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才落,门‘唰’地一声便打开。
曲尾连忙进去。
京半夏似乎刚醒来,从榻上起身,头发披散,穿着亵衣:“走去哪里?”瀛州城是赵氏辖区,赵沉舟把辖区弄得和现代没什么差别, 应该是申姜最适应的地方, 她要长居,不太可能去别处。
曲尾犹犹豫豫:“上次公子说…………是以我们并没有人跟在姜娘子身边。”又连忙补充:“赵家来传信的人在下厅喝茶。我这便把他请来。”连忙快步下去。
不多一会儿,赵氏的仆役便来了。
是个伶俐的童子。讲话脆生生也不怕生:“郎君问尊上安。”
曲尾叫他说申姜离开的事,他把申姜与谁一起到的大府,后来和赵沉舟一道吃饭,去高塔看灯花, 说得仔仔细细, 又学申姜讲话,说及赵沉舟表白:“郎君说,很喜欢姜娘子”
曲尾给他使眼色,他也不会看。
突突突地说个没完:“姜娘子说, 像我家郎君这样就对了,喜欢就要说。有些人就不是,脑子有病的,从来没有表白过,死去活来的,没说过一句我中意你,反而还说了几次要杀她。人是憨的。她气得很。我们下仆间也是在议论,不知道姜娘子说的是谁呀。”
曲尾恨不得捂上他的嘴。
京半夏却没作声。
童子叨叨:“今日发现,姜娘子不在了,郎君非常伤感,说姜娘子与他吃酒的时候,就有些伤心。姜娘子说自己算起来,活了不知道多少年,要经过的事都经过了,虽是有些不舍与不甘才回来的,但现在并没有什么可留恋。”
曲尾立刻斥责他:“胡说什么!姜娘子怎么会讲这样的话。”
“怎么不会?我家郎君还会撒谎吗?我家郎君说,姜娘子从醒来,便总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情绪莫明低落,还问我家郎君,自己是不是曾有爱侣,郎君说他推脱不得,便与姜娘子说,是有一个,不过那男人短命已经死了。姜娘子十分难过,大哭了一场,似乎是难以承受。所以不想活了。”童子振振有词说:“不信你们去问陈先生。”
曲尾往京半夏看。
京半夏为防出错,与赵沉舟去信说过申姜已不记得自己的事,并‘十分客气’地‘请’赵沉舟也不要提及旧事。赵沉舟‘重情重义’自然是‘心甘情愿地满口答应’,即起了誓,是不敢违背的。
“问陈三七什么?姜娘子把自己不想活的事,也说给他听的?”
“那怎么会,姜娘子又不是个八哥。不过姜娘子去见我们郎君的路上,有问过陈先生,活够了没有。”童子小小年纪,一脸哀愁,叹气说:“想来,是自己活够了,才有这问。且因仙灵救过她,她走时,把仙碑也挖走了。想在自己归化于天地之前,给仙碑立个冢。”
曲尾一时也有些怀疑起。
想申姜困了几千年,被仙灵搭救之外,必然还是有着极强的信念,才会安然无恙……吧?
虽然不记得京半夏,但也可能像做了一场大梦,虽然梦中发生了什么不记,可‘梦醒后还是很感动’也是有的。
他垂头侍立,却也忍不住抬眸看了京半夏好几眼。
现在可如何是好。
京半夏因还没调养过来,身形瘦弱。原本是一直平淡宽和的脸,此时面无人色,像是极怒:“什么爱侣已死。赵沉舟胡说些什么!我看他是嫌活得太久!”
童子实在是个白目,说:“朗君是很惜命的,天天滋补。实在觉得还没有活够。并没有说过嫌命长的话。”抓抓头又说:“总之,事情就是这样。郎君一听姜娘子不见了。就知道要出事。在家里急得不知道怎么好,可他施颂,也追踪不到人。便立刻令我来找公子。总不好眼睁睁,放任姜娘子归化于天地吧。说公子身边,应该是有浸淫姜娘子气息的东西可以用来追寻吧。”
京半夏没等他说完,便一手拈诀,一手握着两根旧红绳大步出去。
曲尾回过神,冲到内室抱了衣裳提着鞋子,急忙跟上。
-
石碑申姜已放在百宝袋中。独自一人,出了瀛州便向北面走。
因没有钱,也雇不起车。独自一个顺着路慢慢地走。
总之也不着急,更不赶时间,也没有名确的目的地。
她琢磨着,走到哪里,觉得此处甚美,就在那里挑个地方,把碑种下去。
不过也难免为自己以后的犯难。
阿碑用了好久,才化掉她元神中庞大无比的禁咒,后仙灵消散,她到是可以结丹了,且又看完了整楼的书,不应该有问题。
只是,她如今就像是拥有整片海,却一滴水都喝不到的人。
结丹,在普通人身上,不算什么大事。
放在她身上就不一样了。
普通人结丹入道的过程,就像是在家造蓄水池。
先打好根基,挖好坑,再接个水管出来,要用的时候,打开水龙头,不用的时候关掉水龙头就行了。
丹起到的是水龙头的作用。
是蓄水池与人之间的媒介。
到了她这里。
她没有蓄水池,她有一片海。可这片海悬在她头顶上。
她得在海底装个水龙头。
这怎么装?
