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风华正茂——温凉盏
时间:2022-01-01 13:56:57

  乐安用剪刀拨开那层层叠叠的枝叶。
  因为生长太过茂盛,黄杨的枝条繁多,从外看郁郁葱葱,但从里面看——
  “先生且看。”乐安道。
  被剪刀拨开的树冠内里,无数枝条交错杂生,粗壮的枝条伸到最外面,承接着阳光雨露,但却还有许多细弱的枝条,挤在密不透风的树冠中,枝条细而弱,叶子薄而小。
  “外面看没问题,不代表便真的没问题,更何况先生您——”
  乐安看着崔静之,“并非执剪刀之人。”
  不是置身其外的执剪人,而是身在其中,支撑着整棵树的主干,甚至根系啊。
  枝和叶要生长,茎干和根系便从大地中汲取养分,源源不绝地供给着,不管枝叶有多少,不管枝叶是否有病害,茎干和根系都不会因此而断绝供养,更不可能跳出其中,做一个执剪人,将病弱的枝条去除。
  “至于枯死,先生更是多虑了。”乐安笑了笑,手中的剪刀轻轻敲了敲黄杨树干。
  “您也说了,树大了就要修枝,修枝是为了让树长得更好,可不是为了让树死掉。庭院里总是需要树的,这棵死掉,还要再种一棵,何苦来哉?您说对吧。”
  只要树不想着把盆撑破,只要不妄图把根系扎遍整个庭园,谁又想将整棵树连根拔起呢?
  崔静之轻笑了起来。
  “您说得对,修剪会让树长得更好,可是公主,”越过重重枝叶,他摸上那株黄杨的茎干,“您真的……只是想稍加修剪吗?”
  树大了会有病弱枝,家族大了,更免不了有不肖子弟,无才无能偏借着身份居高位,只是庸碌还好,最怕兴风作浪,为家族带来祸患,而这样的人,哪怕是家族自身,往往也可将其舍弃,便如大树修枝。
  便如这次的卢嗣卿案。
  若只针对一个卢嗣卿,哪里还用得着公主亲自上门来说动他崔静之。
  只要公主和皇上表明态度,只要卢攸还没糊涂透顶,卢家自己就能把卢嗣卿推出去,把整个卢家撇清。
  然而如今,乐安公主亲自登门,刚刚又说出那一番话。
  他轻声问:“公主方才所言,若臣没听错,是说科举形同虚设,世家窃而据之——是吗?”
  乐安没有回答。
  崔静之又问:“再问一句——这……只是您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
  这次,乐安开口了。
  “卢嗣卿案起当日,我便入宫与圣上详谈。之后所有人员信件往来,也无一隐瞒。”
  那便也是皇上的意思了。
  崔静之苦笑闭眼。
  “所以说,这可不是简单的修枝啊……”
  修枝,是为去除病弱枝,是为了让世家益发茁壮,然而科举,却是要直接断了世家的根。
  盘古开天地,尧舜启夏商,及有周一朝,又及秦一世,周礼转秦制,君王与贵族共治天下,变为君主统领官僚治天下,然而历朝历代,入官之道何其狭,寻常庶民除非依附世家大族,不然只能挖空心思,另辟蹊径。
  再到后来汉魏察举征辟,九品中正,依旧不过是上位者一张嘴便能随意粉饰,无才无能者也可包裹成德才兼备,除非遇上天子强势,世家衰微,否则为官一途,大多时候实际仍旧牢牢把握在世家大族手上。
  然而科举——
  “公主,”崔静之看向乐安手中那把剪刀,“您和圣上想要的,不是这把修枝刀,而是一把无形刀啊。”
  乐安一步不退:“那么先生以为,我和圣上,不该要这把刀吗?就算我不要,圣上不要,以后呢?”
  崔静之叹气。
  “自然……该要。”
  不仅该要,还必须要,现在不要,以后也终归要要,那把刀出现了,就必然会被人挥起,砍向他们这些阻碍着王朝前进的老朽之物,不是公主,也会是皇上,不是皇上,也会是以后的某个人。
  总之终归要落下。
  而他们,或许可以暂且负隅顽抗,但长久来看,终究无法抵挡。
  所以,还不如顺势而为,做个顺臣,也可趁机多为自己、为家族谋些好处。
  乐安笑了,赞道:“先生心如明镜。”
  崔静之苦笑摇头,“我却宁愿糊里糊涂。”
  乐安没管他这牢骚话,仍旧笑道:“糊涂人有糊涂福,可那得是真糊涂人。先生是聪明人,聪明人就要有聪明人的活法,不然硬学傻人,最后,恐怕得不偿失哦……”
  她声音变低了些许,脸上的笑容也变得似笑非笑。
  糊涂人自然也可以幸福,只要不知晓头上悬着刀,那么直到刀落下的那一刻之前,他就都还是幸福的,可明明是个明白人,知道头上有把刀,那把刀还迟早会落下,却偏偏要装作不知道——
  要么脑袋进水,要么是装样拿乔,好在刀落地之前,为自己谋一些好处。
  以乐安对崔静之的了解,他脑子不会进水,他只会是后者。
  而她来,也不过是给他一个拿乔的机会。
  崔静之长叹一声,看着乐安,最后,脸上忽然泛出一丝丝怅然般的模样:“我是真没想到,当年不经意教导的小姑娘,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连“臣”字都不再自称。
  乐安笑:“这样不好吗?”
