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珠——绮楼
时间:2022-01-06 12:18:36

初夏的黄昏,热意尚且浅淡,跌入宫池内凝成一汪琥珀,就像面前一碗凉茶的水面。
皇帝放下批复奏折的笔,一手端过银碗,再三确认:“当真是皇后送来的?”
“回陛下,千真万确。”周子尚回答第三遍,“承乾殿扈司任烟敛送来的,不会有假。”
数年来,她第一次表露关怀,让他不敢轻信。皇帝咽一口茶,压下胸腔内的干燥滞涩,问:“何事?”
周子尚躬身:“娘娘说,要同陛下商议长公主开蒙读书一事。”
果然,无利不起早,披着挂念圣躬的表象,另有目的而已。
失落间,再次提笔,皇帝道:“朕知道了,去回话吧,宣皇后来前朝议话。”
安隅领旨到往宜政殿时,皇帝已经宣了晚膳,隔着一张膳桌,瞥一眼她的裙角,命令道:“陪朕一起用膳。”
她依言蹲跪下来,下颌潜入他的视线,圆润流畅的弧线勾勒出半边皎月,再往上,胭红色泽晕染,横亘一道琼鼻间,似羞似醉。
“安安。”
他开口,唤醒一双明眸,拨云见雾,直视他而来。
血晕妆下,她不察他眼中何样风光,直截了当开口,“臣妾听闻陛下已经为酎浓择保了授业老师。”
皇帝醒神,提筷衔了一块鹿肉,放入口中慢慢嚼着,道是:“少阳院翰林学士王润泽,王学士一心向学,为人清正,又有修史撰书的履历,学术上的造诣对浓浓来说大有裨益,作为浓浓的授业师傅最合适不过。等司天监算好吉日良辰,浓浓就正式开蒙读书了。这两日忙,朕还没来得及告知你。”说完,亲手给她布菜,“这鹿肉不错,你尝尝。”
安隅垂眼,避开那只骨节分明,紧握王权的手,尝不出鹿肉的个中滋味,又不能没有回应,便重复他的评价道:“这鹿肉,确实不错。”
皇帝继续道:“前阵子林邑国进献了两只鹦鹉,一只纯白,一只五色,比境内的长尾鹦鹉还要巧舌一些,朕送给浓浓做生辰礼,没想到被退了回来,说不喜欢。朕问她喜欢什么,她缠着朕要鹘,朕有些犹豫,安安,你怎么想?”
公主的生辰在正月间,半年前因为剑南道叛乱,所以庆祝仪式搁置。安隅不以为意,不想皇帝爱女心切,并未疏忽,现在同她商量赠礼一事。
鹘,是皇室狩猎时用来捕捉苍鹭、野鸭等水禽的一类鹰隼,皇帝应该是担心这类大型猎鸟会威胁到公主的安全。安隅道:“幼时在沧州,哥哥也养过鹘,我常常同它玩耍,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只要看管得当,危险便可降至最低。倘若酎浓真的喜欢,不如由她去吧。”
“既然如此,”皇帝下定决心道:“回头就让大鹰坊挑只听话温驯的鸟陪浓浓玩吧,如果将来她对骑射感兴趣,朕再给浓浓择选一位骑射老师。”
政务上,他是勤政爱民的天子。居于宗社,他是一位合格的父亲。无上君王,不能同她相携相伴,不如相忘。
“还有一件事要同陛下商议。”安隅放下银筷,曲颈端坐。
望着她酝酿良久,郑重其事。皇帝一手撑在案边,一手端杯抿茶,低哂,“朕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安安,你今日又是献茶又是侍膳,一番掩护,东拉西扯,是为了给接下来要说的话做铺垫?”
