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的道元可以一次次留住。
盛知微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他再一次离开了。
他总是这么果断。
就好像那些年他教她的一样——该离开的时候就果断一些,不要哭哭啼啼,不要拖沓,最重要的是……不要回头。
他是江临,是救她性命的天神,是教她修行的老师,是带她在魔界流浪的侠客,是世人最为惧怕的魔族人,也是……次次期盼她回头、她却从来不看的长水。
盛知微抬眼,目光盯向半空中的姜采。那样的目光,空洞与恨意,再加上那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已经说不清哪个更占上风。
姜采手持玉皇剑,心间一凛,在她杀向盛知微时,她突然用剑元宫独有的联络方式,联系了谢春山:
“小心,盛知微要芳来岛沉入蒲涞海。”
——前世,她虽没有亲眼看到,但她知道芳来岛是沉入蒲涞海了的。
后来讨伐她的芳来岛,已经不是现在这个盛知微所带领的芳来岛了。
姜采忽有感觉,若是芳来岛沉入蒲涞海,当是在这一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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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展眉与百叶在高空中破阵,巫展眉面容憔悴,却闭目用幻术努力破阵;百叶则将那些来拦他们的女修们,一一杀退。
虽则如此,她二人承受的压力,却不是最大的;杀伐最激烈的战斗,在与蒲涞海相连的海滩祭台边,谢春山与雨归在那里作战。
谢春山一把青伞在手,雨归第一次见到他出实力,只见得风雨呼啸,术法强悍。他也许差姜采一些,够不上剑元宫首席的标准,但是他的实力,已经是寻常修士难以望其项背的了。
正是他这般厉害,剑元宫才曾想用“无生皮”,继续提升他的实力。
却未料到一桩退婚,引出百年后芳来岛的反杀。
寒月下,谢春山俊秀的面上沾上许多血滴,一身青袍也沾满了四方女修们身上的血。他握着青伞的手微微发抖,不是因后继乏力,而是面对这般多来赴死的女修,他心间难忍——
他厉声:“你们都是送死的,疯了么?!”
女修们回答:“五千来年,我岛中女修皆为赴死。谁又怕死?”
谢春山声音沙哑:“盛知微要将你们带向可怕的未来,你们就这般心甘情愿?”
女修们答:“少岛主帮我们逆转功法,为何不心甘情愿?昔日我们死于你们之手,今日我们为主使,有何不可?”
谢春山道:“你们这样会入魔的……”
女修们金扇耀目,亦如她们赴死之心:“入魔又何妨?!此修真界无我容身之处,入魔又如何?!”
谢春山心间剧震,面对有一波女修死于他手中,他握着青伞的手更是重得抬不起来。他身上亦受了很多伤,可那些都没什么。忽而,他听到雨归抬高声音:“大师兄,我杀了祭祀的人了!”
谢春山仰头看去,见在他的护持之下,雨归于祭台上,杀死了那里最后一个女修。整个海滩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傀儡一个个迷失原地,失去了目标。
皓月当空,四周死寂。祭台上血泊如河,雨归持扇立于祭台上,美丽的眼睛倒映着血河。她孤身入敌阵,目中害怕又兴奋,向谢春山邀功之时,发拂唇角,身子在风中显得更加纤薄。
又妍丽,又诡异。
谢春山露出一个释然的笑,他才招呼雨归过来,突然目露骇然:“小心——”
他手中青伞挥出,直击雨归身后。雨归慢半拍转身,看到一女修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金扇劈向她时,她弯腰后反手一击,将那女修重新击倒。
祭台上全是血,雨归心跳剧烈,见得整个祭台都开始发出光,一个濛濛的阵法快速运行开始。
雨归骇然后退:“怎、怎么会这样……”
明明祭祀的人都死了,祭祀为什么还不停?
谢春山已经赶来,拉住了她。谢春山一扫之下,神海中算筹一丢,即刻算出大凶之兆。谢春山心里微沉,神海中就响起姜采冷冽的声音:
“小心,盛知微要芳来岛沉入蒲涞海。”
谢春山猛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个运转着的祭台——
以血为祭,还能祭什么?
祭的只会是整个芳来岛!
谢春山一把抱起雨归,化作流光疾走:“快逃——”
风中,女修们惨烈的笑声与地表的轰鸣声同时到来,怨毒森寒:“谁也躲不了!少岛主放你们走,你们不肯走,既然如此,就和整座岛共存亡吧——”
天地间,剧烈轰然声不断,半空中的谢春山使出最强的遁术,甩掉身后烟雾腾腾的追击。
雨归在他怀里回头,惊惧地看到在他们身后,如同海啸一般,蒲涞海升高,浪潮扑向海滩。以海滩上的祭台为中心,大地震动,树木倒下,飞鸟坠空……整个岛开始下沉。
谢春山救那些被困的修士时,快速联系百叶:“芳来岛要沉了,让展眉姑娘快些破阵!”
