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熙不赞成,道:“这案子归顺天府管,我们不好插手。”
商澜进了林子,头也不回地说道:“小山下面就是通往小周庄的那条岔路,万一是飞花令一案呢?万一我们不去,案发地被人破坏,找不到凶犯的痕迹呢?”
“那倒也是。”谢熙忙忙地跟了上去。
商澜又道:“你不用进来了,和得力一起,拦着要进林子的人。”
谢熙心里有些不舒服,但随后又想,商澜不是六扇门的人,即便惹出些什么事,祁劲松也未必找她麻烦,可他就不行了。
还是留在外面妥当。
商澜不管谢熙怎么想。
她只知道,只要谢熙主仆不进来,她就能集中精力快速地打开一条通道,以免现场被破坏殆尽。
竹林有僧人维护,杂草很少,小和尚的脚印很好找,顺着痕迹一路寻过去,两盏茶的功夫后,商澜在半山腰的山道上发现了一具女尸。
女尸东西向躺着,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色袄裙,鬓边插着一朵盛开的蒲公英,面颊青紫,舌尖顶在齿列之外,脖子上有一道黑紫色的、深且平滑的索沟,索沟周围的皮肤无磨损。
商澜往死者的衣襟里一探,拉出一张竹纸裁成的字条,上书: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字迹工整,毫无灵气,应该是左手故意为之,与飞花令中的纸条一模一样。
手上没有茧子,手臂上没有搏斗过的痕迹。
尸斑浅淡,云雾状,尸僵已经形成,但并未扩散到全身,这些都说明死者在一个时辰前被害身亡。
山道铺了石板,地面上没有布鞋摩擦的痕迹,布鞋鞋底虽脏,但只有自然陈旧的磨损痕迹。
此地不是第一现场,而是抛尸现场。
飞花令没有按照规律来,而是用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诗句--这表明,凶手向她宣战了。
也就是说,凶手知道她今天会来永安寺。
她把尸体旁边的大扫帚捡起来,立在一棵竹子上,思忖着往山道下面看了看:一道深深的拖痕和一排新鲜的、不足九寸的鞋印大喇喇的出现在竹林里。
第16章 商量
现场没人照看,还不是下去勘验的时候。
商澜决定先等寺里来人,遂沉下心,把被害人的衣裳解开,仔细验看尸表征象。
被害人左右手指甲干净,无血迹,无凶手皮肉,也无泥土,双侧上臂有轻微约束伤,应该是凶手奋力压制被害人所致。
跟以往一样,被害人下半身干净无伤,不曾被侵犯。
背后的衣裳损毁严重,后背、腿、脚的皮肤表层有较严重的死后伤,为石头和草根刮擦所致。
鞋子完好无损,显然是凶手拖被害人上来后,重新穿上去的。
“强迫症果然很严重。”商澜模仿凶手,做了一个杀害被害人的动作,“他就是这么干的,动作干净利落。”
说完,她怔了怔。
她是女人,凶手讨厌女人,所以,是她激发了凶手的凶性,特地到向她耀武扬威。
商澜有些懊恼,在额头上重重地拍了一记。
“老商,萧大人来了,现在要下去。”山上传来谢熙的喊声。
商澜收拾起情绪,把被害人的衣裳整理好,鞠了一躬,喊道:“你带他们循着小和尚的脚印下来。”
谢熙没再回应,不多时,他和萧复一干人一起下来了。
“还是飞花令一案。”商澜从袖子里捏出字条,用指甲掐着边缘将上面的内容展示给萧复。
萧复一摆手,示意萧诚把字条接过去。
商澜手一缩,小心翼翼地把字条重新放回袖子里,恭恭敬敬地说道:“萧大人,请允许卑职暂时保管这张字条,等卑职从上面找到线索,一定呈上去,让大人仔细审阅。”
这个时代有硝酸,只要做出硝酸银溶液,就能显现出字条上的指纹。
到时候请锦衣卫配合,强行采集所有目标人物的指纹,进行对比即可。
她就不信找不到那个王八蛋。
“哦?”萧复凝视着她,“本官为何不能现在审阅?”
他的目光很有压迫感,整片林子都似乎为之一肃。
王力使劲咳嗽一声,示意商澜识时务,赶紧把字条交给萧复。
商澜摸了摸鼻子,心道,这是个不讲理的,按道理,自己确实不该如此。可提取指纹一事于古人来说有点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明白。
她犹豫片刻,说道:“这张字条卑职有妙用,但方法比较复杂,届时可能需要大人帮忙,请容许卑职稍后为大人解释,如何?”