海越宽广水越深,压力就赵大。她就是底上抠个缝,滋出来的水都会像刀似的,固然是滋不死她,也能把她四周的一切滋得神行俱灭。
哪怕普通人入道,没有师长护法,也是不行。更惶论她呢。
要说找个师长,赵氏是不用想了,济物也更不用去。
其它的山门么,那些尊长的修为都不过尔尔,与她根本不在一个阶层上,万一失控,别说尽师长的本份,恐怕不被当场滋掉一条命都是好的。
难。
若是不入道,那修为就用不了,固然这些修为能保她不病不老,可不能主动施用。
实在是暴殄天物。
左右,是两厢为难。
她走得垂头丧气。
只觉得前路渺茫。
正想着,突然听到有人叫:“这位小娘子,也是去求道的吗?”
她抬头看,才发现前面有一群少男少女,这些人背着行李,衣着风格迥异。为首的小姑娘正好奇地看着她。
“你们是去求道的吗?”申姜问。
那群少年纷纷应声,非常兴奋。
看他们的穿着,都不是什么富家子弟。甚至有状如乞丐的。
“一道走吧。今日我们在陈镇外头的小庙里借宿。人多一起,不怕遇到什么危险。”小姑娘热情地叫她过去。
大家看她衣裳不便宜,都很好奇:“是你家里不许,所以你才一个人偷跑的吗?”
“差不多吧。”申姜含糊地回答。
问他们是要去哪个山门。
小姑娘兴冲冲:“我们都不富裕,所以去蚩山。你要是家境好,可以去济物。”
“为什么?”申姜好奇。
“蚩山产药材,地界也大,弟子可以在山中随便垦荒,建了田种出来的药材卖出去的话,除去种子,与一些杂费交给宗门,其它部分都可以自己攒着。”小姑娘似乎调查得十分清楚:“蚩山是唯一没有宗库的山门。不像其它地方,虽然包食宿,但弟子入门后,不止得做各种各样的任务,来为宗门赚钱,自己还一分都领不到。全部上交给宗库。说是由山门来做分配,还是会用于弟子身上。但天赋不拔尖的,可就别想了。”
小姑娘说得头头是道:“济物就是如此。”
申姜也有些意动。
她改换容貌用的并不是颂法,而是在元神中动了手脚。所以是无法被外人堪破的。
因为颂法堪破原貌,用的是以灵眼观元神。
所以,哪怕是京半夏有倾天的个修为也不行。
就是有一点——修为滂沱是遮盖不了的。
并且时机也不好。
这边才失踪,那边就多了一个修为惊人却没有内丹的弟子,这不是很可疑吗。
唉,算了算了。
谁知道这身带着仙灵之气的修为,会不会连京半夏也滋死呢。
也不由得感叹。
也许别人都羡慕她。
可她自己知道有多苦。
她跟着这群少年人,一起走了三天路。
因为不太有钱,大家一般会在路上猎些小兽,或捞鱼、采果子来吃。
晚上睡觉,就借居在废弃的屋舍。
人多到也不怕什么。
快到蚩山的时候,申姜便要与他们分道扬镳。她决定去更北面。
大家分开的时候,难免不舍。
小姑娘跟她约定,等她闲时,一定要去蚩山找自己玩。
她去城外的林子里采了野果子,还抓了四五条羲鱼拿柳枝串着嘴,叫少年们提着,中午的时候煮来吃。其它七条贵的,便提着往市集去。
她以前也是搞过‘渔业’的人,这鱼一条能卖三珠。很值钱的。
天还没大亮,市集就有很多人。她找了个角落,把顶在头上的荷叶取下来,放在地上,把鱼摆上去。便大声吆喝起来。
吆喝没几句,似乎看到人群中,有熟悉的身影。连忙噤声。
嘀咕着,不会这么巧吧。
连忙把荷叶扯起来,重新顶在头上。
想起来,自己已经变了样子,他又认不得。
再者,自己又没做错事,有什么好怕。
简直莫明其妙。
深呼吸了一下,便做出仿若无事的样子,一抬头便正与京半夏四目相对。
他站在人流中,远远望着她的方向。
是凑巧吧?
