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也宁回答:“想要什么,便敬重什么。天意如刀,天道之下,无人可免。”
他说话时,道灵加身,功德之光骤亮,隐有天地共鸣,声清传遍长阳,让观中那些没有在殿中的弟子们,各个迷茫看天。
殿中众人脸色难看,张口间,竟没有人敢再说话,各个心有顾忌——
张也宁竟引得天道回应?这便是近仙之人的实力么?
天道站他……在场诸人都是修仙人,怕引得天道不满,一时间殿中竟哑声了。
而在功德之光亮起时,一直懒散的永秋君睁开了眼,锐目抬起,有些诧异地望向殿中的弟子。
他其实很少管张也宁的修行进度,也不多指导,不多催促。他的两名弟子,一个张也宁,与他对峙;一个龙女辛追,失去踪迹,不知又被魔子于说拐去了何地……
所谓天道,所谓天意……在场诸人,恐怕无人比永秋君更为体会那天道的“无情”。
它不怜惜任何人,它对谁都公平无比。为善为恶它皆不在意,它只要绝对的公平。
从古至今,天道无情,只是看着而已,从不、从不……怜悯苍生!
永秋君淡漠开口:“当年那功法,是我改的。对芳来岛的施压,是我默许的。重明,你是要我也承认错误么?”
张也宁同样淡漠:“师父之过,弟子代受。”
话音一落,一道恢宏道法向他袭来。他躲也未躲,兀自直直而立,承受此法。那术法强势,将他瞬间甩开跌落,撞得地砖向下陷下三丈有余。
整个殿中雷光阵阵,劈向陷下的地砖。
长老们惊骇,青叶君高声:“永秋君见谅!重明冲动,不要与他计较。”
永秋君不言语,见灰青色的道袍下,一只手按住地砖,缓而吃力地从坑中站出来。青年睫毛沾土,唇下滴血,散发披于肩头。他重新走回原地,恭敬又沉默。
其心如故。
永秋君:“你仍坚持为师之过,你代为受之?”
张也宁:“是。”
永秋君望着他许久,微有怒意时,却目色一瞬间寥落下去,觉得一切都很无趣。
他重新卧回去,寥寥道:“你很像为师当年的一个故人……当年,那人也如你一样。可惜……”
殿中诸人没有人知道永秋君的往事,毕竟整个修真界,都是永秋君成名之后才渐渐形成的。众人竖起耳朵想听,永秋君却又不说了。
永秋君盯着这个灰扑扑的、一身狼狈、偏偏心如清雪朗月、气质清泠干净的弟子,半嘲半笑:
“你不过千岁之余,就以为自己可以做主。你连为师的天雷阵,都不一定承受得住,拿什么承受天下人的谩骂?为师让你闭关修行,不要理琐事,你偏偏不听……
“你心玩得野了,跟着剑元宫那个姜采,道心都要被你丢得乱七八糟。成仙后,要什么没有,要什么不好?为师为你铺好了康庄大道,你偏偏要走那独木小桥……若知如此,当日我就该杀了姜采。”
张也宁一直闷然承受永秋君的惩罚,此时他忽然抬头,望向师父:
“仙人可三天感应。师父当日执意要杀姜姑娘,是否因我之故?您是不是感应过什么?您知道,我与她,我与她……”
他说不下去。
殿中人全都疑惑地看向他,再看看那一脸漠然的永秋君——
怎么了?这俩人不就是未婚夫妻么?张也宁怎么说的这么奇怪?
实则永秋君并没有太关注张也宁的事,他忙着练一仙器,一直在闭关。这一次若不是芳来岛出的事太大,他也不会出关来料理自己的弟子。张也宁的话说得吞吞吐吐,连永秋君都好奇了。
永秋君是感应到姜采对自己要做的事的威胁,但是张也宁的态度更奇怪……
永秋君打开法眼,扫视自己的弟子。张也宁微抿唇,有一个躲避的眼神,却到底没躲。半晌之后,永秋君盯着他,语气复杂——
“你竟开启‘无悔情劫’了。”
……他还以为,张也宁永远过不了此劫。
青叶君等人:“什么?重明情劫终于出现了?是谁,是谁?”
张也宁面露尴尬,众人想起如今情况,按捺着没有问下去。然而几人用眼神交流,显然浮想翩翩——谁说修士就不爱八卦了?