萧复是三品大员,她连捕快都不是,姿态必须足够低。
谢熙抹脖子跳脚地示意商澜不要胡搞乱搞。
王力和李强则担忧地看着萧复。
根据以往的经验,如果商澜是男子,他早就让人把字条抢回来,并叉出去给几鞭子了。
“不如何。”萧复语气平平,“如果你所谓的妙用,只为戏耍本官,本官一定不会轻饶。”
这就是同意由她暂时保管了。
商澜松口气,立刻转移了话题,“萧大人,根据尸僵情况来看,死亡时间大概在辰初前后,这里是抛尸现场,而非杀人现场。”
她指了指山下,“凶手从这里拖着尸体上来,又从此处下山,卑职恳请萧大人加派人手,对周围进行细致搜查,看看有无可疑脚印和可疑物品。”
萧复摆了摆手,示意手下立刻去做。
他在尸体旁边蹲下,亲自检查一番,又道:“说说看,为何说她在一个时辰前死亡?”
商澜解释一遍。
萧复不置可否,“凶手在向你示威,此人亦因你而死,从明天开始,你退出这桩案子。”
明天,而不是现在。
商澜虽心里难受,但对他的结论并不排斥。
她拱手道:“如果可以,卑职愿意协助大人侦破此案。”
萧复没搭理她,走到山路旁,看着一支被折断树枝,若有所思。
萧诚道:“大人,附近有几个庄子,要不要去查查?”
萧复道:“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不会在家门口做案。”
谢熙也道:“要不要查查最早出北城门的人?”
商澜摇摇头,“不用。他敢挑衅,就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我猜,他要么昨日不在城内,要么从其他几个城门出发。由此可见,那些身份显赫,守城士兵都认识的老爷少爷们就不必考虑了。”
萧复勉强点了下头,“回去后,把你们掌握的名单交给本官。”
商澜道:“这件事呃……需要祁门主同意。”
萧复冷笑一声,“好,你很好。”
谢熙扒拉商澜一下,“我这儿就有,你又何必?”
商澜挤了挤眼睛,大声道:“祁门主不是说了,咱们不能落在北镇抚司后头吗?”
她并不是真的这么想,只是想给祁劲松上点儿眼药罢了。
谢熙明白了,但还是说道:“诶呦,姑奶奶你心里清楚就行了,还非得说出来做什么。”
商澜故作无辜,“不说出来,萧大人怪罪下来怎么办?”
萧复抱着双臂静静地看着他们演戏。
被人看着演戏还怪不好意思的,商澜有些讪讪,拉着谢熙沿着那道拖痕下去了。
一路左顾右看,到山脚下时商澜说道:“凶手从此处上,从此处下。足印不到九寸,脚步琐碎,且在十丈左右的直线距离上停了五歇,这些都足以说明他不够强壮,只比手无缚鸡之力好一些。”
谢熙奇道:“你从哪儿看出停了五歇,我怎么没看出来?”
商澜看了看路面,上面各种脚印都有,完全没有勘验的必要了。
“走吧,回去,我指给你看。”她往山上去了。
人拖着尸体时,尸体上半身不着地,放下时歇息时,上半身必定死死地压住草梗,造成的断折比拖着路过的多得多,并不难分辨。
“确实如此。”谢熙心服口服,“如果是我,这段路歇一歇就够了。”
他武艺一般,不比商澜高明多少,但身体素质不错。
二人回到山路上,永安寺的主持已经到了,几个锦衣卫亲卫也回来了。
一无所获。
主持让人收了尸,抬到庙里,打算做一场法事,让死者安息。
尸体抬上去时,竹林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年轻男女,其中卫国公家的娇小姐和大公子站在最前面。
大公子与萧复远远地点了点头。
人群中窃窃私语起来。
商澜走在后面,虽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能看到小姐、婢女们把惊惧好奇的目光投向了谁。
卫国公府的娇小姐很快低下了头,往大公子身后躲了躲。
商澜心道,萧大人绝对是凭实力单身,毫无争议啊。
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了些骚动,一个管家打扮地挤进来,走到大公子身边悄声说了两句。
大公子脸色巨变,目光“唰”的一下,射向了萧复。
再看萧复,脸上居然有了一丝罕见的、矜持的笑意。
第17章 认出
死者的尸体暂寄永安寺。
