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民警缩着脖子走了。
老赵看着安子归的背影,外面下雪了,她衣衫单薄的站在走廊里接起了一个电话,眼睛看向远方。
确实漂亮。
一个公关公司的CEO,却长得像是香港老画报里的明星。
但是……
老赵摇摇头。
算计太过了,一段问话说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倒也不是觉得她隐瞒了什么。
而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情绪起伏她都没有了。
只除了那一句,你相不相信世界上有鬼。
第二章
“安总,您出来了么?”安子归刚刚走出大厅,助理谷珊的电话就到了。
“嗯。”安子归应了一声。
很冷,今年新城的冬天冷得不像话,南方城市才十二月份就已经下了两场雪。
“您先不要上自己的车。”谷珊语速很快,“停车场走到底有一辆黑色轿车,车牌尾号是653,您上那辆车,我在车上等您。”
安子归脚步一顿,又低低地应了一声,挂上电话头也不回的踏进夜色里,晚礼服裙摆上的水钻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弧线,又很快的和她一起消失在凌晨的黑暗中。
***
谷珊在车后座放了两个大袋子,里面是舒适的运动服和一双软底鞋,车里暖气开得足,安子归上车被热气一蒸,冻麻了的手脚开始觉得痛。
“生姜红糖水。”谷珊适时地递给安子归一个保温杯,温度正好,入口微烫。
谷珊总是很周到。
这辆陌生车的副驾驶座上放了两个大袋子,有食物有水还有应急用的药物。
“租来的车?”安子归拉开晚礼服拉链准备换上袋子里的运动服。
“外面都是记者,公司的车容易被认出来。”谷珊拉上了后座临时装上去的布帘,方便安子归换裤子,“您的车我已经让小赵先开回去了。”
“凌晨三点?”安子归撕掉假睫毛,再解开盘头的发卡,吁了口气。
“说吧。”她拉开布帘,脸上的浓妆卸了一半,露出一张微显苍白的脸。
肯定是大事,要不然也不会这样大费周章。
“蔷薇庄园的事情已经上了热搜,听说着火前110就接到了报警。”谷珊低头从副驾驶座的袋子里拿出一包旅行用卸妆护肤用品递给安子归,“宓荷的车后备箱里翻出几个空油桶,她自己车上的汽油也被放光了,现在网上乱七八糟传什么的都有。”
正在卸妆的安子归笑了笑,并不意外。
键盘承载了人性的恶,明星死亡四个字等同于狂欢。
“不知道是谁把我们公司接了宓荷经济公司公关代理这件事爆了出去,还公布了一段录音。”谷珊把手里的ipad递给安子归。
这是今天晚上第二次有人给她递平板电脑了。
无处不在的监控影像,不分场合的音频视频,信息时代的狗屎。
录音内容是一段会议纪要。
安子归看了谷珊一眼,这种东西只有公司内部的人才有,这倒确实是一件大事了。
其实是很常规的会议内容,他们接了宓荷经纪公司的公关代理,开了几次会,基本确定了这次公关内容的大方向,临近散会他们公司刚刚进来的一个实习生得负责一小部分宣传文案,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文案需不需要交给宓荷检查一遍再发。
“不需要。”安子归听到录音里自己的声音,“这个项目所有的过程和输出都不需要单独找宓荷。”
“我们的Client是宓荷的经纪公司,宓荷本人在这个项目里的定位只是一个Press Kit[1]。”她听到她又补充了一句。
这句话是为了让实习生迅速找到工作定位的,和她日常的每一份工作一样。
但是就这么一句话被人单独截取放大,有人科普了Press Kit的意思,有人质疑为什么要把一个大活人定位成发给媒体的大礼包,有人站在道德高点叹息如果宓荷生前遇到的不是这些把她当商品大礼包的人,她会不会有其他选择。
除了这段录音,她们在点映式后台化妆室的那段视频也被爆了出来,于是叹息的人更多了,责怪的声音也开始冒头。
挺神奇的,三条人命的火灾就这么三言两语地被模糊了焦点,那些曾经在网上用各种恶毒语言咒骂明星不检点的私生活的键盘侠们迅速遗忘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改成用一模一样的恶评来抨击所谓的黑公关。
天地不仁,所以他们总是有各种各样可以骂的事情和人。
***
“节奏带得不错。”安子归合上ipad,“方蓝那边的人干的?”
“暂时还没有证据。”谷珊没否认,“泄露公司内部录音的人也还没找出来。”
“我们现在的情况很被动,如果让人拍到您进出公安局的照片,舆论这边会更加混乱。”谷珊停顿。
安子归抬头。
“股东会的那些人希望您能暂时避一避,宓荷这个案子我们就不接了。”谷珊这句话说得有些慢,“也不需要赔多少违约金,如果这场火真的是她放的,接下来的事情就和公关没关系了。”
如果真的是刑事案,那么“墒”这部电影除非把宓荷这个女主角去掉全部重拍,要不然肯定是不可能上映了,经纪公司这边的损失也一定拿不回来了,后面的事情确实就和公关没什么关系了。
但是这些舆论放着不管,她也就真的成了黑公关了。
那些股东估计是想要彻底避开这个烂摊子,而她,也变成烂摊子里面的摆件之一。
毫不知情的人咒骂她把人当成大礼包,而她自己,其实还不如一个大礼包。
安子归笑了:“打算让我藏多久?”
