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原也让人拿不住把柄,可偏偏出现在了叛军的辎重里,加之成天复端了三清门的埠头窝点,清缴了大批火器补给,一下子就变成了铁证如山。
再加上三清门的人也交代有京城权贵联线,通过他们暗中资助叛军,明线暗线一时间全都兑上了。
所以成天复当天就将董长弓拿下,当着三位督军的面儿来提审。
董长弓死不承认,只说成天复在诬赖忠良。而公孙大人也在巧舌如簧,替董长弓开脱。
案子审到这里,若是没有别的意外,又要被做成无头冤案一场。
可偏偏这个节骨眼儿,成天复突然提出之前做赌欠下五十军棍的事情,不由分说,当着众位兵卒的面前,打了董长弓足足五十军棍。也许董长弓不够脸面,后来便出了陈玄将军被刺的事情,那刺客行刺时,嘴里还高呼着“若不放董将军,便要了你的狗命”一类的话。
结果行刺未成,刺客逃脱。陈玄将军,臂膀都被削下一片肉来,深可见骨,血流不止,算是彻底将董成功□□的罪证给坐实了。
陈将军不能处理政事,重伤昏迷前将一切全权交由成天复处置。
于是成天复便按军法,在圣旨传来之前,在三军面前,将董成功挥剑斩首。
他的那些属下见董长弓身首异处,也是吓破了胆儿,一时间又将董成功到处收罗烟花女子雇车运往盐水关的事情抖落出来。
如此巧于心机,只想着如何夺权的罪证条条状状写成厚厚一本,只待三位督军大人带回去呈给圣上。
太子妃如今完全是拿柳知晚当成了自己人,她也知道知晚刚从盐水关回来,替自己的四叔公陈玄解了大围,所以对她也也没隐瞒,便说了前线的战事。
知晚听着却觉得不对。
那董长弓竟如此愚蠢,居然在这样的节骨眼下,派刺客去行刺三军统帅?
太子妃听了这话,含笑不语,意味深长道:“我四叔公昏迷不醒,难道还有假?”
柳知晚没有再问下去。因为她猜测,这大约便是苦肉计一场。
督军在关内,陈玄将军受伤肯定不能做假。
但是他说不定是豁出去自己的一条臂膀,也要剪灭掉慈宁王的左膀右臂。
这不是私人恩怨。而是太子一系与大皇子慈宁王之间的博弈。这是兵不血刃的沙场。稍有迟疑,便失了先机。
若是将事情摊开,在外人看来,成天复倒显得缺心眼儿了,竟替陈玄将军做他想做而不能做之事。
毕竟陈家也算是外戚,跟慈宁王也算亲戚,若是由陈玄下令,杀了慈宁王的亲信兼亲家。闹到了皇上那边,脸面上也过不去。
可成天复却不同。
他是谁?是几次三番言语冲撞了陛下的楞头青,是曾经被发配到川中当七品知县的孤臣。
他在朝中毫无根基,做起这脏活来也全无顾忌,自然比陈玄更加合适。
所以太子妃说到后来心里也是略有歉意,温和说道:“此番成将军忠肝义胆,扫除奸佞,只是怕陛下那边会怪罪于他。若是受了牵连,只怕你们的婚事……”
知晚却微微一笑,出言说道:“表哥做事,都依着法纪。那董长弓的罪,哪一样都不算冤枉他!陛下……又非昏聩之君,自然能明辨是非。至于受不受牵连的,也只能听天由命,大不了辞官不做,我又不是养不起他。”
这番未婚小姑娘养汉子的豪言壮语,让太子妃也一时失语,回去跟太子学时,太子倒是颇为羡慕道:“成卿有此红颜知己,这辈子也算足矣。”
如今三位督军还在路上,可是关于董长弓的条条桩桩,已经通过回调的兵马,陆陆续续传到了朝堂上来。
当初陛下委派督军时,有两位御史跟兵部侍郎同往,那两位御史都是陛下的老臣,也是秉正之人,待回来时,必定会主导御史们的言语风向。
太子并不担心成天复被弹劾,毕竟他阵前斩将,有法可循,朝中的文武也干涉不得。
最重要的是,他杀了董长弓之后能不能力挽狂澜,拿下失地迎州!