萧复交代亲卫写几张告示,去附近几个村镇张贴,让家人认领尸首。
商澜则让谢熙和得力帮忙,三人分工合作,把围在竹林外的一干年轻人的样貌记了个大概——既然对方心存挑衅,说不定会混在这里看她的热闹。
萧复也不糊涂,让主持去找知事僧,要了一份今日的捐香油钱的名单。
……
回到京城。
商澜和谢熙被萧复带回北镇抚司。
二人先被安置在厢房,等了将近两刻钟,才被叫到签押房。
萧复坐在书案后,头发湿哒哒,衣裳换过了,显然刚梳洗完。
商澜心里“啧”了一声,与谢熙会心一笑——还真是有洁癖呢。
“说说看。”萧复道。
他说的没头没尾,但商澜秒懂。
她说道:“萧大人,我能显现字条上的指印。”
“哦?”萧复有些意外,正了正坐姿,“当真?”他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指印对此案起到的关键性作用。
商澜道:“我需要一些东西,过程也稍微有些复杂,顺利的话大概要两到三天时间,希望得到萧大人的襄助。”
“说说看!”萧复还是这句话。
商澜掰着手指头,“首先需要硝镪水,真正的银粉,熬药的大小陶罐两只,细密的漏勺,几块冰,一支软毛笔,大概就这么多。”
“银粉倒还平常,工部就有,硝镪水是什么?”萧复眼里有了求知欲。
商澜道:“硝镪水是一种腐蚀性很强的液体,可以融化一些金属。如果工部没有,还可以找炼丹的道士。如果有几种镪水,那就都拿来,我分辨一下哪个能用哪个不能用。”
“马上去办。”萧复吩咐几个亲卫。
“是。”亲卫铿锵有力地答应一声,跑着出去了。
谢熙早就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在纸上找指纹,这可不是六扇门的本事。
她从哪学来的?
萧复仿佛看到了他的疑惑,问道:“腐蚀性是什么,你怎么知道用这些东西能显现字条上的指印?”
商澜道:“我在陆洲时偶遇一个奇怪的老头,他告诉我的。”
这借口何其敷衍,无非不想说罢了。
萧复冷笑一声,识趣地没有再问。
……
就在商澜等待亲卫们收集材料时,卫国公夫人带着一子一女回家了。
卫国公、兵部侍郎商祺,正在内书房凝神静气地写大字。
“咣当!”门被推开了。
蒋氏白着脸,小碎步跑到书案前。“老爷,皇上当真给菲菲赐婚了?”
商祺怅然一叹。
商云彦、商芸菲随后进来,一同行了礼:“父亲。”
商祺走到待客区,在首座坐下,说道:“都过来坐吧。”
等蒋氏落座后,商云彦在商祺下首坐了,道:“难怪萧复突然去了永安寺。”
“爹爹,娘亲,我不要嫁给他。”商芸菲抹着泪,靠在蒋氏怀里。
商祺又叹了一声,“傻丫头,圣旨都下了啊。”
商芸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娘,那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萧阎王啊。”
书房静谧,哭声尖锐。
三个成年人面面相觑,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
萧复身份高贵,官至三品,深得皇上信重,容貌更是人中翘楚,奈何脾气不好,杀人不眨眼。
蒋氏抱着商芸菲也哭了起来。
商祺这才有些慌了神,柔声说道:“夫人莫哭,其实萧大人并非世人想象的那样,他只是看着严厉了些,在锦衣卫和北镇抚司,从不曾有过任意伤人之事,可见传言不足为信。”
商云彦也道:“是啊母亲,今天我和菲菲与他照过面,其人仪表出众,处理案情有条不紊,着实不是凡人。”
蒋氏擦了泪,“当真?”
商祺道:“子轻什么时候撒过谎,夫人切莫哭了,带菲菲回去吧,洗漱洗漱。”子轻是商云彦的字。
蒋氏虽娇柔,却也不是胡搅蛮缠之人,同两个妈妈一起,架着泣不成声的商芸菲出去了。
商祺揉揉太阳穴,又是一声长叹。
当年他弄丢了三岁的嫡长女,妻子伤心至极,一直有心结,想过继其三妹的二女儿以弥补膝下空虚,他为补偿妻子,同意了。如今十几年过去了,过继来的孩子已经谈婚论嫁了,他的孩子却仍不知所踪。
她有没有活着,活的好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