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洵头一回听说,不免追问:“什么旧朝的府库?”
“殇太子死的时候,府库全是空的,”萧元贞看他一眼,“据说,都落在严氏手里。”
萧洵出得门来,一路思忖着往东屋去。
二十年前,炀帝倒行逆施,天下诸侯叛乱,河西都督窦君璋带兵杀进金殿,亲手绞杀炀帝,另立炀帝四岁的小儿子做了傀儡皇帝,彼时炀帝的太子夏衢正在京外巡视,闻讯登基称帝,统帅西南数郡,讨伐窦君璋。
严士开那时,是夏衢亲封的金城太守。这场仗打了两年多,夏衢在最后一战中不敌窦君璋,败退回金城时,严士开紧闭城门不放他近来,夏衢进退无门,最终自刎于阵前,世人称为殇太子。
而严士开从此盘踞金城,自封为都督,并以金城为根基,逐步吞并西南七郡,成为能与各方诸侯一争高下的金城严氏。
萧元贞的话仿佛回响在耳边:“西南历来富庶,殇太子在那里经营两年多,府库不可能是空的,这笔钱多半在严氏手里,我听说阿耶许诺老二,只要办好这件差事,封他做西南道兵马元帅。”
西南道兵马元帅,统帅西南三个州县兵马,加起来将近二十万人,比他的长平军还多,如此一来,萧元贞身为太子,手里却只有东宫卫率和羽林军,数目远不及萧怀简。
萧洵想起从前闲谈时,程勿用曾半真半假对他说,刘轨最大的苦恼是儿子们一个个都不成器,到了陛下这里恐怕要反过来,是儿子们一个个都太成器。
萧洵嗤地一笑,争来斗去他也懒得理会,反正不管什么时候,他都站大哥一边。
演武堂就在前面,萧洵正想过去看鹰,王举一路小跑着追过来:“大王,晋王……”
萧怀简恰在这时从堂内走出来:“六弟。”
他手里还拿着喂鹰的生肉,瞧了眼王举:“王宦官是为着崔娘子的事吧?我自与你家大王说。”
萧洵瞧着他手里的肉:“熬鹰须得认主,二哥突然去喂,却不是抢我的生意?”
萧怀简笑起来:“我哪敢抢你的生意?替你准备着的!”
拿铁钩钩住递过来:“正要跟你说,今晚我做东设宴,给崔娘子也下了帖子,六弟不会不答应吧?”
萧洵接过肉,一言不发向内堂走去,萧怀简抬步跟上,就见他边走边从蹀躞带上抽出匕首,刷一下,割下一大块肉,鲜红淋漓,腥气四溢。
笼子里,苍鹰闻到肉味,挣扎着往近前凑,萧洵两根指头捏住肉,隔着笼子要喂,到跟前又撤回来,语气淡淡的:“服不服?”
苍鹰低叫一声,凑上来蹭了蹭他的手,萧洵大笑起来,向前一送,苍鹰一口叼走,狼吞虎咽。
“六弟,”萧怀简出声提醒,“怎么说?”
萧洵又割下一块继续喂:“你设宴,找她做什么?”
“自然还是为了严凌,”萧怀简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意图,“严凌一日不招,一日我就还会找她。”
“她不会再见严凌。”萧洵手指伸进铁栅栏里,摸着苍鹰的头,忽地一笑,“你想试?那就试试吧!”
他也想试试。
傍晚,舜英堂。
夜光杯中斟满葡萄美酒,萧怀简向崔拂一举杯:“崔娘子,此事至关紧要,还请娘子行个方便,见严凌一面。”
崔拂低着头坐在萧洵身后:“殿下见谅,我不愿见他。”
萧洵咧嘴一笑:“二哥,还要试吗?”
萧怀简依旧举着杯:“不仅是公事,还有崔娘子的身世,严凌说了,只要娘子肯见他,他就把所有内情都告诉娘子。”
崔拂心里猛地一跳。
萧怀简继续说了下去:“崔娘子若是顾虑六弟,那就大可不必,六弟既然肯带你过来,自然也同意你见。”
崔拂下意识地看了眼萧洵,他也回头看着她,嘴边带着笑,手放在腰间,按住刀柄。
崔拂想起那天在黛山时,他一手控制马匹,另一手也这么按着刀柄,这是他戒备的姿势。崔拂起身,向萧怀简行礼:“殿下见谅,我不见。”
萧洵大笑起来。
紧闭的大门突然被推开,刘凤举走进来:“有酒有宴,怎么不叫上我?”
