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他舅放心邀请他,并且以他踏出赵王府作为他们家并没有特别受忌惮的证明,这多半是他家爷爷的主意。
所以,他舅的邀请,在祁元询看来,是他爷爷变相向他做出保证:不用那么风声鹤唳,你爹都没上京,你怕个什么?
老爷子治国手段严厉,甚至堪称严苛,但那是对寻常官吏,他们这些龙子凤孙,又是不一样的。
宗室诸王里,打杀甚至虐&杀他人的,也不是没有。
比如他秦王二伯,喜欢美人,让手下给他去江南找,这没什么,偏偏喜欢在找之前自己画幅画儿,让人家照着他随机画出来的美人脸找。
美人好找,但是标准这么奇葩,任务是轻易完成不了的。
完成不了任务的,轻则挖膝盖骨,重则当场打死,总结起来,就一个字——惨。
像他二伯一样行事出格的叔伯们,他们家还有一堆,收敛一点的老爷子当没发现,过分了的,也顶多是挨骂挨罚了事。
十叔鲁王去得早,老爷子觉得这儿子行事荒诞,给的谥号是“荒”。
但是鲁王的荒唐,不是因为他干出了什么鱼肉百姓的事,而是因为祁元询这位礼贤下士、精通琴棋书画的天才叔叔有个不良爱好——喜欢炼丹、服丹,年纪轻轻吃丹药把自己吃垮了双目失明还不算,还继续吃,最终病入膏肓、提前把自己作死。
对于宣武帝来说,只要不是蠢到自己作死,儿孙们行事“稍微”放纵些,都可以,他还能教嘛!
作为一个有着端正三观的穿越者皇孙,祁元询给老爷子贴的标签是这样的:大周驰名双标。
宣武帝的双标,现在就是祁元询的护身符。
老祁家的人,宣武帝自己说得,别人说不得。
他们家的支柱是他爹,他爹赵王都没回京,天子封闭了赵王府,某种程度上也算保护他,外界的舆论如果不是特别友好的话,呵,他大概知道老爷子会怎么炸了。
他的小舅之所以敢登门,想必也有老爷子给出的暗示在。
既然如此,祁元询欣然应了舅父的邀请出门。
他们二人特意换了一身才出门,祁元询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青衫,看起来像是个寻常的士子,徐增寿也是差不多的打扮。
京师应天府别的不多,天潢贵胄、功勋外戚多,衣着光鲜、锦帽貂裘的,铁定是贵公子。
祁元询不喜欢招摇过市,出门逛坊市向来是很低调的,况且,这有利于他听到某些别人不敢在他面前说的消息。
都说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就是寻常百姓,都比外地的百姓有见识。
这话一点都不假,京中百姓见多了达官显贵,说话的时候,街长里短说完了,便好说些大人物的秘闻。
有些也不算秘闻,只是会让被谈论的人丢脸罢了。
这些消息,不仅这些百姓爱说爱听,祁元询也爱听。
前些年锦衣卫未曾撤除刑狱之职,在鼎盛时期的时候,不管是谁,都更警醒些——这话祁元询是听人讲古的时候,有老人有感而发当初连牢骚都不能乱说的时候说的——现在嘛,就松了。
更何况,天子更多关注的还是文武百官,对于寻常的升斗小民,穷苦人出身的天子,多是存着怜爱之心的。
百姓才是天子的子民,文武官员嘛,就另当别论了。
百姓们对天上的光幕很好奇,但是关心的重点和朝中的文武显然不一样。
“赵王世子要当皇帝,赵王也要当皇帝,这光幕说的,可不就是老天爷说的嘛!”
“哎呀,老天爷说的,那这话可得听啊!”
祁元询觉得,太孙堂兄如果有机会微服出宫,听到这些百姓的话怕是要气死。
百姓是很淳朴的,皇位之争,他们都当是争家产。
有觉得老天爷都说了赵王会当皇帝、这得听的,那自然有嫡长制度的拥护者。
“你们就是读书不多!我娃说了,这皇帝封儿子当王啊,就和咱们分家产一样。那什么嫡长制,老大家可不就得多分嘛!其他家都已经分好了,老天爷还让他们去抢,这不厚道啊!”