被他看穿,安隅压低下颌,承认,“是。”
杯盅被皇帝重重压在案上,杯身上那只彩瓷仙鹤要被他生生拧断长颈,乍翅扑扇,死命挣扎。
“说。”
那鹤在他指隙间颤抖,被他的愠怒逼到奄奄一息。
安隅锁骨起伏,悬着一串心跳道:“后宫诸事繁琐,臣妾最近时感力不从心,甚至夜夜难寐,统摄六宫之事,臣妾无法胜任,勉力强撑,自己难为,恐也要辜负陛下信任。请陛下明鉴,再择贤能携领后宫,臣妾今后再不过问后宫之事。”
简单来说,她累了,懒得再管不相干的事。
皇帝食指抚着杯口,仙鹤的羽毛被他揉搓得凋零失色,就是不应她的话。
对首坐着一位冷面圣洁的神明,玉盘珍馐打动不了,人间祈求漠不关心。他的虔诚犯了痒,心猿意马,跃跃欲试,管她是观音还是佛祖,狠狠亵/渎,方解欲壑难填之恨。
安隅等得额头起了薄汗,沿着他束袖上的夔龙绣从头看到尾,再往上看向龙颜,皇帝晃眼,从她颌下抬高视线衔上她的,终于松开手放那仙鹤一条生路。
手放在膳桌上递过来,递到她面前,往回勾一勾。安隅不明所以,怔眼询问。
“手给我。”皇帝抬颌示意。
安隅犹疑:“我方才说的话陛下听到……”
“朕听到了。”他重申:“手给我。”
 
第18章 日月
 
她无计可施,只能递手给他,求他后续回应。然而早该预料这是一个陷阱,只等她乖乖跳进来引火烧身。
他稍稍一用力,她就被拎起来,迷途落进他怀里。逼她至一扇窗前,皇帝捏痛她腕骨,就着稀薄夏夜,用目光一遍遍描摹她的眉眼,哑声道:“安安,让朕看看你,自从战后,朕都没办法好好看你。”
安隅仰面痛呻,他垂眸,鼻梁贴近她的,低声呓语般,“夜夜难寐,朕给安安开一个良方,今晚陪朕好么?朕不介意操劳一些,安安也是,累了,一定睡得沉。”
安隅不便大声喧哗,压低声质问也是提醒,“这里是宜政殿,陛下要在这里做浮薄之事么?”
她睫毛起落颤动,在他脸上刮出轻柔触感,皇帝提唇,“那我们回麟德殿?”
安隅侧脸躲避他的调笑,“我今日来只是跟陛下商讨后宫掌权一事,如果陛下无暇顾及,我先走,随后陛下告知我结果。”
她迈步,他两手锲在窗台上,将她围困。“朕答应你,”皇帝承诺,“抛开那些琐碎,骑马射箭什么都行,今后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得到想要的回复,安隅驻足,靠在窗台前抬颌,把晚间暮色揉碎在眼底,束手待戮。
皇帝按耐心跳,捧起她的脸追近,她的连娟长眉汇于他的吻下,掠过鼻尖,是朝思暮想的满口芬芳。侵略、占据、碾压,垦荒一片虚无,沃灌一方净土。
安隅眼仁中淌着月河,浪意汹涌。她被窗外途径的夜风轻轻托举,鬓发散落,千丝万缕墨色溶溶滟滟,穿梭于他的指隙。
呆呆仰望廊外的天,心间震耳欲聋,她想死在这一刻。
剥落羽纱,他在罅隙中吻她的心跳,一切戛然而止。
死寂中,她泪盈于睫,强忍心底酸痛,唇齿间挤压出一声抽噎,“陛下做不到,是么?陛下觉得这样是在背叛他,对么?”
她也是。
皇帝被她的诘问鞭挞,无从遁形,只能紧拥她入怀,吻她的耳垂,“安安,”他不舍得丢开她,只问:“你有没有爱过我?”
