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池生性猜忌多疑,早恨不能将自己除之而后快,若不是顾虑着云城那番行为,此刻他早已是粉身碎骨。
现下他在陵前守孝,云池定会认为他仍旧效忠于先帝,对他心怀不满。
所以,这条命怎还能保得住?
容清心里明镜一般,却仍是去了。
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云池给他安了通敌叛国的罪名,处以腰斩之刑。
行刑那天,风雪初停,暖阳高照。
刑场前密密麻麻地跪着百姓和一众他的门生。
这一生呕心沥血,苦苦经营。对得起浩浩皇恩、百姓族人,无愧于黎明百姓,同僚好友。却唯独亏欠她良多。
身后刽子手刀柄高举——容清抬眸看向那刺目的日光,笑了一笑,眸光平静,“本官死后,同长公主葬在一处。”
——
“容清?”云城皱眉看了他半晌,“问你话呢!”
容清回过神,神色浅淡,“过去之事已然是过去了,知道又有何意义?殿下莫要再自寻烦恼了。”
云城不悦,将碗重重往桌上一搁,“本宫让你说便说!少用那些不知所云的话来搪塞!”
容清眸光从她已喝尽的炖盅上掠过,站起身道:“殿下汤已喝完了,微臣告辞。”
“站住!”云城一个箭步冲至他面前,“你把话给本宫说清楚再走!”
大雨倾盆,容清站于门口,风将雨丝吹进屋中,他的外侧衣襟已濡湿紧贴在身上。
他低低地轻笑一声,眸中光华流转,微抬起指尖蹭着她的唇角,云城愣住。
冰凉的指尖贴于唇边上,而后又轻轻抚过唇瓣,极为不舍地细细摩挲着。
他忽地上前一步,气息将她笼罩在怀中,声音低哑:“殿下若实在想知道,便等至你我大婚之日洞房花烛之时,微臣亲口告诉殿下。”
容清嗓音低柔轻缓,云城身上没由来得生出一股燥热。
她猛地将他推开,向后跳了一步,骂道:“你发什么疯?”
容清自胸膛中发出几声闷笑,他从内里取出一块手帕,轻轻擦拭着手指,慢条斯理道:“微臣说过,总有一日,会让殿下看清微臣的心。”
说罢,将那绢帕置于桌面之上,取了伞自走入那风雨连绵之中。
如墨似画。
云城皱了皱眉,眸光飘至桌上的那块绢帕,想起方才容清指尖蹭着的是她喝汤之后残留于唇边的些许水渍,不禁耳根泛红。
她瞪着屋外细密的雨帘,恨恨道了一句:“有病!”
言必,极用力地关上了房门。
——
风雨如晦,容清手中的油纸伞被吹得倾斜,半边身子顷刻便湿透了。雨势愈发大了,急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他微微一皱眉。
“容相。”宋清肃执着一柄伞向他而来,俯身行礼,青衣磊落,“风雨如注,属下送您一程。”
剑眉星目,气质疏朗坦荡。
容清闻言一怔,随即轻笑,眸中有几分怅惘,他温和道:“多谢。”
送至府外,宋清肃垂首告退。
容清却唤住了他,隔着潇潇雨幕,他淡笑道:“你一身武艺非凡,文韬武略出众,可有想过从军征战?”
宋清肃微怔,“属下为殿下侍卫,当保护殿下安危。”
“本官只问你,想,亦或不想?”
宋清肃半晌未答。
容清也不勉强,伸手推开府门,极清浅地道了句,“若是何时想明白了,便去吏部寻杜大人,他自会为你安排。”说罢,径自入府。
雨声哗哗,宋清肃垂手而立,许久,转身往公主府而去,风急雨密,远去的一抹背影挺拔如松。
思文才打了个盹,便瞧见容清携着浓重的湿气进了屋,不禁一怔,随即又恼了,“这么大的风雨,殿下怎的不多留您片刻?”
