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洵没有走,拖过蒲团在地上坐下,看她们收拾。
崔拂拿起一件衣服叠着,不动声色向妙寂递了个眼神,妙寂会意,默默开始收拾。
衣服鞋袜一样样归类,要带走的,要留下的,仔细叠好,或者放进箱子,或者塞进包袱,萧洵看了一会儿,很觉得无聊,这种女人的事琐碎又麻烦,他是没什么耐心做的,要不是想陪着她,要不是还有些疑心上次她跟妙寂说了什么,他早就走了。
她们还在收拾,动作不紧不慢,还轻言慢语地说着没要紧的琐碎事,什么庵里这次买的灯油不好,长明灯总是灭,又是什么最近米粮涨价了,冬天里柴也不好打。萧洵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蓦地见她起身往里屋去,萧洵睡意顿时全无,连忙叫住:“去哪儿?”
“进屋里有点事。”她脸上红红的,带着笑,却又不肯直说。
萧洵起身,追问:“什么事?”
崔拂踮起脚尖凑在他耳朵边上,香气往他鼻子里钻,呼吸往他耳朵里钻:“还得收拾贴身的衣服呢。”
萧洵抬着眼梢,见她微微带着笑又凑近些,说话时嘴唇蹭着他的耳廓,痒痒的:“这种羞人答答的东西,总不好让你看着吧?”
萧洵心里跟着痒起来,眼睛一弯,露出点促狭的笑,跟着凑到她耳朵边上:“晚上回去以后,你得让我看看你的。”
他被她轻轻推了一下,她红着脸,飞也似地跑了,萧洵大笑着重又坐下。
里间与外间之间没有门,挂着一张蓝布帘子,崔拂站在帘子里头,眼睛紧紧盯着帘子最底下露出的,萧洵随意伸着的脚,声音极轻极快:“师父,是会昌、云泉、相邑?”
妙寂点头:“想法子先到会昌,那边山上有条极隐秘的小路,没什么人知道,只要能到会昌,就算逃掉了一半。”
崔拂盯着那双脚:“怎么走?”
“我雇了马,骑马走。”妙寂也盯着外头的动静,“日子就定在正月十五,那天看灯人多,跑起来混在人堆里,不好找。到时候你想法子到城门前看灯,我接应你。”
她握住她的手,飞快地看了下四周:“这一走,就不回来了。”
崔拂看出她的不舍。师父自幼在白衣庵出家,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白衣庵就是她的家,可如今却要为了她背井离乡,还要承担巨大的风险,要知道,月和便是因为她,死在萧洵手里。
崔拂觉得嗓子堵得死死的,握着妙寂,老半天才挤出两个字:“师父。”
“阿拂,”妙寂拍拍她,“活下去最要紧。”
帘子外头的脚一动,萧洵叫她:“阿拂,还没弄完?”
“没,”一张口嗓子是哑的,崔拂连忙咳了一声,飞快地擦了眼泪,“你再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了。”
萧洵觉得她的声音有点怪,起身过去,忽地掀开了帘子。
看见她手里拿着衣服,看见他时连忙往身后藏,嗔道:“哎呀,快出去!”
萧洵皱着眉拉过了她。她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方才那一声他总觉得有些古怪,她们躲在屋里,是不是悄悄说什么话?
哧的一笑,崔拂推着他:“还没弄完呢,再等我一会儿。”
“不弄了,跟我回家。”萧洵死死拉着她。
门外传来马蹄声,又过一会儿,程勿用飞奔进来:“大王,会昌有变,太子命大王即刻回去商议!”
萧洵仍旧拉着崔拂:“什么事?”
程勿用迟疑地看了眼崔拂,萧洵脸色一沉:“说!”
“独孤逊杀了严士开。”程勿用道。
崔拂大吃一惊。
两刻钟后,快马奔回府衙,萧洵赶往萧元贞处议事,崔拂独自坐在房中,心神不宁。
她怎么也没想到,独孤逊竟然杀了严士开,早先听说严士开从镜陵逃走时,她和萧洵一样,都觉得严士开是去代州投靠独孤逊这个旧部,靠着他的势力东山再起。
独孤逊为什么要杀严士开?留着他,哪怕是做个傀儡,也能召集严氏旧部,并不吃亏。
哗啦一声帘子响,萧洵快步走进来。
身上带着外面的冷气,搂过了她:“我得去趟会昌。”
会昌?!崔拂压制着翻腾的心绪,柔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独孤逊已经起事,号召天下,为殇太子报仇,”萧洵道,“他要用殇太子的一半府库,换严凌祭旗。”
殇太子,严凌,报仇,会昌。崔拂问他:“什么时候走?”
