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毁灭了什么证据!
这女人不简单!
这时候,走访周围邻居才发现,她是一名独居女人,据说未婚未育,平时深居简出以写书为业,没听说有啥亲人,只偶尔有几个朋友来往,倒是书信很多,不知道是外地的亲戚朋友还是书信投稿寄稿费啥的……哪怕是整个街道最八卦的中年妇女,也不知道她的底细。
不过,在经常与她来往的人士中,有人认出其中一位——大河口公社主任张爱国同志。
于是,某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原本正在办公室喝茶看报纸的张爱国,就被市公安局的同志带走了。他那最宝贵的搪瓷茶杯碎了一地,两只常跷二郎腿的大脚被凌空提起,他本人还没怎么着呢,倒先把杨发财吓傻了。
他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张主任被抓了!
堂堂一公社主任,说抓就抓,他的胆都快吓破了!尤其是想到跟着张爱国干了不少糊涂事,他心里门儿清着呢,单独一件拎出来都是生孩子没屁眼的缺德事啊!
当天中午,来不及吃饭,饥肠辘辘胆战心惊的杨发财,就跑了。只来得及跟老娘和儿子交代一声“我出去躲躲”,人就不见了。
张爱国也是个孬的,在市公安局都没咋审讯,就按照事先准备好的有针对性的问题问了几个,他就吓得撂挑子了……当然,也跟突然被带走没啥心理准备有关。
一般能对抗组织调查的,那都是早早听到风声,做过长时间思想准备的,他这种事先一点风声没听到,喝着茶忽然莫名其妙被带走的,压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被人举报揭发?还是让人攀咬出来的?
而他撂的内容,也挺让顾学章失望的。
原来,他跟胡晚秋是在省城念工农兵大学的时候认识的,他那几年因为跟结发妻子闹翻了,没人给他寄生活费维持他呼朋唤友结交政治资源的生活,恰在此时一位叫“胡晚秋”的女诗人出现在他的生活中,每天给他送吃送喝,小意殷勤。
你就想想吧,女诗人啊,那是多么有才华,多么清高,多么光鲜的职业啊!这样的人普通男人她连眼角都不动一下,此时却对自己大献殷勤,对他好到张爱国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有啥自己没发现的才能或过人之处。
最关键的,胡晚秋不仅愿意做他的红颜知己,露水情缘,还提出可以借给他很大一笔钱。
有了这笔钱,他读完大学,又回到大河口来当主任,听说明年就有可能把他往县里调,他真是做梦都能睡醒。
而红颜知己女诗人居然也没从此跟他分道扬镳,而是跟到阳城市来,住进一条僻静的小巷道,他来的时候心甘情愿为他洗手作羹汤,他不来的时候,她就写小说写诗歌,用文学创作丰富自己的人生。
想想吧,这就跟古代大官人在外头养个外室一样,而且跟只会以色侍人的外室不一样,胡晚秋除了样貌不出挑,她能写会算还是一把挣钱好手。张爱国虽然不知道她的稿费有多少,可从吃穿住行上看,她不差钱。
关键吧,还舍得给他花钱!
这样的女人,他能不爱?
于是,两个相爱的狗男女,这才在大河口胡作非为这么几年,先是坚决夺回了牛屎沟队长之职,其他生产队是包产到户打破大锅饭,他是牢牢守住大锅饭,谁也不许砸他的锅!
又三番两次为难崔顾两家,甚至为了搞垮皮革厂生意,让胡晚秋把皮革厂塑造为一个残害花季少女的血汗工厂,明知她在文化界的影响力还如此塑造,这分明就是故意!
而直到坐进公安局审讯室,张爱国才恍然发现,他居然不知道胡晚秋的真名!公安用这个名字在市里查了许久,愣是没查出她的信息,估计这就是一个笔名。
张爱国甚至连她籍贯何处、家庭情况、婚姻状况都一无所知……而就是这样一个连户口和介绍信都造假的女人,居然出版了那么多著作!
自认为红颜知己对自己情根深种的张爱国,傻了!
而阳城市主管文化出版发行的部门,也傻了!
幺妹一听爸爸的叹气声就知道,这人估计是找不到了……至少暂时找不到。
“公安部门已经对全省发出通缉,再找不到就发全国,总会找到的。”
幺妹叹口气,眨巴眨巴大眼睛,“那要是全国也找不到呢?”
顾学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现在国家虽然渐渐苏醒过来,各方面也发展得日新月异,可东西方意识形态的对立决定了很多事,听公安部门的人说,这胡晚秋应该是跟境外势力有关系。
仔细算起来,这已经是十年来被策反的第几例了?无一例外,都是本身就有一定社会地位和影响力的人士,都是知识分子……是不是改开展一次意识形态领悟的排查工作?