“从未。”
“怀业,”她抚他胸前龙头绣,听他胸腔内隆隆回响,一刀两断,“放下执念,忘了我,去看万里江山,不要让我成为你的负累,反复折磨自己,不值。”
安隅系紧襦裙,把心室死死封函,距远他转身离开,他一手追上来拉紧她手腕。
她没有躲,他握不久,最终落空,两人之间隔着已逝之人,愧意凝视,不允他们跨越屏障。
人走夜凉,窗台边还留有残影,皇帝探手,触碰到月前她断落的发丝。
从前他是堤岸,她是浪潮,她不靠近,他唯有苦等。现在他们是昼夜相隔的日月,只在天地的交界处,擦肩一瞬,再无交集。
周子尚入殿,看一眼膳桌上满满的残羹冷炙,默默叹口气请示:“陛下,奴子再传膳过来吧。”
“不必。”皇帝向御案的方向走:“去传朕的口谕,今后由贤妃统摄六宫事宜。”
周子尚一凛,暗道皇后娘娘放权,后宫易主,要变天了。
林邑国的两只鹦鹉面临无处发落的处境,皇帝没有闲暇再做斟酌,故交由后宫大权在握的贤妃决定去留,柳苏白在拾翠宫召见众嫔妃,宣布她的决定:“白的那一只就送给梁昭媛养吧,等昭儿再长大一些,你教他们一起学说话。”
众人听了这话都笑,梁诗与也笑:“娘娘考虑得真周到,多谢多谢。”
宝翼宫的承闺谢卓如在下首起哄,“五色的那只总要赏给臣妾了吧?”
“哪里轮得到你,”贤妃白她一眼,笑着看向南诏十公主:“孟赞德是咱们后宫的娇客,五色鹦鹉不妨就赏给她吧,玩物随主,我瞧那鸟跟孟赞德最投缘。”
“送”和“赏”,不同字眼,含义大相径庭。
谢卓如听了此话,没忍住,嗤地一笑,忙拿帕子捂住唇,佯装道:“对不住,换季的时节,有些着凉了,这两日老打喷嚏。”
四周刀光剑影袭来,安虞如坐针毡,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她们揪着旧茬儿不放,讽刺她鹦鹉学舌,模仿皇后的风范。在南诏时,她是万众瞩目,受人尊敬的金枝玉叶,来到长安,不仅沦落为无名之卒,而且备受欺压。
贤妃的品阶高出她两级,大秦后宫尊卑有序,她不得不恪守规矩,咽下耻辱,逼着自己接受赏赉,还要谢恩:“多谢娘娘赏赐。”
柳苏白把着杯盏,悠然吹去茶汽,“说到底,我不过代圣上行赏罢了,御赐之物,孟赞德可要好生看顾照应,那鸟若有个意外好歹,便是对圣上的大不敬。”
安虞吞恨应是,“臣妾谨遵娘娘教导。”
围观孟赞德唯唯诺诺的样子,众嫔妃尤觉爽快。别说,贤妃主理后宫还真有几分与生俱来的天赋,官派十足,威仪出众。
皇后要做隐士,远离世俗琐事的牵绊。总还是要有人带领她们一起在红尘中翻滚的。后宫大体上要维持祥和局面,偶尔的小打小闹很有必要。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皇后一般堪堪忍受寂寞。
她们拿孟赞德开刀,生造波折,闲愁的确有所释放,但是更多的苦恼接踵而至。孟赞德几乎日日受宫闱局传召,风头一时无二。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受人排挤的境况跟皇恩专宠的待遇相比,孰轻孰重,任由她们去衡量。常伴天颜之人,未必有她们在意。
一夜之间,后宫又倒回时兴长眉的年月,谁滑稽,谁可笑。
柳苏白对皇后抱有愧意,始终不敢面对,最终教养说服胆怯,挑了一个阴凉的天气前往承乾殿觐见。守门的小太监欠欠身道:“回贤妃娘娘,趁近日凉爽,皇后娘娘一早起身就到御马厩骑射去了。”
御马厩位于宫城的西北处,距离后妃们群居的殿所很远,柳苏白传唤小驾追寻皇后的足迹来到御马厩。
遥望马场当中一人跃马扬鞭,由东至西飞驰而过,忽然一个马上转身,她一张弓拉成满月,再松手时,箭镞携带箭翎正中百步之外的靶心,锐利一声响,震颤不止。
她们囿于后宫一方天地长吁短叹时,她已经开辟出了世外桃源。
柳苏白下了小驾靠近,皇后下了马迎来,两人隔着马厩的围栏相见。堂堂一国之后身上竟沾有马粪的气味,摘下席帷后,护额的巾帕暂遮了长眉,曾经胜雪的肌肤被暑夏晒深了颜色,一双瞳仁珠光焕然,透出别样神采。
“一段时日不见,”柳苏白张口结舌,“娘娘焕然一新,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安隅张开手臂,原地转了个圈,笑问:“怎么样?还合适吧?”