目光落在崔拂身上,顿时来了兴致:“她就是从严氏那里夺来的崔拂吧?果然美貌,怪不得妹婿不肯舍。”
忽地想起一件事,顺嘴便说了下去:“不过这种有丈夫的女人最好还是少沾惹,指不定哪天丈夫杀回来,白白送条性命。”
啪一声,不知谁摔了夜光杯,崔拂偷眼去看,萧洵神色淡漠,萧怀简铁青着一张脸。
第23章 他的秘密
演武堂中,萧怀简来回踱步,越想越怒:“刘凤举根本就是当面讥笑我和六弟,是可忍,孰不可忍!”
萧元贞试图安抚:“那就是个顺嘴胡说的粗人,这几天你难道看不出来?何苦跟他较劲。”
“呵,”萧怀简冷笑,“粗人?真要是粗人,怎么偏偏捡着我跟六弟都在的时候说出来这话?他根本就是当面打我和六弟的脸!这门亲事,不做了!”
萧元贞沉吟着没说话,萧洵不冷不热开了口:“事实如此,何苦见不得人说。”
“萧洵!”萧怀简几步走到他面前,弯腰低头,“你这话什么意思,你难道就任由别人嘲讽阿娘?”
“她是你的阿娘,又不是我的,”萧洵歪在榻上,依旧是淡漠的神色,“她可从来都没认过我。”
“萧洵,”萧怀简怒极,“你简直不可理喻!”
“行了,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萧元贞厉声喝住。
他缓和了声音:“都消消气,自家兄弟,没必要为着外人一句话伤了和气,至于亲事嘛……”
“不做!”萧怀简板着脸撂下一句。
“做。”萧洵紧跟着。
萧元贞沉吟着:“做亲的事已经上奏阿耶,大凉也给刘轨传了信,不日就要签订国书,关乎两国邦交,不可意气用事。”
他抬眼看看冷眼相对的萧洵和萧怀简,拍板做了决定:“先缓几天吧,等我弄清楚刘凤举到底是什么用心,到时再做决定。”
刘凤举房中。
刘素渠厉声质问:“怎么能当着萧洵说出那种话?你这不是当面打他的脸吗?”
刘凤举不自在地摸摸鼻子:“萧洵又没说什么,我看是你多心了,他压根就不在乎。”
刘素渠冷笑:“你忘了刘彪是怎么死的,第五城又为什么夹着尾巴逃回去了?”
刘凤举其实也怕,如今在萧洵的地界,他脾气上来时可不管对方是谁,一向说杀就杀,谁也拦不住,不由得一阵气怯:“我又不是有心,再说我也没提名字,谁知道我说的是慧妃?”
刘素渠冷笑:“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么?这酒为什么刚开始吃就散了,你难道不清楚?”
“行了!”刘凤举被她数落了老半天,面子上挂不住,恼羞成怒,“妇道人家,你懂个屁?要你在我跟前指手画脚?别忘了我才是你大哥,大凉未来的国主!”
刘素渠冷哼一声:“我如今有的,都是我一刀一枪挣出来的,你凭什么?”
刘凤举气呼呼地还要争辩,刘素渠突然一伸手,止住了他:“你好好地,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件事?”
“我也不知道,就是一看见那个崔拂,突然就想起来了。”刘凤举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一拍大腿,“我知道了,好像来的路上谁提过一嘴,闹得我满脑子都想着这事,不由自主就说了!”
刘素渠神色一凛:“谁?”
“忘了,”刘凤举摊手,“黑灯瞎火的,我又着急过去吃酒,谁记得是谁说的?”
“你可真是有用。”刘素渠嘲讽一句,随即正了神色,“以我看,多半是有人故意设计你,让你做这个冤大头。”
“设计我?”刘凤举更糊涂了,“设计我干嘛?”
“让萧洵跟你翻脸,让这门亲事做不成。”刘素渠道。
她丢下刘凤举,大步流星往外走:“把今天跟着大王子的人全都押过来,我要审问!”
东屋。
崔拂徘徊在廊下,等待萧洵。
刘凤举说了那句话后,萧怀简摔了酒杯,随即罢宴,直觉告诉她,刘凤举提到的那个女人,跟萧洵和萧怀简都有关系。
那就只能是慧妃,联想到刘凤举的话,难道慧妃?
崔拂放慢了脚步,低头思忖。身为严氏的嫡长媳,她也曾用心了解过各方诸侯的情形,慧妃出身关陇世家,在萧仁纲起事前便嫁入萧家,从没听说她有过别的丈夫,难道她猜错了,刘凤举说的不是慧妃?
可如果不是,为什么第五城骂萧洵野种,为什么刘凤举刚说完,萧怀简就翻了脸?
门外传来守卫见礼的声音,萧洵来了,崔拂连忙收敛心神,迎了出去。
灯火照得来路一片亮,萧洵大步流星向她走来,崔拂站在门内并不跨出去:“阿洵,回来了。”
萧洵一伸手,隔着几步的距离拉住了她。他看她依旧站在门槛之内不肯跨过,抬了抬眉:“这是做什么?”
