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房门之时,夕颜正同小德子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磕着瓜子闲话,宋清肃靠在一旁竹青色的阑干上沉默不语,戚殷坐在回廊之上抬眼望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晚霞漫天,天际的火烧云艳丽得如同绽放的罂粟。
云城伸了个懒腰。
夕颜立即跑上前来给她捏肩,云城顺势也坐在了回廊之上,招手示意小德子过来给她捏腿。
“殿下策论写完了?”顿了顿,小德子叹口气:“今日宴请想必殿下早忘到后脑勺去了,我已同他们说改至明日了。”
云城惬意地闭着眼哼哼,应了一声。
随即又道:“自是写完了。什么能难道你家殿下我?不过是一篇策论罢了,本宫大笔一挥!”她说着一扬袖子,“一篇大作,顷刻而就!”
众人的神情一时都有些扭曲。
宋清肃似是再也忍不住了,笑出了声,一向严肃的眉眼都柔和了些许。
云城瞧着他们,郁卒地叹了一口气,“想笑就笑吧,别忍着了。”
诸人都是乐不可支,夕颜只轻笑了一声,柔声问道:“殿下在房中憋了这么长时间,最后如何写出来的?”
“不是我自己写的……”云城默了默,“抄的,不对……也不算,应该说是……借鉴。”
“殿下你这一年到头书都看不了几本,能去借鉴谁的?”小德子十分不怕死地嘲笑。
云城横了他一眼,没说话。
戚殷眉眼也俱是笑意,他站在廊前,瞧着诸人,半晌,喟叹一声,从身后取出琴,“不论如何,殿下完成课业总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且容在下为您弹奏一曲助兴。”
云城瞥他,“总算是说了句人话。”
戚殷眉眼微垂,淡淡地笑了笑,白玉般的指尖压在琴弦之上,须臾间,淙淙琴音流泻而出,一曲《良宵引》响彻府邸,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隔壁府中。
窗前之人默默听着公主府内的欢声笑语,直至琴声渐起,不绝于耳。他略有些苍白的指尖蓦地紧紧握住手中茶盏,手背上隐约可见暗青色的脉。
——
第二日。
云城一向认为自己是个知恩图报之人,昨日容清帮了她大忙,今日在殿前遇见时,她便极友好地前去招呼了一声。谁承想这人竟似吃错了药,只不冷不热清清冷冷地回了一句,“见过殿下。”
她十分气恼,觉得自己一片好心喂了狗,气哼哼地转身便走。
一件东西从她袖中滑落,云城却因满心恼火,并未注意到。
容清看了那东西半响,才上前去将其捡起。
一份卷轴,应当是要交给杜嵩的课业。
他食指微动,打开通读一遍。
冷似寒霜的面容却是一点一点柔和下来,浅褐色的眸子漾出温软的笑意,一时间竟如终年不化的雪山之上朝阳初升,冰雪融化,泠泠淙淙汇聚成细小的溪流,蜿蜒而下。
他疾走几步,唤道:“殿下。”
云城被他挡住,远山似的眉皱成了“川”字,“你做什么?让开!”
容清缓缓一笑,背在身后的手在她面前展开。
云城条件反射去摸,袖中却是什么也无,不禁上前一步去抢,急道:“拿来!”
他极快地向后退一步,“不过是一篇策论,殿下何至于急成这般?”
云城眼睛眯起,已带了怒气,“本宫之物,哪怕仅仅一篇策论也容不得旁人随意拿走。”
“仅是如此么?”容清一笑,“可殿下看上去好似极为担心微臣翻阅这篇策论,是么?”
云城微顿,随即又不着痕迹道:“一篇策论而已,有什么不可见人?只不过……”她冷冷地看他,“本宫写的东西,你想看便看?你是本宫什么人?”