“不要不开心,吃糖。”忽然,一只小手塞了颗橘子味的水果糖到嘴边。
顾学章被迫咽下去,“汤圆怎么又吃糖,牙吃坏会变丑的哟。”
粉雕玉琢的小汤圆简直就是幺妹的缩小版,她吐吐舌头做个鬼脸,“爸爸骗人,不丑。”
“谁说不丑,你没看电视上没牙的老太太,黄牙的老伯伯,都丑呢。”幺妹故意逗她。
小汤圆歪着脑袋想了想,“不丑,我像姐姐!”
幺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变相的夸她呢?!
“小丫头真狡猾,说吧,今天夸我又是想吃啥?”骗了我的橘子糖不算,肯定还要骗点别的。
果然,小汤圆“嘿嘿”笑着道:“姐姐带我去东北叭,我听话,不乱跑。”
顾学章扶额,他的闺女们,咋一个二个的都想去东北呢?东北的吸引力就这么大吗?
“好不好嘛爸爸?”两个宝贝心肝闺女,一左一右抱住他胳膊,晃啊晃的,“爸爸你就让我们去吧,我保证带好汤圆,绝对不会乱跑,不会弄丢她哒!”
不说“弄丢”还好,一说这个,顾学章就不由得想起罗德胜的妹妹,那不就是听说丢在东北?他这俩聪明可爱的闺女谁见了不爱?
“不行,这事没得商量。”他斩钉截铁的说,看幺妹脸上的失望太明显,他顿了顿,继续道:“你要搞市场调研,我帮你,我有个战友就在哈尔滨。”
幺妹撅着嘴,“不是自己亲自收集来的数据,没有说服力。”
“有,你放心吧,爸爸那个战友能力很强,就是负责工商管理这一块的,你只要把自己的要求说清楚,他一定能帮你拿到最科学,最真实的数据。”顾学章很长时间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他歇了歇,又喝了口茶水,那种不习惯才得以缓解。
“放心吧,答应你,暑假一定带你去。”
幸好,幺妹也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她知道家里人是真不放心她们去,既然都答应暑假去,那她也就退一步吧,“行,那爸爸可不许反悔。”
顾学章如释重负的点点头,“放心放心,爸爸用军人的名誉发誓。”
幺妹这才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米牙,“爸爸,那我回房设计问卷,到时候一定要请那位叔叔帮我多发几份哟?”
是的,问卷调查。
她看书发现,外国人做研究,尤其是人文类的课题,都喜欢采用问卷调查和田野调查的模式,尽量扩大样本量,通过有逻辑关联的小问题总结出适用于大部分人的规律。
她虽然也不是很懂,但她很想尝试一下,第一步从设计问卷开始。
首先是市场环境调查,这一项主要涉及国内外和东北当地的政策条件,包括税收什么的,得她自己找材料,问卷得不出结果。
其次是产品需求调查,就是对各种品牌的电视机需求数量,得看哪几种最不受欢迎,避开雷区。然后才是产品价格调查,这份数据在当地工商行政管理局和物资局应该都能查到。
最后才是消费者调查,看各类电视机的消费人群,年龄性别经济条件主要集中区域……嗯,当然,她还得再加一条,对竞争对手的调查。
只有搞清楚竞争对手目前的供货情况、价格、出货数量,才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崔绿真这份问卷调查,愣是设计了三天,查了不知多少书籍和报纸,宽敞的卧室被资料堆得无处下脚,问卷才最终成型。当天晚上,顾学章就给战友打电话,将样卷邮寄过去了。
崔老太端着一碗冰糖雪梨银耳汤上楼,“乖乖快趁热喝,春苗说这在广东人那里叫糖水嘞。”
幺妹嗅了嗅鼻子,甜丝丝的味道让她神清气爽!
“哎哟小橄榄咋在这儿?别别别,哎哟小祖宗,别撕你姐的东西!”老太太把糖水放桌上,一个箭步冲过去,从橄榄和八斤手里抢救下一张报纸,可惊魂未定,他们又捡起另外一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哗啦”撕成两半。
老太太的心,也让他们撕了。
“哎哟你俩咋这么调皮,姐姐办正事的呀!你们真是……真是……”老太太气狠了,单手抄起橄榄,大手把掌“啪啪啪”打他肉乎乎的屁股上。
开裆裤露出的屁股蛋,很快就成了红苹果!
八斤“哇哇”叫着往楼下跑,一面跑一面喊“我奶大人啦”,可嘴角却都咧到耳后根啦,这副讨打的模样跟高玉强如出一辙,果真不愧是他带大的弟弟。
院里一时鸡飞狗跳,大黑猫懒洋洋的窜上一株成年人腰粗的大树,抓得树杆“嘶嘶”的响。大大的“棕榈叶”闭着眼睛乱甩,不知道的还以为狂风大作呢!