他急拿了崭新的外袍里衣,又忙着吩咐下人烧热水。
容清自屏风后换了衣出来,发梢微湿,他却并未在意,走至桌案旁执笔沾墨,须臾,他放下笔,将信函交给思文。
“将这上面十三人的背景尽数查清,暗中行事,莫要为人所知。”
风雨怒号,暮色沉沉,屋内一盏昏黄的烛火幽幽照映着他微沉的双眸。
第22章 恭喜恭喜 我与殿下情投意合
云城在府里好吃好喝地休养了一阵,每日里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一顿饱食过后便又睡去,闲来无事翻几页话本子,再逗逗荣轻,好不快意。
荣轻——云城给那条大黄狗取的新名字。
每每唤它来吃食时,云城总会露出一抹猥琐而又十分快意的笑。
如此半月后,云城哼着小曲,神清气爽地来上朝了。
四月过半,谷雨方过。昨夜又是才下过小雨,草木气息清润沁人,天际一道明霞瑞彩万千,照应着红墙黄瓦,熠熠生辉。
云城十分欣慰地向来同她问候的朝臣们一一道谢,没想到这么些时日未见,他们竟如此思念自己,果真是可歌可泣的君臣情意。
“殿下。”杜嵩捋着山羊须踱步而来,上下打量着她,“这是大好了?”
云城应了,眉眼笑意俨然,“老师近日里可还安好?”
“嗯。”杜嵩严肃颔首,“既大好了,就将这几日的课业都补上,万不可懈怠懒惰。”
说完,便又踱着步向乾宁殿而去。
云城盯着那背影,脸拉得老长,上一世备受他的摧残,这一世仍是照旧,恨恨地磨牙,低声咕哝了一句,“死老头!”
耳边忽地却传来一声轻笑。
云城不悦看去,只见白衣出尘,容清自明艳霞光中缓步而来,嘴角含笑,“杜大人若知殿下在背后如此说,定是要罚的。”
闻言她警惕地压低声音,凑上前威胁道:“你同老师一向关系极佳,若是敢告密……”
“如何?”容清淡淡反问。
云城瞪眼,“本宫便派人将你捆了,打一顿!”
容清却笑,“殿下若果真如此,想必陛下不会允准。”
云城也是说的玩笑话,容清官至一品,如若真叫她这么打一顿,父皇定会气急败坏地狠狠责罚于她。
她撇了撇嘴。
昭宁寺最后一声钟停,余音袅袅。
容清眼眸淡了,他望着远处巍巍宫殿,眸光悠远,“今日四月十五,殿下可还记得将有何事发生?”
“南郡大旱。”云城遂也收起笑意,眉心微蹙,回了四个字。
阳朔五十三年四月,南方大旱。
天高皇帝远,南边的郡守县丞在其位却不谋其职,懒散怠政,突临大旱毫不作为,任凭百姓流离,饿殍千里。
直至民不聊生,百姓闯了县署将粮库中的余粮哄抢而光,这才慌了。急急写了奏折上报灾情,祈求朝廷派兵镇守,开仓放粮。
四月十五日,奏折快马加鞭连夜奔袭千里被递了上来。
父皇一向以仁政治国,这次却动了怒,立即开仓放粮,派南边军队镇压绵延十三余郡的灾民□□,并令容清亲去南边安抚百姓,整顿地方政府。
最后,将近百位的地方官员悉被严惩,抄家贬官,斩首流放,震动朝野,史称——阳朔之变。
朝臣们向乾宁殿内而去,只他二人立于玉阶之下,迟迟未动。
“云池若想要陛下尽快确定储君之位,此番必会主动请缨前去南郡以立功勋,争得陛下信任。”容清浅声道。
“可父皇也会将你派去。”云城皱眉,“你久掌朝政,百官听命。云池虽为王侯,手中却无实权,下面的人虽对他恭敬,可到底不如你这个宰相说话管用。”
天色湛蓝无一物,清风微拂,云霞烂漫。
朝霞透过云层普照而下,悉数落于容清眼底,激起万千春色,落花如雨荡于湖面,轻轻悠悠地泛出几丝涟漪,又复归平静。
他抬眸望着澄澈碧空,唇角微弯。
“殿下,微臣此番,不去。”
——
大殿之上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方才急报传来,南边大旱。
消息传来之时已是灾民遍地,躁动四起,陛下发了大火。
“户部侍郎。”皇帝沉声道。
陆歆应声而出,“臣在。”
皇帝眉心紧缩,不悦道:“出了如此大的事,你竟不知!这户部你是怎么管的!”
“此事确为臣失职之故,未能及时察觉,方造成如此大祸。”陆歆跪地请罪,“请陛下责罚。”
“陛下。”容清上前一步温声道:“各郡均由郡守统领管辖,若下面有意瞒报,陆大人未能及时发觉,也是情有可原。还请陛下从轻处罚。”
“容相虽为你求情,却仍是要罚。”皇帝看着跪在殿上之人,“定你失察之罪,罚一年俸禄,禁足两月。”
“起身吧。”
“谢陛下。”陆歆退回列位之中。
“陛下,罪责可容后追究。”杜嵩道:“当务之急是安抚百姓,镇压叛乱,以免酿成更大的灾祸才是!”
