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宁初只能希望如此了。
没过多久,三夫人来了四井胡同,原来昭元帝也给护国公府下了一道同样的旨意,除了诏书,昭元帝还留下了一道口谕,称沈嫣是因为他的错过下嫁虞尚,如今沈嫣一个人孤零零地葬在扬州,以她超品夫人的身份,护国公府可以尽快安排将沈嫣之墓迁往沈家宗墓的事宜了。
说起这道口谕,三夫人两眼湿润,摸着虞宁初的头道:“过几日你表哥他们也要回来了,等过完年,舅母便带着你表哥一起去扬州,帮你娘迁坟,等她葬入沈家宗墓,有你外祖父外祖母陪着,就再也不会孤单了,咱们也可以随时去祭奠。”
想起母亲的孤坟,虞宁初哽咽了:“我也去。”
三夫人:“你一个小姑娘,还是不要来回折腾了,安心留在京城吧,否则你在路上伤心落泪,舅母还得一直想办法安慰你,来回两个多月的路程,舅母也够累的,阿芜也不想舅母再费心是不是?”
虞宁初哭了一会儿,终于同意了。
三夫人让丫鬟端来热水,她打湿巾子帮虞宁初擦脸,看着小姑娘花瓣似的肌肤,三夫人试着道:“阿芜啊,皇上不会无缘无故下旨为你娘平反,我猜,这里面应该有殿下的功劳,你看,殿下如此诚心诚意,你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殿下的提亲?不然你真的一辈子不嫁,舅舅舅母心里如何好受。”
虞宁初低下头,回避道:“舅母,我现在心里全是我娘,您不提他好吗?”
三夫人还能说什么?
她叹道:“其实这件事我跟你舅舅还没有告诉别人,一是想着保全殿下的颜面,二则此事若传出去,别人得知殿下喜欢你,哪怕你孝顺的名声再好,别人也不敢来提亲了。哎,舅母的意思是,此事你暂且别跟你表姐说,免得从她那边漏出消息去。”
虞宁初道:“舅母不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就是不知道那日殿下来提亲,街上有没有人撞见。”
三夫人算算日子,道:“那天是休沐,天寒地冻的,街上没什么人,而且这都过去四五日了,我也没听见什么风声,应该没人瞧见吧。”
虞宁初松了口气。
其实她打定主意不嫁宋池,传出去也不怕什么,但终究会多一些麻烦,至少表姐与宋湘肯定会追问她拒嫁的原因,现在这样,谁也不知道就挺好的,耳根清净。
傍晚沈三爷从吏部出来,回护国公府前也来看了一趟外甥女,提到妹妹迁坟的事,沈三爷泪湿衣襟,虞宁初又反过来安慰了舅舅一通。
沈三爷离开时,天已经黑透了。
用过晚饭,虞宁初暂且没有回屋,坐在厅堂里出神。
微雨劝她:“这边没有内室暖和,姑娘便是睡不着,还是回房待着吧?”
虞宁初摇摇头,叫她拿棋盘来。
她也想早点睡,却怕宋池又来,她还得重新换衣裳。
旁边放了炭盆,下棋的时候虽然手有点冷,双脚好歹是暖和的,下了两三盘,虞宁初困了。
昨晚她几乎没睡,今天因为圣旨心情激荡,歇晌的时候也没有睡踏实。
“好了,回房吧。”虞宁初打着哈欠道。
谁曾想,她已经洗完脚躺下了,灯都熄了,门房来报,说端王殿下求见。
虞宁初猜,宋池是为了圣旨一事来邀功的吧?
能求得这份圣旨,虞宁初的确承宋池的情,所以,她强撑精神,带着微雨去了前面,才走到厅堂窗下,就听里面传来一道压抑的咳嗽。
虞宁初忽然想起,昨夜宋池随昭元帝过来,就是一直在咳嗽,只是她当时的心思都在昭元帝身上,没有多在意。
让微雨在外面等着,虞宁初自己进去了,挑开帘子,就见宋池坐在左侧的客位上,修长挺拔的大男人,只穿着一件墨色锦袍,在这寒冷的冬夜实属苛待自己。目光相对,他的右手还抵在唇前,灯光再昏黄,也照亮了他潮红病态的脸,虞宁初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的宋池,比他提亲那晚瘦了很多。
那晚的宋池因为被她拒绝,满面寒霜,说的话做的事也充满杀气。
此时的宋池,面容憔悴沧桑,别说王爷的尊贵了,连他在沈家做表公子时的矜贵都没了,只是一个很难不令人怜悯的病人。
虞宁初扫眼桌面,没有茶水。
她迟疑片刻,吩咐外面的微雨去泡茶。
宋池摆摆手,垂眸道:“不用麻烦了,我与表妹说几句话就走。”
说完,他朝虞宁初走来。
虞宁初下意识地看向另一侧。
宋池停在她三步外,手里拿着帕子挡住嘴,一边低咳一边道:“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忙完大事,只要我来提亲,哪怕先前做过什么失礼之事,表妹也一定会嫁给我,所以被你毫不留情地拒绝,我很生气,那晚也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今晚过来,便是向表妹道歉。”
