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的宦官连忙上前,笑着回答道:“回陛下,这儿是宜兰殿。”
“什么地方?”
“宜兰殿。曾是永安大长公主的住处,公主和亲月氏后就再无人居住了。您瞧那儿的玉兰,小的听师父说这还是当年公主亲手种下的呢。”
姜褚易看着那些热烈生长的玉兰,全身震颤。是啊,这是念念住过的地方啊,他怎么忘了呢?那些玉兰还是他们俩亲手种下的呢,他怎么能忘了呢?
姜褚易抬眼瞧了瞧立在一旁的小宫女们,问道:“你们知道永安大长公主是谁吗?”
小宫女们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不知……”
姜褚易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反问道:“你们怎么能不知道呢?你们怎么能不知道呢?”
小宫女们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吓得又跪了下去。
可姜褚易还是在喃喃自语:“你们……怎么能不知道她呢?你们怎么能,怎么能忘了她呢?”
他的念念,叫姜瑉君,庆元十三年生人,齐文帝长女,号永安。十五岁为了齐国百姓自请和亲嫁去山高水远的月氏,一去就是一辈子,到死都没能回来。她曾经答应过会陪着他看齐国的盛世繁华,可齐国的盛世来了,她却不见了。
姜褚易挥挥手,招呼那个宦官道:“去,去把太史令叫来。快去!”
宦官也不懂皇上为何突然喜怒无常,吓得只能小跑着去找人。
史书没能将她写尽的生平,就让他来替她书写吧。
他要后人,世世代代记住她姜瑉君的功勋。
姜褚易走到那玉兰树前,伸手触摸,仿佛又回到十六岁那年——念念还未出嫁,他问她喜不喜欢花,南边有一批新进贡的玉兰,他想送给她。
当初栽下时,这玉兰也就他们这般高,如今却也是要仰着脖子才能看到顶了。
又是一年春季,玉兰芳香四溢。
可到底,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了。
☆、番外4:蒲苇纫如丝
曹芦进宫前其实是叫曹佩兰的。太医世家曹家的第三代长孙女,曹家出事的时候,底下还有五六个弟弟妹妹。
那天她在刘家书塾念完书正要回家,刘家的人说要留她吃饭。曹芦拒绝了,可刘家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让她走。她觉得不对劲,便偷偷地跑了出去,刚拐进曹府那条街,就被禁卫军扣了下来。
——七皇子夭折,是曹芦的爷爷开的药方。
皇帝等了几十年的皇子,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却被他们医死了。皇帝震怒,贬了曹家所有男儿的官职发配边疆,孩子满十岁的就曹芦一人被送进了宫,其余的便也是下落不明了。
曹芦进宫后曾有意识地想去找寻弟弟妹妹们的下落,可终究是石沉大海,怎么也寻不到了。
她刚被送进司药局,宫里的姑姑嫌她名字太过出挑,不像个丫鬟的名字就随意改了个芦苇的“芦”。
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曹芦心想,即使只是片芦苇,到底是个坚强的东西,这名字也不是不好。她这样安慰自己,便也慢慢接受了。
身边的丫鬟们大多是家境本就不好的孤弱女子,听闻曹芦本是官宦世家,因犯了错才被送进来的,便十分好奇,有些胆子大也没什么头脑,专喜欢往别人的伤口上撞,就去问她:“欸,曹芦,你们家是为什么被陛下处罚的?”
每当遇到这样的问题,曹芦总是缄口不言。难道要她说是因为宫中唯一的皇子死在了她爷爷问诊的时候吗?她自己都接受不了。爷爷一生清明,医者仁心,看见鸽子断腿生病都于心不忍,又怎会胡乱医治一国皇子?
她不是没有看过爷爷为小皇子诊治的案例,那小皇子先天就有不足之症,能活到五岁都是爷爷医术高明,谢天谢地了,怎么到头来还成了他们的不是?
曹芦知道这话不能问也不能说,一说就是怪罪当今圣上不辨是非,不明事理,罪过更大。她只能将这话往肚子里咽,最好一辈子都不说,带进坟墓里去。
可她越不说,身边的人就越好奇,越觉得她是卖架子,看不起她们。
一日曹芦去宜兰殿送药回来,素来看不惯她要死不活模样的丫鬟又来找茬,阴阳怪气道:“哟,这是去大公主和太子殿下那儿送药了?姑姑也真是,不就是出身比我们高了些,什么抛头露脸的活都交给她。明明是罪臣之女,还以为自己是高门显贵,高我们一等,平日里连搭理都不搭理我们。”
曹芦咬了咬嘴里的腮肉,决定不理她。那人却来劲了:“瞧,不就是这个样子。哼,你是仗着大公主和太子心善才去了他们跟前侍奉,若是他们知道小皇子是你爷爷害死的,还会正眼瞧你,让你去他们跟前?”
