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依旧咬着牙,一声不吭,萧洵冷哼一声,又去问另一人:“第五个问题,那女子可有夫婿,是不是还有个女儿?”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士兵突然想起来,忙道,“我听人说,跟那女子一起来的,有个二三十岁的男人,还有个小女孩!”
二三十岁的男人,还有个小女孩。她的夫婿,她的女儿。心脏仿佛被狠狠揪住,萧洵喘不过气,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几天几夜不曾合眼的疲惫夹杂着深沉的绝望,让他几乎站不住。
“大王快走,”吴潜急急走来,“独孤逊的人在搜山!”
那名大夏士兵喜出望外,忍不住叫嚷起来:“快来人……”
声音戛然而止,萧洵狠狠一刀落下,鲜血飞溅,落在那名一直不肯开口的士兵身上,萧洵盯着他,忽地收刀:“你算是条汉子,我不杀你,滚!”
刀刃撑着地,萧洵转身离开,她嫁人了,她有孩子了,她不要他了——可他怎么办?
扯下腰间酒壶,仰头一气灌尽:“走!”
吴潜几个连忙跟上,霎时隐没在起伏的山峦中。
二更时,驿站的灯还亮着,夏舜看向刚进门的独孤逊:“找到了吗?”
“尚未,”独孤逊躬身请罪,“请陛下治罪。”
“罢了。”夏舜沉吟道,“他早有准备,不会轻易被我们找到。”
神色不由得郑重起来:“都说萧洵难缠,果然。”
独孤逊道:“萧洵对这一带极为熟悉,应当早就勘察过附近的地形,只怕沿途的要塞布防他心里也有数,臣以为,须得尽快安排调整,杜绝后患。”
夏舜点头:“不错,趁着这次回京,一路上就安置下去吧。”
他哂笑一声:“原以为他一味莽撞,没想到竟然是个有成算的,也好,如今他自己爆出来,倒是先给咱们提了个醒,须得赶紧布置下去。”
他拿过地图,又顺手拿起朱笔,正思忖着一路的兵力部署,忽听独孤逊说道:“先前被萧洵掳走的两个士兵,一个被杀,一个受伤回来,道是萧洵逼问了他们许多关于关于长公主的事。”
门外,崔拂摆手止住正要去通传的太监,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侧耳倾听。
屋里,夏舜放下笔:“都问了些什么?”
“问陛下是否从越州带走一名女子,叫什么名字,与陛下是什么关系,”独孤逊回忆着,“臣觉得最奇怪的一点是,萧洵还问他,那女子是不是有夫婿,还有个女儿。”
门外,崔拂握紧了手心,他知道瑟瑟了,他接下来会怎么办?
屋里,夏舜下意识地摩挲着笔杆,沉吟不止:“依你看,萧洵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臣猜测,萧洵应当知道了瑟瑟,但并不知道瑟瑟的身世,”独孤逊道,“他应当在越州城中打听过长公主的消息,不过杜衡带走了所有知情人,他未必能探听到真实情况。”
啪,夏舜丢掉朱笔:“倒是难为他了!”
他沉着脸,带着明显的冷意:“瑟瑟是阿鸾的命根子,决不能让那混账打瑟瑟的主意!”
“眼下他既然知道了瑟瑟,肯定还会继续追查下去,”独孤逊道,“就怕万一走漏了消息……”
“没有万一,”夏舜打断他,“瑟瑟是阿鸾的,跟他没关系!”
却在这时,寂静深夜中,突然又响起萧洵的声音:“阿拂!”
这声音带着深沉的绝望,像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阿拂,我知道你在,阿拂!”
几个人齐齐回头,望向漆黑的夜幕,夏舜怒极:“混账!竟是一刻也不让人安生么!”
独孤逊连忙起身:“臣这就过去看看!”
“不必去了。”崔拂慢慢走了进来。
她脸色有些白:“不见到我,他不会走。”
他从来都是这样,只要认定了一件事,哪怕是万劫不复,也一定会坚持到底,他知道她在这里,他也知道了瑟瑟,瑟瑟的神态那么像他,迟早会被他发现真相,到那时候,要想摆脱他,越发没有可能。
她得做点什么。崔拂慢慢走到夏舜跟前,抬起了头:“阿兄,司徒,我有一个想法。”
翌日一早。
天色只有蒙蒙亮,驿站外一人一骑飞奔而来,马背上萧洵放声大喊:“阿拂!”
呼声回荡在四周,驿站大门轰隆一声打开,走出几队仪仗,萧洵勒马,沉沉地吐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在,阿拂,是我错了,阿拂!”
门内走出的人越来越多,士兵簇拥着中间的驾辇,快快向前走去,并没有一个人向他多看一眼,萧洵警惕着,继续高喊:“阿拂,是我错了!”
