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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澜乱七八糟地想了不少,却只在手记上记下了符合这个时代的一部分,隐去关于“反社会人格、强迫症”一类的现代词语。
她把毛笔放入笔洗,洗净挂好,喝口温水发了会儿呆,忽的又想起慕容飞的案子来。
美人图藏在墙上的一幅浓墨重彩、技巧拙劣的风景画后面——这是她搬进来后画的,绘画技巧来自原主。
这段时间日子过得很平静。
门缝、窗缝里夹的头发从未掉下来过,也就是说家里没有不速之客造访。
商澜可以确定,害死慕容父女的人必定不知美人图的存在。
此画恰好处在一个盲区里——凶手以为画是六福客栈的,而客栈的人根本不知道画的存在,无人找画,自然就没有画的事。
商澜从山水画的后面抽出美人图,平铺在桌面上,左手撑着左腮,定定地瞧着画上的美人,自语道:“画的玄妙之处到底在哪里呢?”
美人梳着凌云髻,发髻上插着一只金簪和两只珠钗,它们同美人的耳坠和璎珞一样,细节都很潦草,只是初具其形。
牡丹花、酒壶、长剑、衣纹等,毫无特殊之处。
……
看着看着,商澜慢慢阖上了双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梦。
梦见画中的美人坐了起来,巧笑倩兮地看着她,说道:“你的方向错了。我这么好看,他喜欢我,想纳我为妾,就这么简单,想那么复杂作甚?”
商澜说道:“父亲行事谨慎,从不做多余之事,画你、挂你必有缘由。”
美人袅袅婷婷地站起身来,指着她的鼻尖说道:“虚伪。你不过是无法面对自己,无法面对事实罢了。就是你杀了你养父,我都看见了。”
“你胡说八道!”商澜怒道。
“呵!”美人冷笑一声,脸突然变成了萧复的,手中的长剑朝她的脖子狠狠地劈了过来。
“啊!”商澜惊叫一声,身体向下坠去……
“原来是个梦。”她被吓醒了,抹一把嘴边的涎水,再看看老旧简陋的屋子,醒彻底了。
把画放回原处,商澜推门出去,在院子里站了站。
阴历七月的夜里有风,竹叶的摩挲声和虫鸣交汇,像极了夏夜奏鸣曲。
月半弯,星河璀璨……
猎户座,金牛座,最闪亮的天狼星,它们跟她在现代同家人去敦煌旅行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爸,妈,哥,你们还好吗?
商澜鼻头一酸。
“吱嘎”厨房的门开了,崔姨娘端着一只托盘走出来,径直往上房去了。
上房的书房里亮着灯,书案前的身影很快由一个变成了三个。
“红袖添香。”商澜有些羡慕周举人了。
她叹了口气,压下眼里的酸涩,赶紧去了趟茅房,又赶紧回屋睡下了。
……
锻炼,洗漱,早市上吃碗喷香的小馄饨,然后一路小跑去了六扇门。
等谢熙点了卯,她把他拉到一边,说道:“老谢,我有点事想找你帮个忙。”
“老谢?”谢熙摸了摸脸。
商澜笑道:“你也可以称呼我老商,这样叫起来不生疏,也不逾矩。”
谢熙哭笑不得,“也行吧,你想说啥事。”
商澜迟疑片刻,到底捏着鼻子说了,“我想找你合伙做个买卖。”
她在路上思考再三,认为慕容家暂时不宜打扰,辣椒的买卖只能跟谢熙谈——谢家的信誉一直不错,不然慕容飞也不会把原主嫁给一个小捕快。
“买卖?”谢熙重复一遍,又问,“你想卖丝绸?”
商澜摆摆手,“我想做饭馆,但前提是我能把番椒种起来,你有地吗?”
谢熙还是懵,不知道做饭馆跟番椒有什么关系。
“地是家里的,我没地。”他本能地说道。
“那你家的地能租吗,咱们可以先租一小块。”商澜道。
谢熙见她好像来真的,便把她拉到回廊下,避开众人打量的目光。
“我没听懂,你详细说说?”他虽长了双势力眼,但脾气好,有耐心。
商澜道:“就是我想和你合伙开个饭馆,开饭馆的前提是你得有钱有地。先用巴掌大的一块地,把番椒种起来。番椒种好了,明年下半年我们才能开饭馆。怎么样,你有钱吗?你想做吗?”
谢熙有些讶异,他觉得慕容蓝从陆洲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
人开朗了,说话直接了,甚至还……有点爷们儿了。
这是为什么呢?
