽罕邪笑了笑,朝她招招手。
“你……你想干嘛……”姜瑉君后退一步,拢紧了衣领,“你,你是谁啊?”
“我是谁?”忽罕邪驱马上前,一把抓过她的衣领,拎她上马,甩开马鞭就朝营地跑去,“我是郅于单于的第七子,月氏的七王子,幸会啊齐国公主。”
姜瑉君被忽罕邪整的半死不活,吐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忽罕邪被父亲教训,说不要欺负齐国来的客人。忽罕邪听的漫不经心,答应道:“好呗,我明儿就去赔罪。”
他开始教姜瑉君说月氏话。
那时候姜瑉君身子还没好,还是每日躺在床上睡觉。忽罕邪一来,她就装死。
这是忽罕邪小心惯用的伎俩,岂会不知她心里的小九九?也不比她,就坐在榻边,拿着书一段段给她念。
可姜瑉君哪里听得懂,最后她实在忍无可忍,从被子钻出来,头发乱糟糟的,吼道:“我听不懂!”
忽罕邪见办法奏效,笑道:“没事,我可以教你。我父王让我来向你赔罪,所以这任务,我必定是要完成的。”
姜瑉君用被子遮着在自己的身子,伸出手指了指帐外:“那你先去外头待着,我洗漱好你再进来。”
忽罕邪是知道汉人规矩多的,是以从善如流,起身去了帐外,等她衣服换好在进屋。
姜瑉君换了月氏的衣袍,看得忽罕邪一愣。姜瑉君比他们瘦弱许多,加之年纪小,穿上月氏宽大的衣服,整个人就像被包裹在毛绒绒之中,披着抹黑的长发,毛领上只露出一个巴掌大的脸颊,更像一只仓皇的小兔子了。
忽罕邪按捺住想揉她脸的冲动,拿着书坐到了几案旁,看她已经把笔墨准备好了,惊讶道:“还挺自觉。”可又看见她的笑,心中不确定,问道,“这笔墨……给谁准备的?”
“你啊。”姜瑉君笑着将东西移到他面前,“七王子悉心教导,瑉君也是有东西要换的。”
“什么?”
“汉字。”她笑了,“七王子汉话说得流利,可就是不知这汉字如何了?”
忽罕邪没想到这个小女子竟狡猾至此,他汉话说得好,是因为月氏有汉人,他从小就听他们说,可汉字他可是一点儿都不会写了。在他看来,那就是鬼画符,明明看起来都一样,为什么就是有不一样的意思呢?
说罢,姜瑉君已经在纸上写下了“忘八端”三个字,递到他面前:“喏。”
忽罕邪挑眉:“什么意思?”
“你的名字呀。”姜瑉君用手掌撑着脑袋,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他。
忽罕邪一笑,点了点中间的一个字:“这个是八,我只是不识汉字,不是傻子。你骂我呢吧?”
姜瑉君望着忽罕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哈哈哈——看来不傻呀。”
忽罕邪也笑了:“这样吧,你教我你的名字怎么写。你总不会咒自己吧?”
姜瑉君笑着提笔:“好啊,我的名字可难了,你肯定学不会。”可她写着写着,笑容却没了。
忽罕邪一愣:“怎么了?”
姜瑉君敛起笑容,望着自己的名字出神,突然就哭了。
忽罕邪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她伤心,只是一味地哄求:“你怎么哭了?我怎么你了?不学了呗,不学了不学了,不学月氏话了,你别哭了……”
姜瑉君抽着鼻子,抹去眼泪,朝他笑了一下:“没事,我只是……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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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后的很多日子里,忽罕邪就是会看见姜瑉君坐在山坡上看月亮,不管是满月还是新月,忽罕邪曾怀疑她是不是草原上的狼变得,怎么一到晚上就想去看月亮呢?