申姜揣测。
可那眼神,又似乎不像。
管他呢,反正自己是不认识他的。淡淡收回目光,索性便又叫卖起来。
可是,眼看着人群中的京半夏一步步向这边来,最后站定在她鱼摊前面。
她也不好强行看不见,只抬头问:“公子,您要买鱼吗?上好的金身锦。刚才捞上来的。一条三珠。是最低价了。”
京半夏愣了一下,回过神来,默默从荷包里拿出几个珠子与她。
她接过来数了数,把多的塞到他里头:“这些够了。”又把串鱼的柳枝重新理了理,交到他手里头:“您拿好。”
京半夏接了鱼,略站了一下,随后便默默提着鱼走了。
申姜莫明松了口气。想想,这里离蚩山已经很近,遇到他也不奇怪。
暗中腹诽,蚩山没有宗库,真的是不行呀,堂堂蚩山主人,亲自来买鱼。恐怕是下仆都养不起了。曲尾不会已经离世了吧?有些感伤。
京半夏到是康健。看上去还能再活个几万年。即有神树之影,想来不会那么快呈现天人之衰。
真是,千岁的王八,万年的龟。
古话诚不欺我。
只是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成不了仙。
但这口气还没松完,便见走远的人突然停下步子,提着鱼又转回头来。
她下意识地站起来。
京半夏回来,站在她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问:“这鱼要怎么吃?”
申姜心里讥讽,所以说,穷就不要耍帅,不开宗库很帅吗?象征性地收一点,起码能请几个仆人。搞得自己饭都没得吃。
想他在家里,再落魄也是主人,回了流地废都,又靠脸吃软饭,确实是没做过菜的人。
不过因看他十分不顺眼,只说:“公子,这个鱼一般是用嘴吃。”
京半夏面无表情看着她。
她怀疑自己会被打。京半夏本就不是什么好性情的人。她到不怕被打,也不信京半夏能打得她怎么样。但一但被打,不就被发现了吗?
立刻先服软:“哈哈哈,公子,我是不是很幽默。”
京半夏没应声,只从口袋里陶出五个珠,想了想,又加了三个,伸手与她:“你这里的鱼我都买了,不过我不会做,你随我来,帮我做好。这些是工钱。”说着转身便走。
申姜怎么肯去。
以前吴老头……呸赵沉舟不在家时,她抓的鱼全去酒肆卖掉,难道是因为她不喜欢吃吗?
是因为她吃不下自己做的菜啊!
卖了钱,才好叫酒肆送菜到家里来。解决温饱。
也只有吴老头才吃得下她做的饭。
她且还想多活几年呢。
“公子,我家中还有嗷嗷的待哺的幼儿。虽然是极想赚些钱,可实在不得空。她这两日病得厉害。我得了钱,便要急着回去,带她去大夫那里。”她一脸诚恳追上去把钱塞回京半夏手中。
京半夏低头看着手里的钱,又看着她抓过的袖子。
她手才抓过鱼,粘滑得很,手抓过的袖子也难免受罪。
但到底没计较什么。只叫住已经转身要走的申姜:“稚子可怜。今日我与你有缘,你带我归家,我帮你看看女儿的病。”
申姜:??
她虽然晓得,京半夏扮光风霁月谦谦君子,已经刻到了骨髓里头,成为他的习惯。
可现在也忍不住在心中大呼‘不愧是你’连路人都不放过,要拿来展现自己的真善美。也难怪他虽然是四海杀孽最重的人,却一直是宽仁慈和的形象。
毕竟人总爱把两件不同的事上所显露出来的恶与善混为一谈。仿佛一个人,只要平常好事做得够多,那他杀人不给理由,也会有人觉得,是他想给死人留些颜面,不至于死都死了还要名誉尽毁。
她看着身前京半夏的后脑勺,微微叹了口气。
“走吧。”京半夏注意到她没动,回头看她。示意她在前面带路。
“好。公子你真的人太好了。”申姜找不到理由,一步一挨,如行走于针毡之上。
带着京半夏乱走了半天,终于没法子。
申姜硬着皮头,不得不停下来:“公子,我老实与你说吧。我不是本地人,也没什么生病的女儿。只是看你这么有钱,却不带下人,一个人出来买鱼还企图带我回家,而深感不安。怎么看你也不像好人。恐怕你觊觎我的美貌,所以找个借口,不跟你回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