那在古阵法前的百叶和巫展眉一同醒神,巫展眉被那祭台上荡出的强力扫到,幻术瞬间破了。她口吐鲜血,向下跌落时,被百叶抱住。
百叶:“岛要沉了,你还行么?”
巫展眉勉力:“我、我再试一试……”
百叶焦虑,却没说什么。二女继续破阵时,一股浓郁的魔气,不知从何生起,悄无声息地裹住了二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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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古阵法破开,有人从外看,便会看到整座岛在一点点向下沉落。岛中树木、高山、房屋,皆在海浪之下被裹挟,一点点消失。强大的灵力让这里与外界抽离开,沉沉下坠。
而大殿倾斜,摇晃颠倒,姜采仍在与盛知微大战。
谢春山在神海中唤她快逃,她冷静地让谢春山先去救人,而她丝毫没有逃的意思——便是满身血,便是身心疲,她也要尽力杀掉盛知微。
在芳来岛沉的那一刻,姜采就知道盛知微要倒戈向魔域了——
蒲涞海,是入魔域的必走之路;寻常修士会不小心掉入魔域,但很难主动找到魔域。然而盛知微不一样,她是被江临带大的,她知道魔域的入口。
整座芳来岛的女修们,要带着整座岛,跟着这位少岛主一起倒戈魔族。
若说姜采原来还有两分同情盛知微,此时她只想杀了此女——
身为魔不可怕,可怕的是生出魔心,以杀人为乐。盛知微已然不会回头,她便要杀了此女才是。
但是,即使张也宁化作了剑灵,姜采也知自己很难杀掉盛知微。这个女人,实力太过强大,打斗起来分外吃力,而姜采又没有多少时间。
海水漫入殿中,神海中谢春山在不断催促,姜采直接屏蔽,她与盛知微最后一招对上——
半月辉光形成的剑气,与盛知微最强力的攻击对上。
华光如烈日炎炎,灼烧四方!
二女你来我往,攻势猛烈,皆承受巨大压力,坚持数息后——
二人皆各自向后被震开,姜采立于半空,盛知微坐在海水中,仰头看着她。这最强的攻击,让盛知微低头哇地吐血,半晌站不起来;也让姜采手中的剑碎裂,重回神海……
姜采并未受伤,她低头,怔然看着自己空了的手,心神一凛。是玉皇剑,是剑中人,为她挡了所有攻击。
张也宁……消失了。
坐于地砖上的盛知微低低而笑,她幽声:“姜姑娘,爱人为救你而死,他死在你面前、你救不了的感觉,你如今懂了么?”
姜采冷目看她。
姜采冷声:“我与你不同。”
哪怕玉皇剑再无法用处,哪怕张也宁的分化身已死,她只闭目一瞬,就重新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再次变得傲然不可摧。她纵身赤手袭杀时,盛知微手划出一片弧光,挡住了攻击,将二人隔开了。
盛知微淡声:“自然不同。你没有像我这样,从来看到的,都是芳来岛的耻辱。你没有像我这样,举目皆是敌人,每个男人都是潜在的仇人。
“五千年的耻辱……你没有经历过,你自然不懂。
“你道心坚定,万死不催;我不一样,我没有道心。”
海水漫延,涨高得很快。姜采攻击她划出的那道结界壁,而她坐在海水中,垂下头,道:“这个修真界,对我们太残忍了。我不想和你们在一起了。
“但是你们送了我一场好梦——织梦术,真是世间最美的梦。梦中的盛知微和江临谁也没死,只是要逃,已经很好了。”
姜采一下子愣住,明白了:
“梦中那个一直只看不出手的高手,原来是你?你如何入的梦?”
盛知微没有回答她,在这一刻,她面容清雅,褪去了癫狂。她自顾自说:“姜姑娘,其实你们是好人,若是这个修真界的话语权在你们手中,也许事情不会到这一步。
“可是你们没有早来一百年。
“我很感激你们,岛中的盛知微感激你们相救,我亦感激。日后再见,不管你我如何为敌我,我芳来岛女修,都会为你们几人退避三舍。
“姜姑娘,回去吧。”
她念出咒法,最后一重术法催动,姜采与昏迷的巫长夜被她推出大殿时,她同时袭向芳来岛最外的古阵法上。
高空上,皓月消散,人心惶惶。谢春山和雨归等人带着那些虚弱的修士们正焦头烂额,巫展眉摇摇欲倒时,突见头顶的星河破开了一个裂缝,阵法开了。
众人喜极而泣:
“我们能够出芳来岛了!”