他困惑地看着商澜,说道:“所以,前期的投入就是巴掌大的一块地,对吗?”
商澜点点头,“对,就是能种四十八棵番椒那么大的地方。”她想了想,“番椒种成了,再说饭馆的事。”
“可以,我爹分了我一个小庄子,种那儿就成。那里有下人照看着,省得你我费心了。”谢熙爽快地答应了,即便开不成饭馆,还有番椒可以卖,怎么着都不亏。
商澜去账房找来纸笔,把从花鸟市上问来的培育方法写上,郑重地把种子和纸条交给谢熙,“我欠萧大人的五百两能不能还上,可就看老谢你的了。”
谢熙顿觉责任重大,不由哭笑不得。
“商姑娘,谢捕快,祁大人有请。”祁大人的小厮祁二喊了一嗓子。
二人便停了话头,往祁劲松的签押房去了。
“慕容姑娘。”从签押房里出来的两个人一起叫了商澜一声。
商澜惊喜地迎上前,“小六叔小七叔,你们回来啦!”
兄弟俩是双胞胎,长得极像,身材高瘦,长条脸,细眉细眼,杆子似的戳在签押房门口。
“嗯,回来了。”兄弟俩默契十足,还是一起答道。
“怎么了?”商澜觉得二人面色不佳。
贾小七笑道:“家里有事,从今儿起,我和你六叔就不在六扇门了。我家在哪儿你知道,晚上上家吃饭去,不许推辞。”
贾小六点点头,瞪谢熙一眼,“飞花令的案子不好破,你甭跟这混小子一块混,日后小六叔给你找个好人家。”
商澜:“……”
谢熙红了脸。
第11章 梅花
送走贾家叔叔,商澜、谢熙进了签押房。
祁劲松怒气正盛,双手叉腰,吹胡子瞪眼睛,像匹发怒的饿狼,“皇上已经命北镇抚司介入飞花令一案,我六扇门颜面尽失,你们居然还有心思去味丰斋喝酒?岂有此理!”
谢熙哆嗦一下,无措地看了看商澜。
商澜挑了挑眉,心道,难道萧复告的状?
虽然没证据,但她接连在萧复身上吃瘪,不免有些迁怒。
“门主,我和小谢是新人,头回办这么大的案子,不免忐忑,所以小谢请吴捕快和刘捕快吃个午饭,打听打听细情,再请教请教办案经验,不算过分吧。”反正祁劲松不是真心让她回来,她也就不用假客气了。
“你……”祁劲松的大手指向门口,一个“滚”字喷薄欲出。
“门主,案子要紧。”签押房里还有一个人,周全周大捕头。
“是啊,案子要紧。我和小谢年轻,资历浅,这么难办的案子正需要两个能背黑锅的人。”商澜阴阳怪气地补上了一句。
这么大的案子,他们两个小兵能干什么?如果祁劲松真想破案,早就召集人手了。
他与慕容飞不睦,却跟周全穿一条裤子,以前碍着慕容飞,两人不得不低调,如今六扇门改换门庭,他们便无所顾忌了。
商澜脑筋转得快,立刻明白了祁劲松的意图。
“飞花令”一案不破,他便既可以除掉她,也可以借机整走贾家兄弟,此为一石二鸟——她怀疑贾家兄弟已经撂挑子不干了,所以离开时才面色不善。
祁劲松见她一语道破他的算计,恼羞成怒,正要说话,却被周全抢了先。
周全道:“此案确实难解,即便北镇抚司插手也注定一无所获。门主大人本想让二位贾捕头帮帮你们,奈何他们宁愿离开六扇门也不愿帮忙,唉……人走茶凉,商姑娘你说是也不是?”
此人长得短小精悍,肤色黝黑,眼小如豆,说话凉飕飕,一看就是个两面三刀的狠角色。
商澜双臂环胸,笑道:“还是周大捕头说话痛快。没关系,只要能回六扇门,这黑锅我认背。”她看向谢熙,“谢捕快你随意。”
谢熙有家财,之所以来六扇门不仅仅为兴趣,也为家里在官面上有所照应,黑锅不黑锅的没所谓。
但他跟商澜不同,商澜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想得罪谁就得罪谁。他不行,背后一大家子人呢。
他嘿嘿一笑,朝祁劲松拱了拱手,“在下听门主吩咐。”
祁劲松对谢熙没意见,听话,势力,还会来事儿,挺不错的小伙子。
“既然明白就去忙吧,绝不能再让人抓到把柄,否则唯你是问。”他义正辞严地点了点谢熙。
谢熙点头哈腰地应承下来,跟着商澜出了签押房。
他埋怨道:“老商,你就不能软和点儿?人在矮檐下,何必呢?”