柳知晚其实也明白这一点。人若想做些狂妄的事情,就得有狂妄的资本。
所以成天复杀了董长弓并不打紧,但要紧的是,他能不能一力承担下盐水关调度重任,取得最后的胜利。
在京城里等待的日子,便显得尤为漫长,一转眼,才过去了两个月而已。
柳知晚也不怎么出府,让凝烟替她挑了上好的红绸与绿绸的被面,然后选了好看的牡丹与鸳鸯的花样开始绣喜被。
成天复说她有空手套“郎”的嫌疑,她也得表一表诚心,至少准备些绣品出来。
所谓红男绿女,这喜被子也要成双成对,薄厚四季的一共准备六套。
这可费时费力,也怪难有钱些的人家都是招了绣娘来做。
可是知晚如今并无订婚,贸然招绣娘进来绣喜被子,定然遭人非议。所以她打算亲手绣出自己成婚那日铺用的,余下的,就在京城绣房里,匿名交定银子定下就是了。
而且做这类枯燥单调,又不容分神的活,能分分她的精力,缝上一天,累得腰酸背痛的,躺在床上能睡得快些,不用分神再去想盐水关的冷风寒苦,烽火连天。
这些日子里,据说那董家人跟疯了一般,四处动员人脉,要在朝廷上咬死成天复。
香兰有次出去时,不巧看到了董映珠,当场就被她毫不留情面的痛斥骂哭了。
她虽然在家里嘴巴厉害,可就是个窝里横,被董家人欺负了,便哭哭啼啼地来找知晚告状。
知晚听了浑不在意,一边绣着花边,一边说:“嫡母不是回来了?你也少出去,在家里帮着带带弟弟妹妹,若闲得无聊,就邀请些要好的姐妹,来我的院子里玩。”
香兰一听这话,有些恹恹道:“你还当你的园子香呢?死了那么多人,别人看你的宅子都冒黑气……你也不请些高僧来做法事冲一冲,真是可惜了这园子了……”
说完这话时,她盯着知晚手里的红帕子看。
因为香兰来了,她倒没有绣喜被,不过绣着的大红巾帕,怎么看也不像日常的穿用。
第116章
香兰哭够了,撇嘴道:“你还有心准备这个?这是攒嫁妆呢?京城里哪个敢娶你?你命硬的事情,宫里的娘娘们都知道了。成家大房那边有次在私下的茶宴里还笑话着说,你这个盛家捡来的丫头是要老死在府里呢!”
知晚心情甚好地展开帕子看了看,微笑着道:“你都说了我园子晦气,便备些红色喜庆的冲一冲。再说了,女儿家都是要嫁人的,找不到好的,我就凑合凑合算了。”
香兰一翻眼睛:“若是这般,那就让祖母在叶城给你找个翻田的农夫得了!还凑合凑合?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我的婚事又被连累了。祖母她们不在,我的青春便要又荒废一年。”
知晚笑着道:“耽误不了,家里原先不是给你看了吗?就是成表哥的同窗,人品才学都好,可是你嫌弃人家是穷酸书生,看不上眼。”
香兰想了想,小声道:“我才不要没家底的穷书生呢,若是像嫡母的爹爹那样,苦熬到六十才是个区区四品,有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时,她低头抿嘴笑,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只搅动手帕美滋滋的,也不再说话了。
知晚看着她的样子,似乎是钟意了什么人。
可是问她,她却不说,只说这两日在茶宴上结识了位随舅舅从外省入京的林姓小姐。
再细问时,香兰便美滋滋地说那位林小姐有位哥哥,生得一表人才,最主要家产不菲,跟成表哥一样,也是家底殷实的商人之子,这次入京便是准备考学。
香兰对于姑母说自己不配她儿子的事一直耿耿于怀,看这样子,是准备找个任何方面都比肩成天复的富家子弟。
看来香兰如今年岁大了,也变得脚踏实地,倒没有一门心思地去想着攀附侯门,只想赶紧找个吃穿不愁的人家,若是未来的夫君争气,考取个一官半职,只要为人处世比成天复强,那么她就可以在姑母的跟前翘起下巴了。
可恨她与林家小姐交情正浓的时候,却出了董家这档子事儿,香兰心里能不急吗?
知晚听得云云雾雾的。不过这等子私下结交可不靠谱,她正待出言准备提醒香兰时,外面的进宝一路咚咚咚地奔了进来,喘着气儿高呼:“小……小姐,捷……盐水关大捷了!”
听了这话,知晚和香兰都腾得站起身来,知晚一脸惊喜,让进宝缓一口气,好好地说话。
原来刚才进宝上街去给知晚配线,听到街上有人骑马一路敲锣,大声嚷嚷着:“盐水关大捷!陈将军成将军收复迎州!”
进宝怕听错了,跟着那马儿跑了足有半条街,又揪着路人确认无疑后,这才连忙跑回来给小姐送信。
香兰听了先是高兴了一阵,然后又讪讪道:“这么说,成表哥要回来了?该不是回来领罚,又被发配到哪个犄角旮旯吧?”
知晚却欢喜地坐下,然后对香兰道:“从今儿起,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出街了,不会再有人拦着你骂了。”
知晚说得没错,迎州失地收复之后,那街巷茶馆里到处都在颂扬着成将军的神勇,这位年纪轻轻,文武全才的探花大将军的诸多事迹都被挖掘了出来。
譬如六岁时救落水的孩童感动神灵,七岁时遇文曲星赠笔,从此开蒙笔下生花,还有在贡县时勇斗当地恶霸,为百姓申冤昭雪,乃堂堂盐青天。
诸如此类,乱七八糟的。
就在这时,陛下宣卢医县主入宫觐见。
顺和帝最近又显老了许多,一双眼儿近乎埋入了深深的皱纹里,可是偶尔间精光乍现,并非老到昏聩。
在后花园子里,他躺靠在藤椅上,一边指挥着几个太监侍弄新得的牡丹名种,一边问知晚:“你应该也听说了,成天复那小子之前又逼着朕做赌,想要入赘到你的柳府去。朕原想着,他一个小小武将,若是入赘给县主,倒也般配。可是现如今,迎州大捷,满街都是夸赞成将军神勇,乃大西第一功臣的。百姓都在说他是文曲星下凡,战神转世,看他这样子,是要一飞冲天的。就怕他这仕途一顺,对婚事的期许也要变得高些。你一个姑娘家可要想清楚了,这样神勇的赘婿,你能不能招得起?”