虞宁初偏着头,道:“殿下帮我娘求了圣旨,还了她清白,我很感激,只要殿下别再逼迫我,你我之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宋池看着她清冷疏离的脸,苦笑道:“表妹不曾对我动情,又怎知求而不得之苦?有些东西,不是我想忘就能忘的。”
虞宁初皱眉,看了他一眼:“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宋池脸色泛红,目光却掺杂了落寞与温和:“我想说,伯母的事表妹不用谢我,如果皇上已经忘情,你我说再多,皇上也不会颁发那道圣旨。”
“我想说,如果我不曾纠缠表妹,今年甚至去年,表妹大概已经定了亲事,我成全了表妹,自己却要遗憾终身,所以在得知皇上与伯母的旧事之前,你再恨我,我都不后悔。”
“可我现在后悔了,我怕因为我的逼迫,表妹变成另一个伯母。”
“表妹,你我之间的事,我不会忘,但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我不会再逼表妹嫁我,但也希望表妹切勿因为我真的一生不嫁,虚度年华。如果有合适的提亲人选,表妹尽管放心应许,我绝不会旁生枝节,表妹也不必妄自菲薄,无论前朝本朝,寡妇都可再嫁,何况表妹还是清白之身。”
虞宁初一直默默地听着,直到宋池说到这句,她突然悲愤交加,泪眼问道:“清白?我何来的清白?你那样对我,我侥幸才没有怀孕,才没有声名扫地被人唾骂,你……”
想到从扬州回来时她的担惊受怕,虞宁初再也说不下去了,只簌簌地掉着眼泪。
宋池看着她的眼泪,震惊到忘了咳嗽。
半晌,他终于反应过来,想要解释,又是一阵猛咳。
虞宁初横他一眼,往前走了几步,逐客道:“殿下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宋池好受了些,想要解释,又难以启齿:“你……你等会儿先别睡,留一扇窗,我会亲自送一本书过来,你看了,便知道我从来没有做过会让你怀孕之事。”
虞宁初听到一半便想骂他居然还要擅闯私宅,可听完后半句,她沉默了,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宋池咳了咳:“那我先告辞……对了,昨晚为了激皇上过来,我不得不演了一场戏,对杏花几番斥责,对你也恶语相向,然则那并非我本意,这世上除了你与阿湘,无人再能让我暴露心中真正喜怒。”
不等虞宁初回应,他最后看她一眼,离开了。
虞宁初脑海里全是他即将送过来的书,她太困惑,宋池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到后宅,虞宁初用最快的速度躺下,如此微雨才能歇下。
等微雨出去了,她再打开一扇窗。
冷风嗖嗖地吹进来,虞宁初系好斗篷,移动椅子,坐在冷风吹不到的地方。
等啊等,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外面传来了几不可闻的一声咳嗽。
很快,一道黑影出现在窗外,腊月十五的月亮,照清了宋池憔悴的脸。
他应该也没料到她就坐在另一扇窗的阴影中,伸手将一个匣子放到桌面上,一手拿帕子捂着嘴,迅速离去。
虞宁初的心砰砰地跳,猜到他走远了,她赶紧关上窗户,抱起匣子与铜灯,哆哆嗦嗦地钻进了帐子。
点燃铜灯,帐子里亮了起来。
虞宁初打开匣子,里面果然有一本书,只是书的上面,还有一封信与一个小匣子。
虞宁初顿了顿,先看信。
信上只有寥寥几行字:“明日十六,亦是你十六岁的芳辰,我既已承诺不再纠缠,便不该再准备新的贺礼。簪子乃是去年所置,与其在我那里束之高阁,不如赠给表妹,全当了断。”
簪子?
虞宁初打开小匣子,灯光摇曳,那支蝴蝶簪子精美非凡,虞宁初往外取的时候,薄如蝉翼的彩蝶轻轻颤动,栩栩如生。
毋庸置疑,这簪子很美,美到虞宁初都无法因为送礼之人,而心生不喜。
可是再喜欢,虞宁初都不可能戴这支簪子。
等今年宋湘过小生辰的时候,她转送给宋湘吧。
心里有了决断,虞宁初放好蝴蝶簪子,拿出那本书来。
看书之前,吹过冷风的虞宁初手脚冰凉,看完前序与前两页内容,虞宁初全身都发起烫来。
原来,表姐与宋湘语焉不详议论过的洞房花烛夜竟然是这么回事,怪不得她不曾怀孕,怪不得宋池说他并没有做过让她可以怀孕的事。
与书上所描述的相比,宋池在马车里的逼迫虽然过分,但也只是比亲她的嘴更过了一点,距离夺她清白那一步还远得很,甚至,当时他明明可以亲她的胸,宋池也只是在边缘辗转片刻,便拉起了她的衣裳。
第87章 (为了你,没有什么是我不敢)
天快亮了,温嬷嬷洗漱完毕,来了前院,绕过走廊,就见微雨站在廊檐下,叫端水的小丫鬟先下去。
温嬷嬷奇怪,瞥眼姑娘的屋子,走过去问微雨:“姑娘还没起吗?”