崔拂垂下眼皮,柔顺又委屈的姿态:“你忘了,没有你的允准,我不能出这个院子。”
萧洵很快跨进门,唇边的笑说不出是在自嘲还是在嘲讽她:“从前我对你只有比现在好上千倍万倍,偏偏是现在,你最听话。”
他的神色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但崔拂这些天日夜与他相处,还是发现了他隐藏着的阴郁,比起舜英堂中萧怀简的暴怒,他显得平静许多,但,平静水面下的暗涌才是致命的,她得加倍小心。
崔拂挽着他的手进了屋,萧洵径直到床上坐下,两只脚互相蹭着去脱靴。
“我来。”崔拂一弯腰,在他身边蹲下,拿起了乌皮靴。
一手托住靴底,另一只手握住靴筒,轻轻一褪,长靴脱下,露出里面雪青的锦缎袜子,崔拂伸出拇指食指,以手为尺,在他脚上丈量起来。
许是觉得有趣,萧洵低头瞧着她:“干什么呢?”
崔拂量好了,抬眼向他一笑:“量量尺寸,给你做双袜子。”
另一只靴也脱下来,萧洵歪着靠在床头:“那么多针线上的人,不用你忙活。”
“她们是她们,我是我,做出来的不一样。”崔拂笑盈盈的,“你喜欢什么颜色?”
萧洵目光幽深:“随你。”
“锦缎虽然好看,但不吸汗,也不够软和,要用那种最细的麻,掺着蚕丝一起织成布匹,再用这个布做袜子,做好后先别穿,反复洗几次揉几次,就软和舒服了。”崔拂轻言细语的。
萧洵忽地一笑,捏住她的下巴:“怎么,以前给严凌做过?”
心中警钟大作,崔拂笑着,仿佛并没有在意他的刁难:“没有,只给师父做过,给自己做过,从今往后只给你做。”
她轻轻脱下他的袜子:“热水备好了,我让她们送进来给你泡脚吧。”
她起身正要叫人,萧洵一把拽住她,手上用力,崔拂被他拽进怀里,他伸手从她腿弯处托住,将她整个抱在胸前,埋下了脸。
在她温软轻柔的胸前,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清冷的香气安抚着他阴郁的心情,崔拂的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抚摸。
萧洵知道,她是在安慰他,原来被人怜惜抚慰,是这种感觉。萧洵慢慢,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窗外,碧桃站在冷风里,望着崔拂的窗户,咬紧了一嘴牙。
“碧娘子,外头冷,回去吧。”侍婢小声提醒。
碧桃没有动,眼皮有点红:“她来着月事,最是污秽,居然还敢留着大王!”
“碧娘子。”侍婢不安地嗫嚅着。
碧桃冷冷横她一眼,侍婢不敢再说。
一个小丫头悄悄溜进来:“晋王要娘子过去一趟。”
碧桃定定神,交代侍婢:“你留下看着,若是大王叫人,你先应付,立刻给我传信!”
她又看眼对面灯火微明的窗户,转身离开。
路径是极熟的,守卫的方位也了然于心,顺利躲过几处岗哨,碧桃闪身钻进萧怀简院里,没有点灯,主人在黑暗中打开门,向她微微一笑:“来了。”
碧桃闪身进门,深深行礼:“奴给晋王请安,给惠妃殿下请安。”
“殿下安好。”萧怀简随意坐下,“长平王先前要娶崔拂,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
“奴也没想明白,一夜之间就变了,”碧桃低声道,“那天崔拂去探望严凌,其实之前也去过不少次,大王都没计较,那次突然就恼了,先是宠幸了她,后面就命奴把婚事准备的东西都烧了,又答应了大凉的婚事。”
萧怀简沉吟:“是不是因为崔拂刺杀他的事?”
“不是,”碧桃道,“刺杀在那之后。”
萧怀简皱了下眉,很快又舒展开:“不说这些没要紧的,倒是那个崔拂,严氏的底细,她知道多少?”
“那女人狡猾得很,奴几次试探,都没摸出来虚实,”碧桃不自觉地带出了恨意,“反而被她挑唆着大王,罚过奴几回。”
萧怀简眼梢一抬,笑了下:“交代你差事若是办得好,将来你的位置肯定在她之上。”
“谢晋王,谢慧妃殿下!”碧桃连忙行礼。
“眼下还有一件要紧事要你去办。”萧怀简压低了声音。
两刻钟后。
碧桃闪身溜进东屋,一抬眼,看见崔拂那边灯灭了,心中一喜:“大王走了?”
“没。”侍婢低着头,不敢看她突然阴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