陛下这话问得和婉,便如关心晚辈的寻常老者一般。
可是堂堂一国之君,怎么可能闲着无事,如女人一般操心着她一个小小孤女的姻缘幸福?
柳知晚被陛下赐座,坐在小凳子上,就着檀木茶台,行云流水地给陛下沏茶。趁着这功夫,她琢磨着陛下的话,觉得话头不对。
最近京城里的确有许多成天复的盛赞之言,可是阵前换帅,普通的百姓如何知道?倒像是有人推波助澜,捧杀成天复一般。
一个武将立功,固然是好事,可是如今成天复俨然已经功高盖主,此时若是有人再提及他阵前私斩董长弓的事情,陛下的心能会舒服?
所以她心中想罢,便若无其事地低声道:“什么神勇?不过是替了陈将军月余的差事,若无陈玄等众位将军的铺垫,只他一个,估计早被炮火蹦上天,找神仙讨要战神之名去了!”
陛下听了这话,淡淡道:“成将军做事雷厉风行,的确是比陈卿要利落许多,难怪他能做成许多大事。”
柳知晚却摇了摇头:“他就是个傻子,只是想着替陛下分忧,做些讨人嫌的事情罢了……”
“哦?这是何意?”顺和帝听了这话,倒是感兴趣地欠了欠身子。
知晚低声道:“成将军以前就曾经跟我提起过,为人臣者,不该只从主君那里求得富贵荣禄,那便失了臣子的本分。为臣者当学会替陛下分忧,甚至替国君承担骂名。”
顺和帝失笑道:“做臣子的如何替国君挨骂?”
知晚毫不犹豫道:“他倒是曾经跟我讲过贤臣晏婴的故事。说是齐景公寒冬修筑高台,不许徭役停工,使得许多人挨饿受冻。晏婴先是苦口婆心地劝谏景公念及苍生辛苦,停下修筑高台。当景公下令停工时,晏婴却闲着生事般跑去高台那里,执鞭打骂那些做工的人,说他们不干活偷懒。惹得人人痛骂晏婴是在为虎作伥,与景公是一对混账君臣!可是就在这时,齐景公的停工令传来,一时人人感激涕零,盛赞国君,而憎恨晏婴。”
顺和帝当然知道这一段史,绷着脸道:“你是说,你表哥是以德行修补国君错失的晏婴?”
知晚坦然一笑:“他哪里有晏婴先人的本事?不过是琢磨着捡拾些别人都不爱做的事情做,省的麻烦陛下就是了。”
“哦?他做了哪些?”
知晚跪下将茶水奉上给顺和帝后,语气平和道:“去川中收盐井,到盐水关辅佐陈将军,还有……就是阵前依着军法处置通敌之臣,不都是些讨人嫌的差事吗?”
听到这,顺和帝脸色一沉:“大胆,这些国事,岂是你一个小姑娘能妄言的?”
陛下震怒,换成一般的人早就惶恐不安了,可是知晚却依旧一脸镇定地跪在地上,甚至带了些悲愤道:“臣女知道不该说这些,可就是这么一个傻子,居然还有不明就里之人夸他什么文武曲星下凡?依着我看,就是心眼没带全便来急急投胎。从小到大,他都是一门心思热忱的待人,可是到头来,亲爹不疼他,陛下也看着他生气。他只想着军法,不想人情,居然没等陛下的旨意,便斩杀了董将军。他难道不傻?不知道董将军犯的那些罪过乃是天难饶恕的?非要自己污了手去惹这样的腥臊,害得盛家的香兰表妹这些日子都吓得不敢出门。我若再不要他……他……还请陛下饶恕了他,我自带着他回转乡下,种田耕地的过日子就是了。”
说到这里,知晚竟然眼泪哗哗流下,一副悲戚表哥孤老终生的样子。
她说这话时,全然身陷情网的小女儿做派,一心痛骂着情郎的不成器,说起话来全无顾忌。
不过顺和帝听在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思量了。
知晚有一样正说在点子上,这个董长弓的确不能留!三位督军虽然还未回京,可是陈情奏折已经纷纷送到。
虽然三个人陈情角度各有不同,但顺和帝一眼便能看出,这个董长弓为了争权夺利,做了不少龌蹉手脚。
而他敢如此肆意妄为的背后,是谁撑腰?
顺和帝心知肚明。这人若是活着回京,自然少不了掩盖罪证的推诿扯皮,吵吵闹闹……所以他死得倒也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