月氏的秋天很冷,忽罕邪从校场回来,还是看见了做在山坡上吹风的姜瑉君,单薄的背影,不管多厚的衣袍都撑不起他的身形。
她的饭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忽罕邪招呼一下阿莫:“去,把我的狐裘拿来。”
他拿着狐裘,不知该如何靠近姜瑉君,可姜瑉君却是先一步发现了他。她擦了擦眼泪,扭过头来:“七王子怎么来了?”
忽罕邪喉间苦涩,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把狐裘披在她的身上。姜瑉君一瞬错愕,连忙把狐裘拿下来还给他:“如此不合礼数,七王子,还请收回吧。”
忽罕邪突然就是不想听她的,抓过她的手腕,不让她动弹,自行把狐裘披在她的身上:“夜里凉,披上。”
姜瑉君不说话,也没拒绝。
忽罕邪在她身旁坐下,姜瑉君挪了挪位子。
忽罕邪瞧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你为什么总是喜欢看月亮?”
“你不知道,我们中原的诗人,总喜欢写月亮来表达思乡之情。”
“你想家了?”
姜瑉君不说话。
忽罕邪问出了在心里憋了很久的话:“可你不是自愿来的吗?”
她笑了,隐隐含泪的眼睛望向他,用哀伤而低沉的语气回应他:“是啊,自请和亲的。”
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忽罕邪没来由地紧张。初见的嚣张跋扈是她,平日的聪慧狡黠是她,如今的哀婉低沉也是她,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忽罕邪不禁在心里问道。
他越来越觉得不对,自那日月夜谈心过后,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姜瑉君,他想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悲伤,明明那么悲伤平日里却又一直都是笑着的。
他想不个所以然,所以他决定直接去问。
他来到姜瑉君的帐子里,却没有直接进去。他听见了里头有轻轻的歌声、琵琶声和有节奏的脚步声。
她是在跳舞吗?
忽罕邪伸出手想撩开帘子看看她到底在跳什么舞,却又听见她们说道:“公主,你跳这个舞,单于会喜欢吗?”
“不知道啊,不过这是我在齐国学得最好的一支舞了。哥哥也说我这支舞跳的最好,便选这支吧。”
忽罕邪的手僵在一处,缓缓放下。对啊,她的舞合该是让他父王看的,不是给他。忽罕邪想要离开却又挪不动步子,他悄悄地躲到帐子后面,他去过姜瑉君的帐子,对里面的构造了如指掌,哪里是床榻,哪里是屏风,哪里是她的梳妆台,忽罕邪就像个流氓一样一清二楚。
他隔着帐子藏在姜瑉君的梳妆台后,看着烛火照在帐子的她的身影。忽罕邪曾去过中原,他见过中原垂柳的模样,就好似现在姜瑉君的腰肢,曼妙柔软,她手上的东西叫水袖,他也在中原见过,一挥一抛之间,有江上波涛的起伏,亦有静夜湖面的涟漪。
汉人真是与他们草原儿女不同,若他们自己是傲游苍穹的鹰鹫,那她,姜瑉君就是中原春天屋檐下小巧玲珑的雨燕,只要望一眼,便让人心生怜意。
忽罕邪就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夜,姜瑉君也练了整整一夜的舞。可她终究没能在单于的生辰庆典上献上自己的舞蹈。
大阏氏说姜夫人身子不适,便不用来庆典了。
姜瑉君哪有什么不适,她好得很。她知道大阏氏不喜欢她,可如今她人微言轻,大阏氏想要拿她怎样都是可以的。
还是命重要。
玉堂还为此忿忿不平,说公主练了那么久,全部白费了。
姜瑉君就笑:“我不愿做单于妃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可如今形势比人强。我为了齐国也要努力讨单于欢心,这舞啊是一定得练的,如今跳不成,不一定以后跳不成。”
这厢的人还在苦恼,那厢的忽罕邪却高兴了,笑着来找姜瑉君,笑得姜瑉君直接推他出门外:“七王子,你怎么又来了!”
“听说你舞没跳成?”这话在姜瑉君耳朵多半是幸灾乐祸的意思。
姜瑉君白了他一眼:“你开心个什么劲?”