祁元询和徐增寿一路听来,百姓们倒好,说道这些事只是闲暇之余聊聊,天上的光幕看多了,事情还没街坊邻居家的八卦新鲜。
倒是士人书生们,有许多是观点一边倒的。
祁、徐二人口渴,外边天热,走了一阵子也着实让人烦闷,便找了家酒楼,在二楼的雅座点了壶茶、并点了些糕点,在此歇息。
虽然是雅座,但这家酒楼不过是用几扇屏风将空间隔起来,空间并不是封闭的,并不隔音。
此时离吃午饭还早,二楼雅座这里聚着的,倒有不少是儒生士子,也都是点了茶并一些糕点小菜,在此小聚,或是交流往来。
祁元询和徐增寿都是隐瞒了身份出来的,说话自然注意,而且二人甚少说话,而是听得多。
祁元询对别人怎么看待他和他爹以及堂兄很感兴趣,朝中的都是人老成精的狐狸,百姓又过于淳朴,说什么是什么,引导舆论太容易了,还是掌握了话语权的士子们,比较能代表主流意见。
祁元询已经做好了舆论并不利于他们家的心理准备。
毕竟太孙已立,虽然不符合父死子继的准则,但也符合嫡长继承的原则,更何况,天子养士,不仅是为他自己,还为了先太子。
太子逝后,太孙承继的不仅是东宫系的力量,还有这些年加诸于其父先太子身上的名望。
可是,舆论再怎么不利,也不用一边倒吧?
“什么太宗,不过是犯上作乱的悖逆之徒!”
“仁宗美谥,这赵王世子若是为君,能当个太平天子,但年寿不永,却是报应了!”
“太子太孙皆为正统,赵王庶孽,安敢窥视帝位!”
“什么仁宗?太孙自幼贤名远播,远超赵藩庶孽。天子亲加教导,太孙之功业,未曾可知,光凭那光幕上只言片语,怎可断言太孙不如他?依我看,这所谓的史书记载,不过是篡逆之辈为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不是说赵王世子也是端重沉静、闻书则喜的守礼宗室嘛,这天现异象,言赵藩悖逆,他怎么不敢自明心志呢?”
如此言语,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生动地为祁元询演示了,什么叫言语似刀锋。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皇爷爷对他的处理方式那么宽和了。
试想一下,谁家有两个孙子,都谦恭守礼、孝顺亲长——虽然这两个孙子不是同一个爹——老爷子不心疼他们?
爹的事,是孙子可以干预的吗?
老爷子自己都还在想,别人倒管得宽,替他喊打喊杀,要杀了他另一个孙子、另一个儿子去他选定为继承人的孙子那里邀功去了!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这些人这么说,还真不怕老爷子生气啊!
越是听到后来,徐增寿越生气,相反,祁元询就越平静。
如今朝上的文臣势力和武将势力,最主要的关联对象都是东宫系,东宫一系作为儒家一直推崇的正统,在这些人中的话语权是相当大的。
这些儒生士子的观点,未必不是别人传输给他们的观点——毕竟,这里是首善之地京师,只会死读书的人,是没有做官的资本的。
祁元询原本是想要做咸鱼的,就算当不了皇帝,当个藩王世子、未来藩王——尤其是本朝的藩王都是有实封封地,在封地上相当于是小国王——也很香啊!
可是,未曾想到,文臣势力竟然欺他家至此!
士人奉正朔,可是,就因为史书记载,他们就准备提前消灭危险,让他们家去死吗?!
他偏不死,还要活得好好的,跟着他的爹,做一个想史书上记载的那样的好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 人物原型老朱家的宗室亲王,做的出格事真的很多。
话说作者小时候也是看过穿越时空的爱恋里那萌萌哒的秦王朱樉的,唉,真实的秦王,就,有点幻灭。喜欢美人的爱好很淳朴,但是这个方式也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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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小天使建议可以早点光幕放出建文帝削藩太狠的黑料,哈哈哈,这几章应该还要等一等,我准备来波大的,虾仁猪心23333333
第4章 平行
酒楼中士人纷议,言语刺耳,祁元询与徐增寿很快就离开了酒楼。
临走时,徐增寿还愤愤不平,想要派人获取这些人的姓名籍贯等信息。
百姓无知也就罢了,儒生士子,不思为国效力,精诚读书,反倒妄议天家,贬损贵胄,真该论罪惩处!
祁元询却拦住了他。
倒不是他有多宽宏大量,而是这帮人,不见得能好过多久。
天子宣武帝先设仪鸾司,后改置锦衣卫,目的便是为了驾驭群臣。
锦衣卫的职司在一开始“守卫值宿”的基础上扩大许多,本职反倒成了最不起眼的,典诏狱、侦察逮捕他人,才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因威胁最大的元功宿将相继凋零,朝野物议又盛,天子才渐渐裁撤了锦衣卫。
可是明面上裁撤,并不代表彻底废弃。
不管是史书记载的前朝还是祁元询记忆中的前世历史,都有诸多的特务机构活跃其间。
汉时的绣衣使者、三国时的校事、五代时的武德司、武德司发展到宋时改为的皇城司、粘杆处等,加上本朝的锦衣卫,其职责多有相似,为帝王刺探情报是顶重要的一条。
若是某些朝代没有类似的机构,也不排除帝王有另外获取情报的途径。
如武周,便是大开告密之门,祁元询记忆中的前世,也有朝廷帝王令各地官员“风闻奏事”,直接使各地官员充当耳目。
祁元询敢保证,很快,这些人谈论的内容,将会出现在天子的案头。
妄议天家,贬损贵胄,大庭广众之下便敢以轻蔑之言称呼赵王为“赵藩庶孽”,谁给他们的胆子?