  崔静之便也笑:“很好,非常好。如此我也可借着你的光,觍颜自称一句名师了。”
  当年他未及弱冠,学识不牢,却因为出身崔家,便得以被长辈送到太子府上做侍讲,目的不过是为跟未来储君培养感情,顺便镀镀金,实际上太子府上那么多名师大儒,真要讲课,哪里轮得到他,大多时候,他只是换个地方读书罢了。
  没想到一个偶然,他真的当上了先生,却不是原本以为的未来储君的先生,而是在当时,还只是个普普通通小姑娘的,乐安公主的先生。
  他随意教,她随意学,她喜欢他教,因为他不像其他先生那样强拘着她,要她必须指法娴熟、学会背牢,他喜欢教她,因为她是女孩子,一个简简单单没有任何目标的女孩子,教她时不必端着架子,不必揣度其心思,不必思考任何肩上的负担压力。
  那时候的他们,不过是因为恰好适合,彼此投契,才结下一段缘。
  谁都没有想到,几十年后的今天,彼此再相对,会是这副模样。
  她长成了他未曾想象过的模样。
  而他,也变成了自己曾经想逃脱的模样。
  *
  乐安一直待到下午,甚至在崔家用过午饭,又盘桓一会儿才离开。
  虽然没有什么陪客,仅仅是旧日的师生两人,但也算得上宾主尽欢,尤其在乐安允诺了事先盘算的,能给崔家的那些好处之后。
  等到午饭用罢,日向西移,乐安笑眯眯起身告辞,崔静之亲自送到大门处。
  到了大门处,乐安的车驾前,再也不必送了,客套的话也说尽了,乐安踩着马凳,就要上车。
  “臻臻。”
  身后却忽然响起一声唤。
  乐安惊诧,顿足,回眸。
  回眸便看到,崔静之仍未离开,就站在马车前,沐浴在午后的日光里,日光太盛,以致一时竟模糊了他眼角的细纹,鬓角的白发,乍一看,瘦高瘦高的身躯,似乎仍是当年那个简简单单的少年侍讲,没有顾忌地叫着她的闺名。
  “我如今所做的一切,是因为我生在崔家,是崔家长房嫡枝的长子,身在其中,无法可选,无路可退。”崔静之轻声说道。
  “可是你呢?”
  “你明明有选择——且是更好的选择。”
  明明可以还像幼时那样,做个简简单单快快乐乐的乐安公主,不必想那么多,什么家国天下,都当催眠曲听,什么责任担当,都统统抛在一旁,整日赏花遛鸟,做个富贵闲人。
  如此不好吗。
  为何都事到如今了,偏偏还要亲身搅进这乱泥潭,以身涉险。
  乐安一脚踩着马凳,一脚还在地上,身躯微弯,扭着头,向后看。
  日光将她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段。
  “因为,“
  良久之后,她轻声道。
  “我也别无选择。”
 
 
第34章 我的新驸马,你的新姑父……
  傍晚时分, 乐安回到公主府。
  却在还没进门时,便得知一个消息——
  “公主,陛下来了。”门子说这话时, 很有点隔壁大爷大婶又来串门儿了的云淡风轻味儿。
  当然, 这不是李承平威势不足,更不是门子对当今皇帝陛下不够敬畏,主要是, 李承平他来乐安公主府“串门”的次数有点多——大概一年出宫一百次,九十九次都是来公主府这样。久而久之, 公主府上上下下都习惯了。
  而这次距离上次来——即乐安落水生病那次,已经都快一个月了,所以,此时来了不稀奇,不来才稀奇。
  所以门子很淡定。
  自家门子都如此淡定,乐安这个主人就更是淡定。
  眉毛都没抬一下, 也没叫人特意通秉, 问了李承平的所在, 便径自去了。
  门子说李承平正在她的院子里等着。
  薄暮下, 乐安一路走过去,穿过游廊庭院, 却没见着那个熟悉至极的身影, 正要询问, 忽听一阵爽朗的大笑, 透过绿瓦红墙,花顶林稍,直钻进乐安耳朵。
  ——是从乐安院子旁边的枕玉阁传来的。
  而且从声音来看,是两个年轻男子的笑声。
  乐安一下子就明白了。
  不止她明白了, 连跟在她身边的冬梅姑姑几人也都明白了,冬梅姑姑当即错愕瞪眼:“这个睢鹭?!”