商澜摆摆手,“我养父是慕容飞,这一点就注定了彼此的立场。不管怎样他们都会给我小鞋穿,既然如此,不如怎么痛快怎么来。”
谢熙不说话了。
商澜说的是对的,就算她依附了祁劲松,祁劲松也不会信任她,还不如这样,至少能让慕容飞的心腹们同情她。
二人说着话,往车马棚去了。
商澜想去西城美人丘--第一和第十二起的案发地。
谢熙没意见,他觉得反正也破不了,就随商澜瞎折腾了。
宁城很大,城里人多,从六扇门骑马到美人丘用了小半个时辰。
美人丘在后湖西侧,以山形像美人得名。
山上花木掩映,曲径通幽,山下邻水,烟波浩渺,风景极美,一向是大夏读书人喜爱的踏青赏景之地。
古代文人好狎妓,大夏也是如此。
美人丘西面的平民区里住着不少暗娼。
这一宗案子的被害者,便是来自那里。
被害者叫梅花,十年前逃难来到宁城,籍贯不明。
她的宅子挨着官道,纽扣胡同第一家就是。
宅子不大,院子两丈长,三间正房。
现在住着的是她的一个小姐妹,二十四五岁的样子,长相只能用清秀来形容,人很豪爽,重情义。
“人都死五年了,那混蛋还没抓到,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吗?”
“别问我,我能知道什么?你们每年都来问一遍,结果还不是一样?”
“唉……我说,万一能活着看见那混蛋王八蛋挨铡刀呢。”
“我告诉你们,梅花姐年轻时也美过,接的客都是风流才子,后来年纪大了,容貌残了,总抢不到生意。为一口吃的,不得不去美人丘碰运气,不曾想碰着个王八蛋,连命都丢了。”
“这就是命啊!”
“你看黄莺那傻子,梅花姐就是在那儿出的事,她还敢往山上跑,那不是找死吗?”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
“像我们这样的人,死了倒也干净。”
“行了,行了,我等会儿还有恩客,就不留你们了,走吧走吧。”
她噼里啪啦一顿说,说完就把商澜二人赶了出来。
商澜在门口站了站,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谢熙以为她面子上下不去,劝道:“她也是苦命人,心直口快,你不用往心里去。”
商澜道:“穷困潦倒的暗娼骤然见到一个青年贵胄,必然会使出浑身解数,死命地贴上去,让去哪儿去哪儿,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凶手很容易得手。”
她从谢熙的小厮得力手里接过缰绳,问道:“你说,凶手是提前观察好的,还是偶然遇到的呢?”
谢熙挠挠头,“这个不好说,那时初春,花还没大开,这边人也少,二者都有可能吧。”
商澜同意他的看法,遂打算到美人丘上再讨论这个问题,便上了马,又道:“梅花是第二个死者,不知凶手杀的第一个女人是谁。”
“对对对,我接手这个案子后,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猜可能是个婢女,只有婢女死了才会无声无息。”他打马跟了上去。
刚出胡同口,商澜就迎面碰上了萧复。
他骑着一匹黑色骏马,穿黑袍,手握马鞭,面无表情,像个索命的黑无常。
“真晦气。”商澜看也不看他,随意地抱了抱拳,马镫一磕,走了。
萧复:“……”
第12章 偷听
商澜尽了礼数,又精分似的占了口头便宜,就算报了仇,转头就把萧复忘了。
纵马来到美人丘下,三人按照卷宗上记载,在一块形状奇异的山石前下了马。
山石正面用红漆写着“美人丘”三个篆字。
后面是一片缠绕着山脚的带形杂树林,林中杂草丛生,植被密集。
牵马进树林,走几十丈,又有一大块山岩,梅花和黄莺就死在它的后面。
虽然大半年过去了,但黄莺被勒死时用脚踹出来的小土坑依稀还在。
商澜看看周围,确认了此处的隐蔽,然后一巴掌拍死落在衣裳上的大黑蚊子,说道:“即便有梅花的前车之鉴,黄莺也依然跟着凶手进来了,这说明两个问题,一是凶手用刀剑逼着她进来,二是凶手相貌出众、文质彬彬,让人心生好感,黄莺被其骗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