容清身量很高,他微微垂了头,安静地看着眼前随时可能暴跳如雷的云城。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1】
容清忽地淡淡默出策论中所写。
云城一顿,浑身的气焰霎时便收回去了。
“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安,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人君……”【2】
容清浅浅淡淡的声音不远不近地响彻在她耳边,云城有些发怔。
他方才所念,是上一世容清强谏出征西疆时所作奏疏,在大殿之上,对着朝中诸人念出,一字一句,皆含血泪。
那时她被禁闭于公主府。
小德子听了来,悄悄溜进府中再一字一句转述给她。
长公主殿下自小对文章一窍不通,大儒先人所作名篇名句无一句能记住,可唯独这篇,虽只听了一遍,却是烂熟于心,年年岁岁默念辗转,竟是再不能忘。
云城一时有些恍惚。
可随即她便缓过神来,此文为天启四年而作,距今尚有九年,容清绝不可能知晓这为何人所写,正因如此,她才放心大胆地拿它来作弊。可现下瞧他这模样……
除非……
云城眼眸眯起,上下打量着他,“怎么,容相觉得本宫这策论十分熟悉?”
佳人在前,她此刻凑得极近,身上浅淡的香气丝丝缕缕萦绕身侧,容清顿了半晌,轻轻一笑,浅褐色的眸子温和地看向她,“殿下真是说笑,微臣只是觉得,这策论,殿下写得实在是好。”
第13章 真面目 住在隔壁的是你?
“是么?”云城忽地笑了,从他手中将卷轴抽回来,“那容相给本宫说说,这策论好在何处?”
早朝的时辰到了,昭宁寺雄浑的钟声由远及近,诸人均步履匆匆赶至殿内,直至二人在大殿之中站定,皇帝在上首开始商议要事,容清才开了口。
他音量极轻,又极低,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治国之要,在乎于德,在之于民。”容清目光悠远,“微臣不料,殿下竟看得如此透彻。”
云城轻哼,“你向来有眼无珠。”
“殿下说的是。”容清应和一声,“只是这一句与微臣于十九岁那年所作《治国论》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轻轻一笑,“不知殿下可否记得?”
“容相说的什么?”云城也笑,“本宫不太明白。至于什么《治国论》?没听过,又怎会记得?”
“殿下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便罢了。”
她死鸭子嘴硬,其实是记得的。
阳朔四十七年的初春殿试,一篇《治国论》文采斐然,气势磅礴,惊动了一众文武大臣,传至京城,也惊了天下百姓。
这人便是容清,那一年的状元郎。
父皇当即封他为礼部侍郎,自此一路平步青云,官运亨通,成了大梁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宰辅。
云城是在御花园见到他的。
那日琼林宴会真真是欢快热闹,只他一人独对荷塘,明明是温润如玉的一个人,只是那一袭白衣,超世绝俗,却怎么看都有些寂寥的意味。
她不得不承认,从那以后,便上了心。
——
暮春的晚风柔柔的略过面颊,云城窝在院中的躺椅上,怔怔地瞧着漆黑夜色中的闪亮的星子。
“殿下?”夕颜唤道:“发什么呆呢?”
云城晃过神,微微起身,“没什么。”
今日宴请设在花园中,菜肴精致琳琅满目,玉碟所盛,漂在一道弯曲的水流之中,循环往复。
流觞曲水,恣肆宴饮,最欢畅不过。
云城想着这位新邻居既是个书生,定是喜欢这些东西的,便附庸风雅了一回。
她站起身,“什么时辰了,也该到了。”
话音才落,小德子便从门外进来,本就小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道缝,“殿下,人到了。”
云城摆出一个极为亲切可人的笑,走上前,“初次……”剩下的话硬生生地卡在了嗓子眼。
她看着面前朗俊之人,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你来干什么?”
容清轻轻一笑,“微臣自是前来赴殿下之宴。”
“赴宴?本宫又没请你……”她蓦地顿住,“隔壁搬来的是你?”
他信步绕过她走进院中,声音浅淡,“自是微臣。”
思文和阿明瞧着长公主冷似寒霜的眼神,禁不住地瑟瑟发抖,一时间呆立在门口,不知该进该出。
云城本想让他即刻滚出去,话到嘴边却改了主意,冷笑一声,也转身进了院子。
一片静谧,没有一个人说话,只闻水声潺潺,鸟声婉转。
云城靠回躺椅之上,慵懒地半眯着眼,瞧着容清。
在自己府中她一向穿得随意,此刻只着了一件月白单衣,外罩一层绯色轻纱。发丝半散着,未施粉黛,柳眉颦蹙,眸若桃花含情,湿漉漉地落了雨。
尚未喝酒,却已微醺,容清眼睫微颤,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
“御赐的相府不住,跑到公主府这儿来……”她笑道:“容相倒真是随心所欲。”
容清没有说话。
月光澄澈空明,弥散如流水倾泻而下,照在他脸侧,显得愈发肌肤如玉。
云城淡淡地瞧着,也不声不响。
夕颜觉得这气氛着实尴尬,便上前给容相斟酒,“您请。”
云城给自己也斟了一杯。
“容相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她轻轻晃动着杯中酒水,似低喃自语,“从前那般避之不及,如今却又上赶着来了。”
云城抬眸,眸光闪烁,调笑道:“莫不是容相忽然回心转意了?”