永秋君道:“既如此,你先去迷雾林承受天雷阵的轰杀。之后你若还有力气,还执意要公开芳来岛的秘密,那你就代为公开——修真界人如何谩骂,如何罚你,我便不管了。”
张也宁:“是。”
青叶君慌:“什么?真的要公开?不、不行啊,永秋君……”
她还要说服永秋君,永秋君身形已淡,消失了。显然,永秋君也被张也宁气得不轻——幸好这是位甩手师父,对弟子的管教从来不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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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剑元宫和长阳观如何动作大,芳来岛的事情,其实在巫家并没有引起什么轰然大波。
离开芳来岛后,姜采将巫家兄妹送了回来。
巫家少主巫长夜昏迷不醒,一试之下,周身尽是大伤,让巫家震怒又慌张;巫展眉也受了伤,精神萎靡,但是比起巫长夜,巫展眉受的伤根本不算什么。
于是,巫家人更怒,怒斥巫展眉没有照顾好少主。
巫长夜昏迷不醒、疗伤的这段时间,整个修真界在因芳来岛之事惶恐不安的这段时间,巫展眉被关在马厩中,淋着雨,马儿吃什么,她跟着吃什么。
巫展眉无比沉默,没有哭叫,哪怕谁走过这里,都要将她打一顿、骂一顿。而她抱着膝盖躲在马厩角落,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想着梦中所见的母亲——
原来,是芳来岛的圣女执意要她来到这个世间的。
她承着芳来岛的血脉,那她天赋如此高,其实她也是“无生皮”吧?
巫展眉眉目间神色阴郁,她握紧自己脖颈上挂着的一个项链。那里悬挂着一个小瓶子,瓶中藏着她此行的收获——
一个魂魄被锁在瓶中,当日在芳来岛淹没时,在巫展眉和百叶被魔气所裹时,巫展眉得到了这个瓶子。
瓶中的魂魄自称有三千年修为,可指点她的修行,让她变得更厉害。
巫展眉闭目,敲一敲那瓶子。瓶中魂魄醒来,乐呵呵:“小姑娘想好了?哎,我老人家活了这么多年,可是没见过像你这么受冷遇的人哟。你还留在这巫家干什么,老头子我指点你功法,等你厉害了,咱们就离开这里……”
巫展眉打断:“你真的能指点我修为?巫家可是四大仙门之一,你能有多厉害。”
那魂魄嗤笑:“巫家是厉害,但是厉害的功法都不让你学。你听我的,跟着我好好学,以后啊,你本领高强了,要什么没有……”
巫展眉蹙眉:“你到底有什么本事?我怎么能相信?天上没有掉下来的馅饼。我不信我会运气这么好。”
这老头子哈哈笑:“小娃子倒是很警惕。你放心,我要求不高,我本是魔,五千年的神魔之战中,魔子沉睡,诸魔萎靡,我被遗忘在了你们修真界。我现在啊,听人说我们魔子醒了……嘿嘿,小姑娘你有空将我送回魔域便是。”
他顿一下,见巫展眉没有反对,才说下去:“至于我的本事嘛……我先助你杀了你一直恨的你父亲如何?”
巫展眉眉心一跳,目光分外冷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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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之中,巫展眉在瓶中老魔头的指导下,分出一缕神魂,离开了马厩。她用魔气穿行的方法躲过了那些院中梭巡的修士,来到了巫家家主,巫子清的房门外。
巫展眉心跳不觉加速,在老魔头的提醒下,她压下自己的激昂心神,掠入了屋中。
屋中一缕香烟已灭,器具装饰古朴,巫子清正手撑额,靠在方案上打盹。巫展眉的虚体立于他面前,端详着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多年以来,对她不闻不问,任由她被人欺负,她真恨这人。
老魔头引诱:“快,杀了他……用织梦术诱住他,用幻术困住他,咱们再……”
巫展眉闭目施法,忽而,耳边听到一声音:“混蛋!”
有人握住了她的肩膀。
她一惊,神魂倏而消散,瞬间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
依然是淅沥的雨,马棚下微弱的火光,但是侍女们撑着伞,伞下的青年虚弱无比,却握住她的肩,将她神识唤了回来。
巫展眉有些茫然地抬头。
巫长夜脾气暴躁:“妈的,大晚上老子跑来看你,你跑去哪里了?气死我了,你就没哥哥了!”
巫展眉目光迷离,心跳仍突突跳着。她额上渗汗,握紧拳头,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喃声:“你来干什么?”
巫长夜没好气:“带你回去睡觉。妈的,这是人能住的地方么?快点走,老子看着都心烦。”
他不由分说地拉起巫展眉,黑着脸往自己居住的庭院走。巫展眉呆呆地由他拉着,她乖乖地低下头,快走一步,挽住他手臂,小声:“哥哥,你醒来了么?我、我刚才是神魂分离,是想去看你……”
巫长夜冷笑一声。
巫展眉缩起脖子,不敢继续撒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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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阳观的迷雾林,近日成了观中弟子们参观的场所。
张也宁被锁在迷雾林中的塔下。塔上供着“积年四荒镜”,塔下的张也宁,日日受到天雷之罚。每日天雷之罚共有八十一道,一道比一道难,日日攀升。
起初张也宁还能承受,到后来几日,每日雷罚后他如同从血里捞出来的一般,压根说不出话。
最后一日,终于将最后一道雷挺过,张也宁心神才微微一松。
赵长陵听自己师父的话,每日来监督张也宁行刑。他一直对这位师兄有些微妙的嫉妒,起初也带着来看热闹的心态,然后来几日,看到天雷那般厉害,张也宁一直那么硬撑……赵长陵心有余悸,对这位师兄多了很多佩服。
——想来,正是这般本事,才能成仙吧?