此话说罢,周围听着的人无不倒吸一口人气,顿时议论纷纷——
“竟是如此?难怪我们问她她什么都不讲呢,原来是这种灭九族的大罪。”
“我听说曹家的人没几个好过的,近几年月氏匈奴在边境逼得紧,好多戍边的将士们都阵亡了。没准就有曹家的呐……”
“啧啧啧,他们曹家连小皇子的命都可以不管,戍边战死倒是将功赎罪了。”
“够了!”曹芦一扬手,砸了手上的药盏,齑粉和陶瓷片散落一地,碰地清脆,“你们还想说什么!今日一并说了得了!”
那人瞧她急眼,冷笑道:“哟,敢情还是我们的不是了?难道当年小皇子不是你爷爷医治?”
狡辩就是口中,可曹芦就是怎么都讲不出来。
“在干什么呢?这么吵吵嚷嚷的?”玉堂推门进来,看见一地凌乱,司药局的人各自站着,什么都没做就这样看着她。玉堂一皱眉:“偷懒都娴熟到如此地步了?看见我都不怕了?”
众人这才回过神,连忙忙碌自己的事情去。
玉堂年纪虽小,但是是自小养在皇后娘娘身边的丫鬟,察言观色可比一般人强。只瞟了一眼便知道了大概,她望了眼曹芦道:“你跟我来。”
曹芦应声,正要收拾收拾碗盏跟上,被玉堂叫停:“你别动了,让……”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看向那个坐在椅子上方才与曹芦争吵的丫鬟,“让她去。”
曹芦看了那人一眼,从善如流,往地上一丢,大片的陶瓷片摔得更小了:“那就麻烦你了。”
曹芦跟上玉堂,轻声道了谢。
玉堂没领情:“不是专门去救你的,这样的事情宫里每天发生千百回,我难道还要桩桩件件管过来吗?是公主吃的药出了问题,你送的药自然问你。”
曹芦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冷汗涔涔而下:“出了……什么问题?”
玉堂瞥了她一眼:“公主吃了胃难受,干呕不止。我本来想禀告皇上的,但是公主拦下了,说是要先找你,若你没出错,再去找太医。”
曹芦咽了咽口水:“为何?”
玉堂无奈:“若是直接找了太医,查出是药的问题,那你可就要被罚去掖庭了。公主可不想这样。”
七拐八绕,终于是走到了宜兰殿。殿外的玉兰开得正盛,树下还摆着画桌,上头有一副未完成的画卷。殿门紧闭,外头一个侍从都没有。玉堂对她招了招手:“跟上。”
殿门打开,永安公主躺在榻上,纱帘垂下,太子坐在她的榻边,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询问:“念念,还难受吗?”
“难受……想吐……”
太子心疼地皱了皱眉:“还想喝水吗?还是想喝点别的?”
曹芦一直望着他们,直到听见玉堂喊了声“太子、公主”才掩下眸子,跪下行礼。
姜褚易望了一眼跪在脚边的曹芦,语气甚是不悦:“你到底拿来了什么东西?是太医开的方子吗?为什么公主吃了会如此难受?”
曹芦一五一十地回答:“是太医开的方子,奴婢亲自配的药。”
姜褚易眉头紧锁:“你懂药理吗?什么时候进的宫?你们姑姑没有教导你们识药?”
曹芦抿着嘴,倔强抬头:“奴婢懂药理。”
“呵,”姜褚易冷笑一声,“我看你是死鸭子嘴硬,玉堂,把人……”
“咳咳——”姜瑉君又咳嗽起来,姜褚易见了连忙将地上的痰盂拿起,一边拍着背一边接姜瑉君吐出来的秽物。
“念念,我们叫太医吧。”姜褚易半搂着姜瑉君,用袖子擦了擦她额前的汗,“你看你这样难受……”
姜瑉君摆摆手,擦干净嘴,将曹芦叫到跟前:“药方里是不是有山楂?”
曹芦想了想,点点头:“有。”
姜瑉君苍白着脸,了然道:“就是因为山楂,我受不了那东西,小时候曾生食山楂,胃里发酸,难受了好半宿。太医估摸着没想到药里放了山楂我也会如此,便疏忽了。你去同钱太医讲,换张新方子,人就不要来宜兰殿了,以免惊动皇上。”
曹芦得令退下,转身离去又望了一眼身后的两个人,小声对玉堂说:“公主与太子感情真好。”
玉堂拍了拍她的背:“谨言慎行。”
“公主她……是不是知道什么?”曹芦又问,“关于,我的身世。”
玉堂叹气:“不然你以为公主为何绕那么一大圈子?你家门不幸,公主不想你再因此受难了。”
这是曹芦第一次见姜瑉君,第二次见就是在和亲前挑选陪嫁侍女的时候了。
和亲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何况月氏偏远,有没有命走到那儿去都未可知。
可曹芦却是自请陪嫁的。
一位尚宫知晓此事,终是忍不住同她说道:“公主远嫁,我们是想挑一些没什么亲人在世的老宫人的。一来事务上手,好在月氏帮到公主,二来无牵无挂,去与不去都是一样的。你年纪还那么小,长得也好看,等再长大些就可以出宫寻个好人家嫁了,这又是何苦?”