“明天。”萧洵在她唇上亲了一下,“过年前怕是回不来了,你等着我。”
会昌。崔拂抱住他:“阿洵,我不想一个人过年,我要跟你在一起,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萧洵抚着她,她紧紧搂着他的腰,好像生怕他丢下她不管似的,脸贴在他心口上,又抬眼看他,无声央求。
第25章 跑
萧洵没有答应崔拂。
他是去办公事, 他还得带着严凌,会昌又是别人的地盘,种种一切, 都让他不放心。
他以为崔拂还会央求,可她并没有开口, 只在剩下的时间里形影不离地跟着他, 每当他看向她,总能发现她也看着他, 湿漉漉的眼睛里流露依恋和隐忍,让他原本坚持的决定越来越动摇。
萧洵有点扛不住, 握住崔拂的手:“阿拂。”
崔拂一言不发抱住他,满眼期待。
话到嘴边,萧洵又极力忍回去,摸了摸她的头发。
能看出来她很失望, 但也没有纠缠, 只轻声说道:“行李该收拾了。”
她不肯让侍婢动手,非要自己来, 大毛衣服,外袍、铠甲、外裤, 里衣,一样样亲手挑出来, 叠好分好,仔细装进要带走的箱子里。
萧洵其实在穿着上完全不在意,明天就要走了,这些时间,还不如在一起说说话,于是拉住她:“别收拾了, 让下人做。”
“不好,”她神色有些执拗,“我要自己收拾,到时候你穿上,就会想起来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边等你。”
她孤零零的,一个人等着她。萧洵心软到了极点,低头吻她,她很快挣脱,从针线筐里拿出做了一半的袜子:“晚上我晚睡一会儿,把袜子做完,我虽然不能陪你过年,但你穿着我做的袜子,就像我在身边陪着你一样。”
“阿拂,”萧洵这下是真的扛不住了,“我答应你,一定尽快赶回来。”
看见她鼻尖上红红的,眼皮也是,却又忍着不肯掉眼泪:“我知道,昨天你说过的,不会丢下我。”
萧洵猛地把她按进了怀里:“行了!”
他轻轻咬住她的嘴唇,犬齿的尖尖厮磨着,生平头一次尝到无奈的滋味:“行了,我带你去,带你去还不行吗?”
她并没有一下子答应:“阿洵,我不想让你为难。”
“行了,”萧洵加了力气,咬得她嘶一声,吸了一口凉气,“我又不傻,你这么磨我,不就是想去吗?”
“我没有,”她在他怀里软软地辩解,“我都听你的。”
萧洵啧了一声:“都听我的?”
“嗯。”她郑重其事地点头。
萧洵猛一下抱起了她,大笑声中,轻轻把她抛进床里,随即扑上来:“那就让我看看,你里面穿了什么。”
随手扯下金钩,纱帐飘摇动荡,她微弱的抗议淹没在他的笑声里,萧洵在投入的一刻,心想,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只要她皱皱眉头,不管怎么样,他都会义无反顾地冲过去。
还真是栽她手里了,但愿,她是真的。
崔拂醒来时已经是傍晚,萧洵坐在床边,看见她睁开眼睛,咧嘴一笑:“醒了?”
“你要出去?”崔拂见他衣服已经穿好,正在穿鞋,问道。
“去大哥那里,有些事还得再商议。”萧洵提上鞋,站起身来,“你睡吧,行李不用管,一车拉上就走。”
崔拂伸手去拉他,伸出来才发现都是光的,连忙又缩回去,红着一张脸:“阿洵,我刚想起来一件事。”
萧洵不肯走了,手从被子底下摸进来,摸着软软的一团:“什么事?”
崔拂极力推开,他便又换一边,崔拂又羞又急,嗔怪起来:“别这样,我要说正事!”
“我这个也是正事。”萧洵揉着捻着,暧昧的笑。
崔拂只得极力忽略他不安分的手:“我突然要走,得跟师父说一声,免得她挂念。”
“随你。”萧洵忽地掀开被子,钻了进来。
崔拂低呼一声,怎么推都推不开,他咬着亲着,说话含糊着:“你是故意的。”
崔拂心里一惊:“什么?”