门内又驶出一辆车,珠帘高卷,萧洵隔着遮掩住大半个身体的冪篱,一眼就认出了车中人,是她,是他的阿拂。
满身的热血顿时沸腾,萧洵忘记了一切,正要催马上前,却突然看见她怀里,抱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
她的女儿。沸腾的血液刹那静默,又见独孤逊拍马来到车前,弯腰探身,她便仰了头,笑语盈盈唤他:“夫君。”
第41章 大好姻缘
夫君。
最后一丝希望轰然破灭, 萧洵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还有什么能比她亲口说出的这两个字,更让人绝望?她不要他了,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车马快快向前走去, 护卫的军队众星捧月,将她牢牢护在中央, 片刻之后, 便就看不见了,萧洵紧紧捂着心口, 忽地放声大叫:“阿拂!”
一刹那间,所有的过往纷纷扰扰从眼前划过, 山洞中她带着僧帽,冻得通红的手捂住他的伤口,说他伤的很重,不要乱动。那夜她紧紧拥抱着他, 贴着他的心口, 说她永远都是他的。她对他一直都那么好,即便在最狼狈紧张的时候, 她依旧会轻抚他的眉心,满是爱怜地跟他说, 他有皱纹了。
她对他这么好,怎么会不要他?又怎么可能是独孤逊?这三年里大邺与大夏一再交手, 独孤逊的行踪他了如指掌,从不曾听说他成了亲。
萧洵猛地抬头,不对,他得见到她,他得弄清楚这一切!重重加上一鞭,向着渐行渐远的车马疾追过去:“阿拂, 阿拂!”
车子里,瑟瑟咯咯笑着抬起头:“阿娘,这次换我扮夫君,你还扮娘子,我们再玩一次好不好?”
萧洵的嘶吼声随即灌入耳中,崔拂伸手捂住瑟瑟的耳朵,声音突然有些涩滞:“好。”
车子走得很快,萧洵的吼声和追赶的马蹄声都被抛在身后,在瑟瑟看来,这一切,不过是旅途上打发时间的游戏,可是萧洵,他应该是信了吧。
崔拂松开捂住瑟瑟耳朵的手,看她清清嗓子,昂首挺胸摆出男子的模样,粗着喉咙:“娘子,今天吃什么饭呀?”
“夫君,”崔拂像方才游戏时那样,轻声答道,“今天做了葵叶……”
却在这时,萧洵的吼声再次传来:“阿拂!”
崔拂忘了说话,瑟瑟记性好,很快听出了萧洵的声音:“阿娘,好像是昨天夜里那人,他为什么一直在叫呀?”
崔拂怔怔地说不出话,即便亲眼让他看见,即便亲耳让他听见,他还是不肯死心吗?
独孤逊拨马回头:“我去看看。”
他拍马离开,瑟瑟探头看着,止不住的好奇:“阿娘,那人叫的是谁?听起来好伤心呀。”
叫的是谁?是她想要抛开的过往。崔拂抚着她柔软的头发,无声地叹了口气。
独孤逊催马向后行去,放眼一望,萧洵跟在队伍侧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浓黑的眉拧得紧紧的,放声大呼:“阿拂!”
独孤逊分开队伍,截在他面前:“站住!”拉赫
乌骓马骤然冲来,环首刀冷光闪烁,萧洵咬牙叫他:“独孤逊,休想诳我!”
独孤逊抬眉,神色悠闲:“什么?”
“她不可能成亲,”萧洵紧握手中刀,“这三年里你的行踪我一清二楚,她绝不可能成亲!”
独孤逊抬眉,果然,萧洵一直盯着大夏,就连他的行踪,也都暗中监视着。心思急转中,朗声大笑:“怎么不可能?不然你以为,三年前她是怎么逃走的?”
眼见萧洵脸色一变,催马便要往队伍中闯,独孤逊立刻举起手指铁锏,高声说道:“众军听令,擒住萧洵者,策勋十二转,赏赐千金!”
三军得令,个个奋勇向前,萧洵急切之间无法靠近,独孤逊拨马转身,重又隐入队伍中,微皱了眉头。原想着萧洵情绪激荡之时,未必能想清楚其中关节,没想到他虽然愤怒冲动,却还是立刻发现了破绽,果然难缠。
幸亏三年前崔拂如何逃的,萧洵一直都不知情,如今暂且混过去,等回到复京,深宫内苑挡着,萧洵便是插上翅膀,也休想再像如今这般纠缠。
身后杀声震天,独孤逊回头一看,萧洵已经杀出重围,往附近的丘陵地带撤退,连忙催马赶上最前面的驾辇,夏舜闻声推门:“打发走了?”
“暂时走了,只怕还要过来聒噪。”
夏舜冷哼一声:“若不是念着瑟瑟,我岂能这么饶过他!”
独孤逊压低了声音:“萧洵十分警惕,方才那出戏看样子他并不很相信,臣以为,还是尽快返京比较妥当。”
不信?夏舜抬眉,随即反应过来:“这三年里,他有监视你的行踪?”