她头发高束,惊鹄髻上不饰珠翠,面上的花钿额黄也一并省略,腰缠鞢鞖带,足着小蛮靴,一身胡服骑射打扮,柔中有刚,相辅相济。
“好看极了,”柳苏白痴眼,赞叹不已,“娘娘好威风,跟臣妾爹爹年轻时候一个模样,如果披甲持戟,就能率军上战场了。”
安隅受到夸赞很开心,抚摸着靠近她肩侧的马头问:“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有事?”
柳苏白腆颜,觑看她一眼说:“倒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总觉得对不起娘娘。”
安隅拍拍马头,驱赶它到一旁去玩,手肘撑在围栏上,远眺殿檐以外的天,神态悠闲,“苏白,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眼下的日子才是我想要的,你没有冒犯到我,不用觉得过意不去,我根本不在意。”
柳苏白点点头,望着她的那匹马问:“是御赐的那匹么?”
安隅随着苏白的视线看向她的马,那是东宫大婚时,他送她的一份聘礼,新罗国进献的小马驹被她冷落数年,如今早已成年,这类马的特点就是身型娇小玲珑,很适合女子驾驭。
思绪缥缈间,她道:“是那匹。”
苏白啧啧嘴笑道:“有时候我真羡慕娘娘。”
“羡慕我什么?”安隅问:“我这般无欲无求么?”
苏白看向她,笑问:“娘娘觉得,宫规会允许我们其他人尽情骑射,拒绝承担宫妇的责任么?臣妾斗胆说句难听话,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娘娘是特例,是后宫的幸存者,其他人可就没这样的福分了。娘娘珍惜当下的自由无可厚非,但是在娘娘眼界之外,是谁在为娘娘扛着世俗非议?娘娘不爱,但不应不知。”
安隅讪讪笑道:“刚道过歉,又来指责我了。苏白,你觉得我很自私对不对?”
“不敢,不同人不同立场,谁也没有资格指责谁。”柳苏白拉紧她的手握一握,“只是遗憾自己不是那个人罢了。”
安隅回握她的手,心酸道:“你会成为的,不是把大权交给你了么?”
“勉强不了的,给我爹爹哥哥们几分薄面罢了。”苏白摇摇头,“不过也没有关系,自小母亲就教习我如何主持中馈,按照名门望族宗妇的标准要求,失了一点分寸就要受罚,要多严格就有多严格,眼下总算是有发挥的余地了,携领大秦后宫,我母亲口中祖坟上冒青烟的好事可不应验了么。”
是戏谑也是无奈。
“如此说来,我还要多谢你,”安隅刮刮她的鼻头,“多谢你替我解围。”
柳苏白躲一躲,撒娇似的,“那我以后多来找娘娘聊天,娘娘可不要嫌我烦。”
“怎么会,”安隅笑道:“恭候大驾,下次记得换身骑装再来,我们一同骑马。”
远处的树荫下,一人静立,远望花信年华中的她无拘无束,畅襟欢笑,宁愿望梅止渴,也不靠近打扰。
龙袍后摆被风吹拂,周子尚躬着身,看那襕边绣龙在风中晃身浮动,孤独茫然,迷途不知返。
常常来,时时看,说放下,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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