  虽然公主府上上下下对皇帝陛下都十分淡定,甚至如冬梅姑姑这种,偶尔还能跟陛下开开玩笑,但,那到底是见多了、熟悉了才能如此,寻常人,甚至在乐安身边不久、离乐安不够近的,如春石这种,见到皇帝,本能都还是会紧张的。
  可这个睢鹭,不说身份差距,今天才第一次见陛下吧?
  再想想那些才几天就被他收拾的服服帖帖的熊孩子,冬梅姑姑觉得,她家这个小驸马,可能大概也许有点特殊才能。
  依旧是早晨离开时的那个月洞门。
  乐安从月洞门望进去,就看见夕阳下迎风而立的两个男人,几乎同样的身高,只不过一个健硕些,带着成年人的健气,一个清瘦些,带着少年人的清气。
  但从远处看来,并无什么分别,更不会让人想到,那一个是天下最尊贵最有权势之人,而另一个——呃,起码到此刻为止,还是个半点功名也无的布衣来着。
  毕竟此时,两人看上去相谈正欢,睢鹭在说着什么,而李承平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偶尔睢鹭也跟着一起笑,气氛看起来十分和谐。
  乐安摇摇头,也笑着,走了上去。
  才走到半道,便被那两人发现了。
  “姑姑!”
  一看到乐安,李承平便忘了刚刚还相谈正欢的睢鹭,长腿一迈,三步两步走到乐安面前,晚霞落在他眼睛里,仿佛也进了星星。
  “你可回来了,我都等你好久了。”
  一见面,便是这么句形同撒娇的抱怨。
  乐安直接没眼看。
  要不是这会儿人多,是真想给他脑袋来两下。
  “我看你等得还挺开心的。”乐安道,说着,瞥了李承平身后的那人一眼。
  那人这才笑盈盈地,唤了一声,“公主,您回来了。”
  而李承平,回头一看,才想起这个人般,又扭回头对乐安道,“姑姑,你府上这个少年人不错,见多识广,年少有为——是哪家的孩子?还是新收的幕僚?”
  乐安:……
  “你还不知道他名字?”感情聊这么开心,却连个名字都还不知道?那聊啥呢?
  李承平摇摇头,“还没问呢。”
  乐安叹叹气。
  看一眼那八风不动的少年,“你自己说。”
  少年眨眨眼,上前,敛衽,躬身,下拜。
  “臣睢鹭,字白汀,宋州襄邑人氏——见过陛下。”
  随着这一句话落下,仿佛风儿都静了片刻。
  李承平瞪大了眼睛。
  而乐安,似乎还生怕李承平所受的冲击不深刻。
  笑盈盈地又加上一句:“不出意外,三个月后,应该就是我的新驸马,你的新姑父了。”
  *
  一直到了乐安卧房,李承平都没再说一句话。
  乐安自去换衣洗尘,换衣出来了,就见李承平板板正正坐在绣凳上,两眼发直,仍旧一脸愣愣的样子。显然,那个“新姑父”的杀伤力,似乎有点过于巨大了。
  “回回神——就这么惊讶吗?”乐安在李承平面前挥挥手。
  “我还以为你猜得到。”
  李承平应该是知道睢鹭这么个人的。
  今年曲江宴,乐安没去,李承平却是亲自驾临了的。
  按照牌搭子夫人们所述,睢鹭在曲江宴上出了那么大风头,虽然因为身份,他出现的地方必然不可能是能被皇帝看到的区域,但只要闹出动静,必然会被上报给李承平听,虽然听到只是因为容貌而引起轰动,李承平大概率不会在意,但应该也会记住睢鹭这个名字。
  ——就算当时不记得,如今,经过最近跟她的那些绯闻,也不可能、不应该不记得了。
  而知道这么个人,再在她府上看见这么个容颜出色的少年——
  早在许多天前,睢鹭一进公主府,李承平就该收到消息了,尤其昨日,乐安放出三个月后与睢鹭成亲的话后,他更该清楚地不能再清楚。
  所以,乐安真以为李承平一下就能猜到。
  李承平看看她,旋即,露出苦笑。
  “……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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