“看样子是,亏得三年前殿下出逃的内幕萧洵并不知情,眼下还能再搪塞一阵子。”独孤逊道,“不过陛下,种种迹象看来,萧洵早在筹划着对付大夏,我们不得不防。”
夏舜蹙眉:“是我大意了。”
一开始崔拂提出的计划,是想让李五来充当这夫君的角色,只不过越州渔村中知道他们是兄妹的人实在太多,万一萧洵已经打听到了这一点,反而弄巧成拙,以夏舜看来,独孤逊的身份地位更为合适,胆识应变也足够应付这局面,况且比起李五,他与独孤逊更为亲近,便拍板定下,要独孤逊以游戏为名,在萧洵面前做了这场戏。
只是现在看来,独孤逊声名显赫,反而容易露出破绽。夏舜思忖着:“这人死缠得紧,一味抵挡不是办法。”
心思急转:“萧洵与萧怀简一向水火不容,萧洵这次来越州,寸功未建,反而为着私事追到这里——士英,把消息传去镜陵给萧怀简,给萧洵找点事做!”
独孤逊附和道:“如此一来,萧洵大约是顾不上这里了。”
“但愿吧,”夏舜想了想,“你是说,三年前阿鸾逃走的内情他至今还不知道?”
“方才臣拿话试了试,看他的反应,应当是还不知道。”
“那就让他知道,”夏舜道,“告诉他,当年是萧怀简与严氏勾结,暗算了他,也是萧怀简背后动手,阿鸾才能逃掉。”
夏舜笑了下:“萧洵一向睚眦必报,好好给他添几把火,不信他不杀回镜陵!”
独孤逊有些担忧:“臣方才告诉他,是臣相助长公主逃走,如此一来,话就对不上了。”
“传令三军加快速度,务必在子时之前返京,”夏舜微哂, “如今他仗着地势便利一再纠缠,等回到复京,他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休想再靠近阿鸾一步!”
独孤逊领了命令,正要离开时布置时,忽地又听夏舜叫他:“士英。”
独孤逊连忙停住,回头时,夏舜看着他,却又沉吟着不曾说话,独孤逊不免追问:“陛下有什么吩咐?”
“我在想,也许还有更好的法子。”夏舜笑了下,“你先下去布置吧,到时候再说。”
他慢慢向后靠了靠,望着独孤逊离开的背影,笑容越来越深。这些天独孤逊待瑟瑟如何,待崔拂如何,他看得一清二楚,固然独孤逊年纪大了几岁,然而放眼天下,有几个男子似他这般沉稳可靠?崔拂前半生遇人不淑,严凌阴狠,萧洵偏执,哪个能像独孤逊这般宽厚体贴,事事尊重她的心意?这现成的大好姻缘,他不撮合,还等谁撮合?
只要弄假成真,做成了这桩姻缘,萧洵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干瞪眼。夏舜越想越觉得可行,惬意地舒了一口气,路上不方便细谈,等回了京好好问问,大约也没有不成的。
亥正时分,车驾返回复京。
瑟瑟已经睡熟了,又被崔拂轻轻唤醒,揉着眼睛发呆:“阿娘,到了吗?”
“到了,”崔拂柔声说道,“快醒醒,舅母和表兄来接你了。”
话音未落,车门忽地被推开,一个六七岁的小郎君笑嘻嘻地探头进来:“给姑母请安!”
跟着看见了瑟瑟,眼睛一亮:“是瑟瑟妹妹吧?我是你表兄!”
一个二十来岁的端庄妇人跟在后面,嗔道:“怀琮,怎么这等没有礼数?还不快给姑母行礼!”
崔拂便知道是夏舜的皇后杨氏和他们的长子夏怀琮,连忙抱着瑟瑟下车,向着杨氏福身行礼:“阿鸾拜见嫂嫂。”
“妹妹快别客气,”杨氏双手扶起她,跟着弯了腰,微笑着看向瑟瑟,“是瑟瑟吧?我是你舅母。”
瑟瑟从不认生,况且血脉相连,天然便是亲近,软软地应了一声:“舅母好。”
夏怀琮立刻笑起来:“瑟瑟妹妹,你还没叫我呢!”
“怀琮,”杨氏瞪他一眼,“别闹。”
瑟瑟躲在崔拂怀里,悄悄看了夏怀琮一眼,夏怀琮留意到了,冲她眨眨眼,瑟瑟抿着小嘴笑起来,轻声道:“表兄好。”
“妹妹也好!”夏怀琮顿时乐了,“听说妹妹和姑母要回来,我和阿娘高兴了好几天,今儿我觉都没睡,一直等到现在呢!”
那边夏舜也下了车,快步走来抱起瑟瑟,又指指夏怀琮:“你这个表兄调皮得很,若是他敢欺负你,瑟瑟只管来告诉阿舅舅母,我们收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