温嬷嬷年纪大了,白天处理完内务,通常自己吃了晚饭就会睡下,那些贴身伺候的活儿,都交给微雨、杏花这两个大丫鬟,所以她并不知道昨晚端王殿下又来了。
微雨也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让温嬷嬷知晓此事,所以暂且先瞒下了,轻声道:“前晚姑娘没睡好,今早可能要迟些起。”
温嬷嬷点点头,这时,杏花也过来了,换微雨先去吃饭。
温嬷嬷、杏花一块儿在堂屋里守着。
不多时,微雨吃过早饭回来了,三人继续守,日头爬上了屋顶。
温嬷嬷觉得不对,今日是姑娘的生辰,舅老爷夫妻、明岚姑娘、安乐公主肯定会过来,姑娘速来温柔知礼,如何会在今日赖床?
温嬷嬷亲自去了内室。
屋里烧着地龙,暖和是暖和,但烧了一晚,窗户紧闭,略有些闷了。一缕阳光穿过琉璃窗户,在地面投下一片光亮,少女闺房里处处雅致,北面是一架去年新订做的架子床。白色绣花的纱帐静静垂落,隐隐约约地透出一床红底缎面的锦被来。
温嬷嬷轻步来到床边,无声地挑开帐子,就见虞宁初露在被窝外的小脸红通通的,嘴唇都有些干了。
温嬷嬷心头一跳,手掌贴到了虞宁初的额头。
突然袭来的清凉让虞宁初睁开了眼睛,那清澈的眼里浮着一层水雾,乃是病中才有的可怜样子。
“傻姑娘,是不是晚上又没睡好,都发热了。”温嬷嬷一边挂帐子,一边吩咐外面,叫杏花去端水,叫微雨通知门房去请郎中。
虞宁初回想昨晚,她猜到宋池可能会来,故意在前面等了很久,等不到躺下了,宋池又来了,这是第一次折腾。后来宋池说要送书给她,虞宁初打开窗户,冷风灌入,哪怕她系着斗篷坐在避风的地方,也着实挨冻了一段时间,这是第二次折腾。待她看了宋池送来的书,躺在被窝里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宋池的几次轻薄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的,这便是第三番折腾,再加上前晚几乎彻夜未眠,着凉真不稀奇了。
“嬷嬷莫担心,都是没睡好,好好补两晚就没事了。”一点小风寒,虞宁初没有放在心上。
杏花端了热水进来。
温嬷嬷体贴地扶虞宁初坐起来,虞宁初喉咙一痒,忍不住咳了两下,温嬷嬷赶紧又倒了一碗刚烧好的开水,在三个茶碗里来回倒腾,降了温度,再端来给虞宁初喝。
然而温水只能临时缓解喉咙的不适,没多久,虞宁初就频繁咳嗽起来。
郎中来了,替她诊脉,道是风寒,开了一副方子,让她先连吃三日。
在温嬷嬷、微雨、杏花关切的目光中,虞宁初将一碗发苦的汤药喝得干干净净。
这时时候已经不早了,宋湘第一个登了门,都是闺中好姐妹,哪怕只是小生辰,也要聚在一起热闹热闹。
虞宁初去前院迎接,见到宋湘,她先示意宋湘不要靠近她,尴尬道:“我这两日有些着凉,你离我远点,别过了……咳咳……别过了病气给你。”
宋湘已经看到她红的不正常的脸了,再听两声那小猫似的咳嗽,宋湘稀奇道:“你们这一个个的,怎么都病了?我哥哥也是,从十一那天就开始咳嗽,到今早还没好,不过阿芜别担心,哥哥咳得那么厉害也没传给我,你这只小病猫更没什么可怕的。”
虞宁初当然知道宋池在咳嗽,却才知道宋池是从十一那天开始病的,也就是在她明确拒婚之后。
会是单纯的巧合吗?
走神了一会儿,虞宁初请宋湘去了暖阁,朝南的窗户都打开了,幸好今日无风,清冽的空气温和地漫进来,保持着空气的畅通。
“今年我给你准备的礼物比较特殊,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宋湘接过丫鬟手中的匣子,摆到虞宁初面前,打开道:“京城有一位忘尘先生,写书营生,每两年出一个故事。我跟你说,忘尘先生可厉害了,他的故事曲折动人、文字老练触动人心,每次他的故事一登各大书坊,立即就会被人抢光,可难买了!”
“我是其中一个书坊的老主顾,今年提前跟书坊订了三套,最多只能订三套了。我自留了一套,一套送二表哥他们,这套专门送你。”
虞宁初看向那精心装订的三本新书,封面上描绘了一对儿年轻男女,男人一身黑色道袍背负长剑,女子亦白裙飘飘凌空而立,倒仿佛什么神仙人物。
宋湘打了一个哈欠道:“这次忘尘先生写的是一段神仙间的爱恨情仇,我花了三天三夜终于看完了,我敢保证,你肯定会喜欢。”
虞宁初听了这话,再去看宋湘,就发现她眼底微黑,果真没睡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