“奶别管了,我用胶布粘一粘还能看。”幺妹把奶奶拉住,端起糖水先给奶奶喂一勺。
“哎哟可别喂我,大夫说我这年纪得少吃糖,你没看后头你王奶奶,得了糖尿病,啥也吃不了嘞,那天看咱们嘴馋啃了个梨子,险些送医院抢救嘞。”
幺妹笑眯眯的说:“奶放心,你身体好着呢,可着劲的吃。”
有她的灵力护体,奶奶越老越年轻不说,血压血糖血脂都是好好的,心肝脾肺肾检查过来,好得大夫都难以置信。
老太太高兴得眯缝了眼,甜的谁不爱吃呢?尤其是她这把年纪的老人,自打出娘胎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甜食代表的可不止是甜食,还是温饱与富足!
正吃着,忽然听见有人在楼下问:“老姐姐在家不?”
小橘子没叫,估计是村里的熟人。
果然,崔老太精神一振,“粪球他奶,快进屋坐,我这就下去。”高兴得糖水也不喝了,咚咚咚跑下楼。
幺妹实在是好奇,这位叫粪球的小朋友的奶奶,要给自家奶奶带来啥好消息。
“你听说没,咱们公社主任被抓了,还撤职了!”粪球奶奶高兴得唾沫横飞,两颗浑浊的眼珠子仿佛突然亮起来的珍珠,一瞬间光彩夺目。
“咋,张爱国吗?咋说?”
“听说啊,是贪污呢,还跟一个外地女人有不正当关系,搞破鞋嘞!”
崔老太也兴奋起来,小声道:“他可不是第一次搞破鞋咯,以前啊,咱们一个生产队的,谁不知道谁?”两个老太太兴奋的嘀嘀咕咕,交换各自手里不知道第几手的八卦资料,实现资源共享。
幺妹听了会儿,知道张爱国被撤职,撇撇嘴。只要胡晚秋一天不抓到,他就一天是清白的,顶多就是渎职贪污受点处分,可就他贪的几百块钱,要判重刑也不可能,只能是让他吃点苦头,撸掉领导职位罢了。
当然,幺妹也知道,对于张爱国那样的“官迷”来说,不能当领导,也是一种痛苦,够他受的。
这不,才从公安局放出来,就在公安局大门外十米远的地方,他就被打了。也不知哪儿冒出来一堆男人,拿着石头棍棒上来就是一顿猛揍,揍得他眼都睁不开,分不清东南西北。
而警察同志们恰好都上厕所去了!
直到半小时后,张爱国鼻青脸肿瘸着腿爬起来,身上挂着一堆臭鸡蛋和口水,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警察同志,同志,有牛氓……”
几个值班的小伙子冷笑一声,流氓?他才是这地界上最大的流氓!揍他的是什么人?这不就是那群闹事知青的家属嘛,找不着始作俑者,那他这始作俑者的姘夫自然就要承受群众的怒火。
大家一开始是不知道缘由,虽然知青们闹事的时候他们也不赞成,可最终拿到工作也算不错的。现在知道其实是被他的姘头鼓动的,那个气哟……咱们政府多好啊!
都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你闹啥闹呢你!
生在不中不知福,要不是国家和政府,现在他们别说想工作,想屁吃呢?
所以,家属们把浓浓的愧疚之情和感激之情发泄在张爱国身上,又打又骂,还恨不得贴大字报呢!
没有寻求到“公平公正”的张爱国同志,带着一身伤痛,疼得龇牙咧嘴往家走,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似乎市里和大河口的人都知道他的事?可明明他才刚放出来啊!
实在嫌丢人,他不得不用衣服盖住脑袋,抱头鼠串。
这人还没到家呢,消息已经传回牛屎沟啦!
***
没几天,幺妹刚放学回家,忽然在门口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沧桑的脸庞和黝黑的皮肤还有点眼熟,鼻子上的雀斑让她立马找回熟悉的亲切感,“秋萍?”
张秋萍羞涩的笑笑,“幺,幺妹……”声音越来越小,到后头已经听不清了。
她十分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看着幺妹:“对,对不起,我应该叫你崔绿真的,你们城里人不喜欢土里土气的小名吧?”
幺妹“噗嗤”一声乐了,“幺妹才不土呢,我可喜欢啦!”
两个女孩立马笑起来,那种熟悉的,可爱的默契又回来了。
幺妹把她叫上自己房间,给她又是泡蜂蜜水,又是拿果脯蜜饯,还给开了一瓶黄橙橙的橘子罐头,“咱们一起吃吧,我肚子好饿啦。”
张秋萍眼睛一亮,“你没吃中午饭吗?”
幺妹一点儿也不觉着她的话无聊,而是顺势摸了摸肚子,“嗯吃啦,可我吃不饱,我们班女生都只吃二两米,甚至还吃不完,我可是半斤还吃不饱呢!”
张秋萍吐吐舌头,“那比我吃得还多,我爸就骂我是饭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