“你不如跳给我看,也算不枉费你一片苦心?”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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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前大阏氏说姜瑉君身子不好,单于心里记着,便要来瞧。可她根本没病啊!姜瑉君就十分识时务,为了圆大阏氏的慌,装病,病得下不来床的那种,还让曹芦还一同圆谎。
单于询问了几句,又送了些东西,留下句“好生休养”便走了。
姜瑉君松了口气,老单于刚走,大阏氏的人后脚就来了。
来人神情轻蔑,笑了一声道:“大阏氏体恤姜夫人,也送来了些东西。您就再休养几日,好好养养身子。”
姜瑉君跪着点头:“是,一切都听大阏氏的。”
因为过过忽罕邪母亲手底下的生活,之后桑歌来了,大大咧咧,心无城府,可让姜瑉君松了一大口气。
大阏氏走后,她本以为能够清静一会儿,不承想忽罕邪也来了,吓得她,抄起家伙就和他对峙:“出去。”
忽罕邪就笑:“你最近真是越发的没规矩了,见到我连七王子都不叫了,上回还直接让我滚。”
因平日里相处没有隔阂,姜瑉君同他说话有些口无遮拦,被他那么一提醒,咬了咬自己的舌头,陪笑道:“七王子,你母亲方才还派人来过,让我静养,您就请先回去吧,行吗?”
“不行,我是来拿东西的。”
姜瑉君咬牙:“你来拿什么东西?”
“贺礼。”
“贺礼?”
忽罕邪挑眉:“过不了几日便是我的生辰了,你没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吗?”
姜瑉君瘪瘪嘴:“没有。七王子请回吧。”
“诶诶——”忽罕邪拉住姜瑉君推他的胳膊,抓着她一同进了帐子。
要死了,这算怎么回事?他爹娘前脚刚走,后脚就来我这里撒野了?
姜瑉君见他一直盯着一本书,连忙往他怀里一塞:“七王子,这就是我给您的贺礼,您收好。”
忽罕邪笑着望着姜瑉君,掂了掂手上的书本:“行,今年的生辰贺礼就这个吧。明年再问你来拿别的东西。”
“还有明年?!”
姜瑉君实在是怕了,从此以后不敢再帐子里待着。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要是被人知道,于忽罕邪而言不过风流事一桩,她可怎么办?
姜瑉君决定去山坡上骑马,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他总不敢再来了吧?
事实是,他敢。十四岁的忽罕邪待着少年郎的孤注一掷和奋不顾身,他不遮掩,将自己原原本本的心思就这样曝露在她面前。他以为这是他的担当,可对于姜瑉君而言是难以回应的负担。
“七王子,你真的别跟着我了。我自己会骑马。”姜瑉君骑着马本想去天山的,如今被忽罕邪跟在身边,是根本不敢一个人去了。
“你要去天山吗?我同你一起去。”
姜瑉君抿了抿嘴,摇摇头,驱马回到帐子旁,跳下就往帐子走:“我不去了。”
忽罕邪跟了上来,看了一眼她的神情:“你心里难受?”
“没有。”
“别骗我,你只要心里难受就会这样。我带你去一处地方看看,也是在天山脚下,可漂亮了。”
“我不去。”
“你去不去?”
“我不去!七王子,先前您踩坏我的小芽的罪已经赔够了,真的不需要……啊啊啊啊!你放我下来!”
忽罕邪一把扛起姜瑉君,抱着她坐到马背上,将她圈在怀里动也不能动:“不行,今天你必须去!”
他带着姜瑉君来到天山脚下,是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田,远处还是连绵不断的雪山。这是忽罕邪认为的月氏最美的景色,可姜瑉君还是哭了。
这让忽罕邪简直摸不着头脑,这里不好看吗?他觉得挺好看的啊?
他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我想家了。”
忽罕邪去过齐国,他望了望眼前的雪山,问道:“哪个方向?”是这个方向吗?所以触景生情了?
“在东边,齐国春天的时候会有很多很美的玉兰花,我想看玉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