与此同时,整个岛轰然入海,消失在了他们视线中。
谢春山一凛:“阿采!”
他反身化光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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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芳来岛沉入蒲涞海,漫无目的地飘落。
大殿被海水淹没之后,盛知微一直闭目坐在海水中,睫毛沾着水雾,面颊上浮起细碎的水泡。姑娘发丝散于水中,染血的衣袍也如繁花般在水中飘荡。
盛知微昏睡间,梦到了以前发生过的故事——
在魔域的时候,那里太吓人,她总是哭叫。可她是修真界正统修士,若是被魔域的魔物们发现,便会很快被吃掉。
于是,江临每次出门办事时,都要与她交代:“我们玩捉迷藏的游戏,你躲好了,我回来找你。”
幼小的盛知微总是相信这样的谎言,乖乖地、安静地躲在黑暗中,等着他回来找到她。
……如今整座芳来岛飘向黑暗,周围已经够黑了,够静了,她躲得已经足够远了。
他何时才回来找到她呢?
梦中未必丹青见,人间久别不成悲。漫漫海水覆盖,整个岛的女修,皆倒在各地沉睡中,任由芳来岛将她们带去未知之地。
她们已然抛弃先岛主盛明曦,全身心地跟随新的岛主盛知微。
五千年的耻辱,她们已然受够;无论盛知微将她们带领去什么方向,不会比五千年的耻辱更差了。
昏昏沉沉间,一重魔气包围住盛知微,将她唤醒。盛知微睁开眼,见一面容妖媚、气质颓靡的女子俯身飘来,白皙手指抚摸她面颊,女子露出揶揄的笑。
之前,盛知微便在岛中见过这女子,这女子送她入梦。
盛知微喃声:“你是何人?”
于说微笑:“你一直在找的人啊。”
盛知微:“我在找谁?”
于说:“复活江临的人,不是么?”
盛知微身子一颤,眼睛瞠大,瞳孔颤动得厉害。因为经历,她从来不害怕魔;发现自己被魔气包围时她也无惧。她从来没真正问出这女子的身份,但是这女子说自己可以复活江临。
盛知微脱口而出:“不可能!他的道元……已经被我弄散了。”
于说自上飘来,发丝飞扬,面容如魅。她阴邪,又美艳。这颓然美,让她眉目又染上了三分不容侵犯的圣意:
“你带着整座芳来岛来投奔本座,本座很满意。
“本座便是整个修真界都在提防的魔——魔子于说。”
她抚摸盛知微面容,笑吟吟:“我很多年没有自如行走修真界,永秋君对我实在逼得狠啊。如今我刚刚苏醒,实力不够啊……我想要一副自如行走的身体。你可否将你的心送给我?作为报答,我帮你复活江临。”
盛知微怔然,道:“你在哄骗我。世上没有复活之术。除了真仙,除了永秋君,没有人有能力复活一个人。”
她曾以为无生皮能留住江临,却发现并不能。所有复活过来的,都是假的,不是真正的那个人。
于说嗤笑:“永秋君算什么真仙?”
盛知微睫毛一颤,于说对她低笑:“神开三天,佛说三世。只是这一天的江临死了而已……我帮你从其他天中借一些道元,帮你从时光长河中勾回他的神魂,重新帮你复活他。
“我复活他,你为我做事,把你的心给我。这个交易,公平不公平?”
盛知微半晌道:“你不是哄骗我?没有了心脏,我会死么?”
于说似笑非笑:“不会。我将一滴血留在你心脏,你我就此结契。我只是要借你的心伪装成像你一样的正统修士,趁你还没完全入魔。我从不骗人。”
她又叹息般地:“而且我欠江临一个恩情……”
她忽地啧一声,因听到巨大落水声,从遥远的数里之外传来,她法眼已然看到一条白龙入水。
于说头疼抱怨:“这个龙女,怎么又追来了……”
然她转而眼波流转,笑嘻嘻地挑了一下盛知微的下巴:“不过我如今有了你的心,就不怕她了。龙女倒是很可爱,但是天天喊打喊杀,就不太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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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来岛覆灭,沉入蒲涞海,谢春山等人从芳来岛出,引起了整个修真界的轰动。
不少门派都发了慌,前去四大门派那里堵门相问。而面对他们虚伪的嘴脸,嘴上关心芳来岛,心里不知是不是在可惜“无生皮”的消失,谢春山心里一阵阵疲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