这些东西放任不管,几个小时之后,她这辈子做过的所有公关案例都会被翻出来一一鞭笞,真要算起来,她还真做了不少所谓的黑公关,把人当商品当大礼包,操纵舆情甚至舆情倒逼,要清算的话,她能从头到脚被人轮一遍。
毕竟,她是个很成功的公关。
毕竟,她是安心公关顾问有限公司的创始人。
“半个月。”她的助理谷珊,向来有问必答。
“行。”安子归靠到椅背上,闭上了眼。
就这样吧,她累了。
***
她太累了,所以不介意变成弃子,不关心谷珊会把她带到哪里,也无所谓自己奋斗了近十年的工作可能会被毁于一旦。
她只想睡一觉。
“安总。”可是谷珊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凌晨的街道异常安静,她这声安总突兀得让安子归有那么一瞬间,脸上云淡风轻的面具摇晃了一下。
“那您明天的行程……”谷珊说话说一半藏一半,明明是传话让她消失的人,现在却小心翼翼满脸无辜。
“公司的事情都交给你。”安子归没睁眼,应得跟她刚才答应消失的时候一样爽快。
“明天是二十九号。”谷珊却并没有停下来,强调,“十二月二十九号。”
……
安子归睁开眼。
“明天下午您得去民政局……”谷珊看起来在专心开车,眼尾却一直忍不住往后视镜上瞟。
……
安子归拿出手机打开日历,十二月二十九日这个日期被她标上了黑色。
明天,是她约好了和那个男人离婚的日子。
凌晨三点半。
她手指在手机飞行模式的开关上犹疑了一秒钟,最终还是点开了,忽略弹出来的各种各样的新闻消息和工作内容,她在微信里找到了那个人。
名字的备注早就被她改成贺瑫,他们之间所有的聊天记录也都清空了,她在空白处敲了一句很让人无语的话:在么?
她平时最讨厌有人找她的时候问她在不在,现在却突然理解了那些人敲下这句话的复杂心情。
不知道该怎么说,又不得不找他。
凌晨三点多是个很尴尬的时间,她没提离婚之前,他似乎二十四小时都不睡觉,只要她找他,他一定会回,哪怕是下矿没信号,他也会定个只给她用的自动回复告诉她他什么时候回来。
准备离婚后,她再也没有联系过他。
现在这个累极了也倦极了的时间点,她居然有些分不清楚她到底是希望他在还是不在。
手指在键盘上又犹豫了一秒钟。
只是这一秒钟的犹豫,她的手机就响了,来电显示的名字是贺瑫。
“喂。”电话那端的他声音沙哑,是睡着了又被吵醒的样子,听起来十分疲惫。
他以前会对她掩饰这种疲惫,现在终于不藏了。
“抱歉,这么晚了还打扰你。”安子归脱口而出。
贺瑫沉默。
“最近公司有些事需要我离开一阵子,离婚的事情能不能等我回来再说?”她今天的状态不适合那么复杂的情感,安子归决定速战速决。
“什么事?”贺瑫问她。
“公事。”安子归回答。
继续沉默。
“你会离开多久?”这次是贺瑫打破了沉默。
他彻底清醒了,电话那头有倒水的声音。
“半个月。”安子归看向窗外,谷珊正在把车子往城外开,看来股东们这次是打算把她丢出城了。
“如果可以的话,你先销假吧。”消失半个月不知道够不够,安子归看着绕城公路上连夜运送的运猪车,车上关在笼子里的猪们和她沉默对视,境遇一样,她冲那些猪眨眨眼,“下次的时间等完全确定后再通知你。”
“抱歉。”她又一次真诚道歉。
“不用。”贺瑫拒绝,也不知道是拒绝销假还是拒绝她的抱歉,“我这次有一个月的假期。”
谷珊为了超过前方一直慢吞吞爬行的轿车变了个道,安子归身子一歪,握着手机的手指用了点力。
为了离婚,他请了一个月的假。
“……挺好。”她藏起了呵呵,“赶得及离婚了。”
贺瑫挂了电话。
安子归慢吞吞的把手机重新调回飞行模式,丢到包里,扭头看着窗外的猪,谷珊都变道了,这运猪车居然还在。
安子归又冲猪们眨眼,从后视镜里看到瞪大了眼睛看她的谷珊,笑了笑,没说话。
***
她们最终的目的地是山里,新城近郊著名风景区,山路崎岖,谷珊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光线下九转十八弯,停在了一个古村落旁。
“您常用的东西我都给您放在房间里了。”谷珊从后备箱拎下了两个行李箱。
给安子归安排的屋子是根据旧民宅改造的,花了功夫,外观和内里都很漂亮。屋子外面好大一片麦田,冬天了,麦田空荡荡的,上面积着残雪。
空气很好,冷得呵气成冰。
谷珊里里外外的忙活,甚至帮她点燃了壁炉,柴火噼里啪啦的响,安子归看着壁炉,裹着羽绒服,喝了一口凉掉的生姜红糖水。
“安总。”忙好了一切,谷珊站在门口,没有再进来。
流放的她和即将重新出发的她,泾渭分明。
“车钥匙我放在玄关了,不过股东们希望您还是尽量不要出门,这边有管家,一日三餐会有专人负责。”
安子归又喝了一口生姜红糖水。
“安心顾问是我的全部。”谷珊说得很快,“在安心顾问和您之间,我的选择有限。”
“嗯。”安子归笑笑,放下保温杯。
谷珊是她教出来的的徒弟,从她们对安心顾问的经营理念发生分歧开始,她就知道这一天是迟早的。
“如果您愿意回来。”谷珊踌躇了一秒,还是开了口,“我就还是您的助理,不会变的。”
安子归这回没说话,也没给她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