宣武帝最爱重嫡子嫡孙不错,但是,对其余子嗣也很是厚爱。
天家龃龉是他们祁家自己的事,不是什么人都能置喙的。
换想一下,就是普通人家,有外人随意谈论这家的家事,还用小崽子、小孽畜之类的词语称呼家主的儿子,就是脾气再好的人也忍不了啊!
祁元询都不用下手,就可以等着看这些人怎么死了。
这一次短暂的出门之后,祁元询就不再出王府了。
他爹赵王还要一阵子就能回京了,到时候,不管是面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还是提前做出反制,他都有了主心骨。
他今年才十六岁,没成亲,在政治意义上就是未成年,还是小辈,随意对他出手,那就是坏了规矩。
一众未成婚的堂兄弟里,在政治意义上成年了的,就只有皇太孙——这样的不同,是他天然的政治地位决定的。
不出府,等爹来,并不代表祁元询什么都不做。
他在思考。
在书斋里待着的这些天,祁元询一直在理思路,有时想到重要的东西,还会拿笔记下来。
等到理清思绪后,就会将这些字纸夹在习字的字纸里,放入焚字炉里烧掉。
不论贫贱富贵,学文习字的时候,受到的顶重要的一个教育就是敬惜字纸。
废弃的字纸不能随意丢弃,将这些字纸放入焚字炉是很常见的做法,只要烧得干净,就不用担心别人趁机收集情报,理由就更不用找了。
天上的光幕文字,给出的信息是随机的,指定的对象也是随机的。
也就是说,很难保证光幕下一次给出的信息是什么,对他、他们家有好处还是坏处。
就算光幕给出的文字是夸赞他们的,放到现在,也保不齐会成为他们家的催命符。
就比如那一段《周书·仁宗本纪》不出现的话,他现在身处的形势也不会那么尴尬。
是以,祁元询出门回府后这几日思考,将光幕给出的信息的好坏可能性、造成的后果的可能性都罗列了一遍。
大概是为了不辜负他做出的努力,光幕文字很快又更新了。
祁元询:我有种不详的预感。
最开始放出的这一段,和奉天殿大宴的当晚,出现的文字一般无二。
但是光幕从来没有过重复放出文字的先例。
很快,这段文字就被擦除了——这现象也是之前未有的——逐个逐个出现的方块字,记载的内容与前文全然不同。
“昭成太子元询,太宗文皇帝长子,母仁孝文皇后……宣武口口年薨……”
祁元询深吸一口气,这算什么,给他当场直播预告他的死因嘛?更过分的是,连什么时候死的都不说清楚。
难不成下定决心要弄死他了,还没想好什么时候下手?
只朝他下手没用,他爹照旧会当皇帝啊!
很快,这段文字又被擦除,换上了一段新的文字。
“赵王棣,太&祖第四子……宣武三十一年,子元询、元诲、元证入觐,病卒……建文元年……时帝闻棣反,下诏暴其罪,告宗庙,废为庶人……”
祁元询目瞪口呆,这招釜底抽薪太牛了吧!
死得这么悄无声息,他和他弟连个姓名都不能拥有吗?
而且死法是“病卒”什么的,是不是太敷衍了?
没了继承人,再怎么英雄盖世,也会颓废的,碰上这种硬干的情况,他爹也只能自认倒霉。
不过干出了这种破坏潜规则的事,这位建文帝,也别想坐稳皇位。
很快,光幕记载又变。
“赵昭王棣……子恭王元询嗣,靖成三年……”
这条记载里,赵王一系没有继承皇位,但是,继位的也不是现在的太孙。
以祁元询看,前一条记载里的“建文”更像他的太孙堂兄会用的年号,而后面的“靖成”,带着靖难功成的意思,不像是偏向文治、身兼正统的太孙会用的年号。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不就代表着,觊觎太孙皇位,并且有能力付诸实践的,远远不只他爹一个嘛!
啧,堂兄还真有点惨呢。
看到了三种不同的未来人生,祁元询已经心如止水了。
说起来,他还不知道,这上面记载的内容,到底会不会失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