天雷过后,张也宁盘腿坐于地上,半晌起不来。
赵长陵抿唇,上前弯身,扶住张也宁的手臂。
张也宁声音虚弱:“多谢。”
赵长陵心情复杂——张也宁是何其神仙一般的人物。自己这些弟子们,一直仰望着这个人。
而今,这个人如此羸弱,偏偏眼神依然冷清澹泊。这般脆弱孤零又气势强硬之美,让人舍不得看他,又忍不住看他。
赵长陵道:“其实……应该恭喜师兄。你撑过了天雷,观中就允你召开法会,公开罪行了。只是,那样的话,估计当天就有很多修士想杀了你……师兄,你还能撑得住么?”
张也宁淡漠:“可以。”
赵长陵:“那、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别告诉别人,我师父他们不让我告诉你,我是见你可怜,才瞒着他们的……”
他凑到张也宁耳边,快速说一句:“剑元宫要削去姜姑娘的剑骨,将她从剑元宫中除名。”
张也宁抓着赵长陵的手用力,身子剧烈一颤。
他侧过头,睫毛颤动,眼睛闭上。在赵长陵骇然目光中,张也宁一直压在喉咙间的那口血,吐了出来。点点血红,溅在赵长陵身上。
赵长陵慌了:“师兄,师兄?!”
第49章 在剑元宫向外放出剔……
在剑元宫向外放出剔除姜采剑骨的前两日, 姜采被关在青云宫中,由她师父玉无涯亲自看押。
剑元宫在此也是动了小心思——她实力那般强,但她应当不好意思在她师父手底下逃走, 给她师父难堪。
姜采哂笑, 觉得剑元宫几位长老当真小看她了。
夜色浓郁,苍柏浮云。几许星光点点,自天窗飘入, 照在殿中盘腿静息的女郎身上。
身若长松,貌端神清, 流动的灵气裹挟着她,除了剑元宫首席姜采,也没有人有这般风采了。不过过几日,还是不是首席,就要再说了。
昏暗中,一只白色的兽身子虚化, 蹑手蹑脚地挤入了殿门, 没有引起外头看守者的警觉。孟极洋洋得意, 大摇大摆地甩甩脑袋, 蹭到了姜采膝盖边。
它仰头一舔,金灿眼睛仰望姜采。
它打个哈欠, 要往人垂地大袖中钻时, 一只白而有力的手伸过来, 将它捞入了怀中。
姜采叹笑:“你又去哪里玩了?”
她纳闷:“说是我的灵兽, 怎么我见天见不着你,你偏被谢师兄给拐走玩?你算算,你在我身边的日子,有跟着谢师兄一半时间长么?”
孟极耳朵耷拉下, 装可怜装柔弱地乖乖唤了一声。
姜采将它举到自己鼻尖前,轻轻嗅了一下它身上的气息。孟极炸毛嚎叫,被姜采一掌捂下。
姜采若有所思:“是百叶喂养的你啊。师兄说她受了伤,被什么魔气侵蚀,你去看过她,她当真如此吗?”
孟极连忙点头。
姜采盯着它眼睛看了半天,笑着威胁了一句:“改天真应该强行催动你的修为,让你尽快化成人形,不至于连说个话都不会。虽然我也没指望你在打斗中与我配合,帮我什么的,但你不觉得自己整日除了吃就是睡,有点儿过于无用?”
孟极委屈,舔舔爪子。
姜采只好叹气,想它被人间稀薄的灵气影响,又没有人指点它修为,以至于它浑浑噩噩,修炼了一万年,还不如修真界正常灵兽一百年修行的速度快。
姜采冰凉的手指在它眉心轻轻点了点,微笑:“不过眼下倒是有一个任务交给你。”
她停顿了一下,才压抑着心间那份别扭,偏过脸不看孟极,盯着墙壁自顾自、一板一眼:“我与张道友没有定契约,我无法用神识与他联络。纸鹤传书会被剑元宫发觉,剑元宫如今正怕我跟人联系,怕我闯出山门,我也不增加大家的负担了。
“你替我走一趟长阳观。你虚化能力强于寻常人,隐形之下很少有人能发现你。见到了张道友,你也不必表示什么……他应当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