她刻意将声音压得软糯,是她,却又不像。
容清眸光落在杯中清澈的酒水上,沉默片刻,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薄唇微启。
“好马不吃回头草。”云城轻轻笑了笑,“容清,便是你想,本宫如今也不想了。”
他微顿,将唇边的话咽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容相快些吃吧,下人准备了许久。”云城起身,长裙曳地,“早些吃完回去休息,莫要耽误了明日早朝。”
见她似要回房,容清道:“殿下不用些么?”
“不必了,心情不大好,吃不下。”
心情不好……容清轻抿着唇,明明方才见她之时还是笑靥如花,怎么,一见到他便难受得吃不下饭了?
他眼眸微暗,“殿下既然请我来了,便应相陪才是,中途不声不响独个回房,岂不失了礼数?”
酒盏猛地一晃,洒出几滴落于地上,瞬间便洇干了。
云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片刻,复又坐回躺椅上,懒洋洋道:“好啊,既然如此,那本宫便好好陪着。”
说着,执起银箸夹了一块凤梨酥到他盘中,笑得温柔可人,“快吃吧。”
容清自小不能吃凤梨,否则便会浑身上下起满红疹,虽不致命,却也是难受得很了。
云城是故意挤兑他,却没想到这人却是夹起那块糕点,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
“你……”她迟疑地看着他白皙的脖颈上瞬间而起的红疹。
“滋味甚好。”容清却像是毫无知觉,笑得温润。
云城盯着那如玉肌肤上密密麻麻的红点,觉得十分碍眼。
半晌,她也是一笑,“如此大好时光,有酒无乐也是可惜。”说着招手唤夕颜道:“去将戚殷叫来。”
不过片刻,人便来了。
“见过殿下。”戚殷俯身行礼,乌发披散如墨般倾泻而下,眉眼妩媚艳丽得不似真人。
他看了一眼端坐的容清,又礼道:“见过容相。”
“怎么?你整日在府中也识得容相?”云城好奇。
“自然。”戚殷轻笑一声,怀抱着古琴款款向她而来,“容相才俊,谁人不晓。”说着含嗔带怒地瞧着她,怨道:“容相可是天下女子的梦中情人,就连殿下也……”
云城笑一声,示意他过来。
戚殷也倒配合,极其乖巧地俯在她身前。
她笑得妩媚,指尖轻轻巧巧地勾起他的下巴,“都是过去了,如今啊,本宫的心可都挂在你身上了。”
戚殷甚是欢喜,喜上眉梢。
容清眸光淡淡地略过相携的二人,影子颀长,交叠在一处,显得亲密而暧昧。
他垂下眸,盛了一碗银耳羹放在她面前,“晚间寒凉,方才又吃了那么些酒,喝些汤羹暖暖,免得明日又着凉生病。”
云城的笑意微顿。
她自小过得粗枝大叶,时常因吃了冷酒而着凉染了风寒,每每生病窝在被窝里,满怀期待地等着容清前来探望,却次次都是一场空。她那时觉得世上没有比她更凄惨之人。
本以为容清心若磐石,不会关心她的这些小病痛,却原来……竟是知晓的么?
云城微垂了眸。
戚殷察言观色,更凑近了她些,微眯着双眸,“殿下深夜叫我前来,可是要听曲?”
“不了。”云城忽然改了主意,好整以暇地靠在躺椅上,吩咐道:“你先伺候着吧。”
戚殷闻声知雅意,“是。”
眼前二人也不顾着外人在场,大庭广众之下举止格外亲密。容清心知云城知道戚殷的身份,并不会真的如何,不过是想看他气恼罢了。
他自认一向定力极佳,可此时,怒气却是怎么也忍不住了。
“殿下,这力道可还行?”戚殷凑在她耳边,摁在肩上的手轻轻下滑,微掀起她的衣领,略露出精巧的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