皇帝面色缓和些许,“杜卿所说有理。”
云池站于下首,此时却忽然站出来,朗声道:“陛下,臣愿亲自前往,以安百姓之心。”
云城眸光一瞬变冷。
皇帝思索片刻,“也好,不过你一人却是不够。”说着,眸光落于容清身上,正待开口,容清曼声道:“陛下,长公主殿下可勘此任。”
此话一出,云城愣住了。
她此刻才明白,那句‘不去’,究竟是何意思。
众朝臣也愣住了。
容相这是疯了?长公主殿下不学无术,此等事情若着她前去,南边还不翻了天!
果不其然,皇帝断然拒绝,“云城从未处置过此类事宜,此番前去并不合适。”
容清垂首回道:“长公主殿下生性机敏,十分聪慧,又师从杜大人十余年,并不比朝中大臣相差甚远。”
杜嵩也站出应声和道:“陛下,微臣以为容相所说有理。”
皇帝皱眉,仍是道:“不可。”
“陛下。”容清忽地一掀袍脚,跪于大殿之中,“请陛下恩准,允许长公主殿下代微臣前去南郡!”
朝中一时静默。
皇帝拧眉看着他,半晌未说话。
“容相,杜大人。”云池微微一笑,淡声道:“这一路危险重重,云城是大梁金尊玉贵的长公主,若出了差错,这罪责该由谁来当?”
“本宫自己承担。”
众人惊疑地看去,长公主一袭暗青色宫装,眉宇间几分凌厉,跪于容清身侧,“父皇恕罪,容相并非有意为难。只是儿臣心中急切,想要为您分担忧愁,这才央了容相提出此等无理要求。”
皇帝眉尖一挑,颇为意外地看向她。
“父皇,百姓水深火热,郡属不宁,儿臣身为长公主理当前去以安抚百姓之心。”她拜倒在地,冠冕之上的金色凤鸟轻触地面,发出清脆的琳琅之声,“请父皇恩准。”
半晌,上首一声悠悠轻叹,“罢了,难得你有这份心。”皇帝微缓了神色,“准了。”
“你二人先起身吧。”
“谢陛下。”
“谢父皇。”
二人退回臣列之中。
容清抬眸看向身侧之人,眼角眉梢尽数现出柔和的笑意。
——
“城儿。”下朝后,云池唤住她。
“皇叔。”云城神色浅淡。
“竟没想到你会自请前去南郡。”云池笑了一下,“果真是长大了,懂得为你父皇分忧了。”
云城看着他勉强装出的亲和之态,只觉得恶心。
没来由得,她便想起来那日容清所说。
极刑,处以腰斩。云城眸色蓦地冰冷,她心心念念十六年,都未舍得要父皇下旨赐婚强迫于他,最后搭上一条命妄图救下的人,最后竟被如此对待。
她眼前泛上一层血色,握紧了拳。尖利的指甲嵌进肉中,疼得钻心却不抵心中之恨。
忽地温暖干燥的一双手轻轻拢住了她缩紧的拳。
耳边忽地轻传来极为熟悉的人声,“殿下怎的还在此处?”
云池看向他们相握的手,微微一愣,“容相这是……”
容清像是才觉察到云池在此,看向他微一颔首,“五殿下。”
他顺着云池的目光看向云城,微微一笑,“微臣在马车中等了殿下许久,心中担忧,故来此一看,可是打扰了?”
说着,他微一用力,将云城拉向自己身边,二人亲密无间。
云池的面色有些许古怪,少顷,他道:“怎么,容相这是和殿下……”他随即又似想到什么,“前不久容相拒婚时所说心仪之人莫不是城儿?”
似是安详柔和的湖水笼罩于身侧,血色褪去,心中的怒气也渐渐消散,云城轻轻动了动手指,却被容清握得更紧。
容清垂眸看着她,眼中尽是柔情,低声应了句。
“那该恭喜城儿了。”云池大笑,“多年夙愿终得成真,本王该去向陛下进言,早日为你二人赐婚才是。”
听及此言,云城似是方才晃过神,用力地想要挣脱他的手。容清却是不放,力气大得似要将她狠狠禁锢于此。
宽大的袖袍掩住了二人的小动作,看在云池眼里,倒真像是一对有情人之态。
“只是最近城儿纳了侍夫,倒不像是对容相有从前那般喜爱。”云池淡淡笑着,意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