曹芦只笑了笑:“公主于我有恩,何况,我家中也没什么亲人了。”
她如愿以偿地跟着姜瑉君去了月氏。启程之前,她们这些近身的侍女都是要公主亲自过目的。和亲之日渐近,公主忧思不断,又生了病。玉堂将曹芦叫去宜兰殿说是今后公主的身体就要交给她调养治疗了,如今便要开始熟悉起来,对公主的饮食、体质、习性都要一清二楚,切不可再出现忘了忌口的情况。
这其实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可曹芦却乐在其中,每日替姜瑉君诊脉,开方子,抓药煎药,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养成了每日写案例的习惯,就连到了月氏都没改掉。
公主的病在她的调养渐渐好了,一日她正在庭院里煎药,见太子姜褚易气势汹汹地从外头赶来,连朝服都没有换就摒退了众人冲进了宜兰殿。
大门一关,无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曹芦探头探脑,相从烛光掩映中窥得一丝秘密。只听寂静的夜空中传来几声陶瓷破裂之声,木椅相撞,又安静了半晌,姜褚易从殿中出来,双目微红,发丝凌乱,疲态尽显。
曹芦不敢上前,就静静地站在原地。姜褚易望了她一眼,走上前来:“你是要随念念去月氏的医女?”
“回太子殿下的话,正是。”
“那你记住,她不喜欢吃味酸的东西,山楂、乌梅什么的都不要让她碰。她体寒,月氏比齐国更北,冬日里必定是更冷的,到了冬日记得为她调养身子。还有,她爱吃冬瓜排骨汤,你若懂得药膳,就帮她改改食谱。她若生病了……”姜褚易沉默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若生病了,一定要盯着她吃药,她不怕苦,但是就是喜欢耍小聪明。很多时候,不要听她的话,全是歪理,与她身子有关的,你就坚定你自己所想。”
很多年以后,曹芦忽想起临行前姜褚易对自己说的一番话,无不感叹他对姜瑉君的了解程度——她当时若是没有听从姜瑉君的话隐瞒她有孕之事,她的身体应当会更好吧。
当初玉堂要离开姜瑉君前往西边时,也将曹芦叫到了跟前,明明看起来是个小孩子模样的玉堂,做事却比谁都细心。
她拉着她的手,默默流泪:“你照顾公主,我是放心的。不管从前在宫里还是如今在月氏,我们都是跟随公主最久的人了。我如今弃公主而去,我真是……”
曹芦安慰她:“公主是希望你过得好,你若过得好了,公主也不会难过的。”
“我走以后,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公主,若是以后嫁人了,也一定要陪在公主身边。小单于将公主看得紧,身边也置了好些月氏的人,你若再离开她,那公主身边是当真没有人了。”
曹芦拍了拍玉堂的手:“我知道的,我一定会一直陪着公主的。”
她也确确实实兑现了诺言,就这样在月氏陪了姜瑉君二十五年,一直到她去世,给她擦洗身子换衣也都是她为她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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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瑉君病重那会儿,没来由地精神抖擞,曹芦便知晓了她大限将至,是回光返照之象,想忍住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了,姜瑉君还懵懵懂懂地问她为什么哭。曹芦无法,只好派人把忽罕邪叫来。
那日她就一直等在帐外,从清晨等到了傍晚,帐内没有任何动静。其余的侍从们都有些着急,探头探脑地朝帐子里面望,终于有人忍不住,上前问道:“曹娘子,您要不进去看看?”
曹芦知道这样在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便掀帘进去,还没走进一步,一只茶盏就砸在了脚下,碎了一地。
“滚出去!”忽罕邪将人抱在怀里,不让别人看见半分,“你们夫人受不得冷风不知道吗?出去!”
曹芦见他这幅样子,只觉可怜又好笑,想讽刺却是喉间苦涩,化作滚滚眼泪落下来:“单于,公主已经走了。”
忽罕邪半晌没说话,只是轻轻道:“她在我怀里,能走去哪里?”
曹芦抹去眼泪:“您再这样下去,公主的灵魂得不到安歇,下辈子都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