萧洵一掀被子,从里面钻出来:“明知道我要去找大哥,故意勾引我,不让我走。”
崔拂放下心来,抿嘴一笑:“哪有。”
萧洵一口咬下去,捏捏她的脸:“等我回来,你想怎么勾引,就怎么勾引。”
他看她羞红着脸呼一下蒙住被子,大笑着揉乱她露在外面的头发,起身离开。
片刻后,崔拂探出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老天对她真是不坏,正想着怎么逃去会昌,萧洵就恰好要去,只要跟他过去,逃起来就容易多了。
起身慢慢穿着衣服,眼前似乎浮现出未知的茫茫大山,山峦间隐秘的小路,那条通向自由的路。她要逃了,到云泉,到相邑,逃得远远的,离开萧洵和严凌,离开这让她无措又纠结的生活。
可惜,月和不在了。
鼻尖酸涩发热,崔拂用力摇摇头,抛掉沉重。她会好好活下去,把月和那份也好好活下去。
衣服穿好时,神色也恢复了平时的恬淡,崔拂提笔写下一张短笺,开门叫过碧桃:“送去白衣庵给我师父,就说我明天要跟殿下去会昌,来不及当面告辞了。”
短笺取走,崔拂开始收拾行李,师父会明白的,师父会想法子赶去会昌,带她一起逃。
短笺出了东屋,转眼之间,送进演武堂,萧洵接过来拿在手里,神色不自觉地绷紧了。
她要跟妙寂说什么?
“什么东西?”正看着地图的萧元贞停下来,问道。
“没什么。”萧洵拿惯刀枪的手捏着折成连环方胜的短笺,说不清是不想拆,还是不敢拆。
“你该不是不会拆吧?”萧怀简回头看一眼,脸上露出揶揄的笑,“要不要我帮你?”
萧洵看他一眼,找到隐藏的封口,拆开来。
崔拂柔婉的字跃入眼中:“敬奉师父台次:徒儿明日随长平王前往会昌,不及面辞,伏乞恕罪。又:若有吩咐,告与来人即可。”
萧洵放下心来,随即又想,她又不傻,便是有什么瞒人的事,也绝不会公然写在信上。
依原样折好递给碧桃,向萧元贞道:“明天我带她一起走。”
他虽然没提名字,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萧元贞放下手里的朱笔:“胡闹,那边形势诡谲,过去以后谁知道会如何,你带着个女人怎么办事?”
“有我呢,”萧洵满不在乎,“怕什么?”
“我倒觉得带上也行,”萧怀简瞧着地图上会昌那圆圆的一个点,“要办的是严家的事,说不定她还有用。”
萧洵眼梢一扫,神色有点不善:“少打她的主意!”
“六弟,”萧怀简笑意幽微,“都是为了国事,何必跟我针锋相对?”
萧洵依旧只是那一句话:“少打她的主意!”
“六弟,你二哥说的没错,都是为了国事,你不要任性。”萧怀简看着地图,计算着脚程,“昨天就该走的,为着严士开这事耽误到现在,今天再不走的话,除夕夜就赶不回去了。”
他神色郑重起来:“二弟,六弟,会昌那边就交给你们了,我走之后,愿你们同心协力,早些向阿耶传捷报!”
萧洵应声道:“是!”
萧怀简道:“必定不负大哥的期望。”
“陈帆,”萧元贞叫了一声,“你留下,协助晋王和长平王,若有变故,即刻向镜陵传信!”
陈帆躬身领命,萧怀简笑了下:“有劳大哥关怀。”
当天晚些时候,萧元贞离开金城,返回镜陵,翌日一早,萧洵安排好守城事宜,与萧怀简一道,带领人马向会昌出发。
崔拂坐在马车里,透过窗户的缝隙,看见金城巍峨的城墙一点点远离,紧张期待中,又夹杂着对未来的不安。
终于离开了,可前方等着她的,是海阔天高,还是加倍的凶险?
“阿拂,看!”萧洵笑着在前面叫她。
崔拂推窗看出去,萧洵催着马正从前方向他奔来,亮银甲护着的肩上,赫然站着那只苍鹰。
萧洵很快奔到跟前,勒住了马:“给你瞧个新鲜玩意儿。”
他打了个呼哨,苍鹰骤然展翅,冲向碧蓝的天空,崔拂心里一喜,下意识地问道:“你要放它走?”
“怎么会?”萧洵笑道。
他嘬起嘴唇,口中再又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哨,已经到半空中的苍鹰骤然向下,眨眼之间,重新落回他肩膀上,收起了翅膀。
萧洵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干肉,递到苍鹰嘴边:“熬过的鹰认主,死也不敢跑的。”
崔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伸手想要摸一摸,苍鹰闪身躲开,淡金色的眼中冷光四射,崔拂笑了下:“也还野得很呢。”
却在这时,无数士兵前后簇拥,赶着一辆囚车从后边往前去,哗啦啦一阵响动,被几条铁链锁在车上的男人猛地站起,沙哑着声音叫了声阿拂。
是严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