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詹不言,剑眉紧蹙,眸色黑沉,他将拳头攥得死死的,只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离温亭晚进营帐已过去了近四个时辰,营帐内一阵阵的痛呼声逐渐弱了下来,到后来便逐渐没了动静。
一直竖耳听着的景詹心猛然一提,不管不顾地冲进营帐去,却正好撞上了要出帐门的婆婆,还不待婆婆说什么,他抢先一步道:“孤不要孩子,只要她。”
婆婆闻言一脸茫然,正要解释,身后忽得传出一阵响亮的啼哭,划破黑夜的寂静。
接生的妇人又在孩子屁股上轻轻拍了两下,欣喜道:“哭了哭了,总算哭了,这小子可真是命大。”
她用干净的帕子将孩子擦干净,用小被子包起来,见景詹步履匆匆地进来,顺势想把孩子递给他看:“恭喜啊,是个......”
景詹连看都未看孩子一眼,直直越过她去,走到了榻前,颤声唤道:“晚儿。”
温亭晚精疲力竭地躺在榻上,面色苍白,汗水濡湿了她的额发,连枕上都湿了一片。她努力将沉重的双眼掀开一条缝,看见景詹,扯起嘴角笑了笑,问道:“殿下,孩子还好吗?”
“好,很好。”他不假思索道。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景詹张了张嘴,显然回答不上来,他根本没有看,哪里知道是男孩女孩,末了,他只能干巴巴回道:“男孩儿女孩儿都好。”
温亭晚笑了笑,“殿下压根不知道吧,我可听见了,你对婆婆说,你不要孩子。”
被看穿的景詹略显窘迫,语气却很认真:“那个孩子对我来说没有你重要。”
“怎会不重要呢?”想到孩子,温亭晚面容柔和,“以后,他可是我在宫中唯一的亲人。”
虽然知道自己如今在温亭晚心中的位置,景詹的眸光还是黯淡了一下,他飞快地掩饰过去,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异样没有逃过温亭晚的眼睛,她意识到自己话里的不对,忙补充了一句:“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她挪了挪身子,转头向外瞧,可有床帏阻挡,她什么都看不到。
“殿下,我想看看孩子。”
景詹喊了妇人一声,她立马会意地将孩子抱了过来,嘴上还不忘夸赞道:“是个眉眼漂亮的小子,倒是继承了爹娘的好相貌,将来啊必定是讨姑娘们喜欢的。”
温亭晚微微抬头看了一眼,虽说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但也实在不敢苟同。孩子小脸皱皱巴巴的,红通通的跟个猴子一样,哪里看得出眉眼漂亮。
不过,因是不足月,个头比寻常的婴儿小不少,裹在厚实的包被里,看起来十分脆弱,温亭晚登时心疼不已,可因刚生产完,浑身没有气力,她坐不起来,也根本抱不了他,她只能转而看向景詹道:“殿下,你抱抱他吧。”
景詹瞧了瞧那裹在襁褓中的婴儿,颇有些为难,毕竟他从未抱过这么小的孩子,可既然温亭晚提了,他也不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将手伸出去,双臂僵硬地悬在那里,不知该摆成何种姿势。
看惯了太子的不可一世,温亭晚头一次见他如此笨拙的样子,着实觉得有趣。
妇人嘴上嫌弃景詹笨,但还是一步步教着他,确定景詹抱牢了才松开了手。
怀中的孩子扭动了一下,景詹便顿时绷紧了身子,局促不安起来。
这孩子实在是太轻了,就像没有重量一般,却会动会笑会皱眉头,他双臂僵在那里,甚至不敢用力,生怕力道一大就将他捏坏了。
许是觉得宽大的怀抱很温暖舒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孩子打了两个哈欠后,便闭眼睡熟了。妇人这才接过来,放在了温亭晚的床头,将景詹从这场酷刑中解救了出来。
看着太子舒了口气的模样,温亭晚笑弯了眼,轻声道:“殿下,给孩子取个名吧。”
景詹薄唇轻抿,反问道:“若是你来取,你想给孩子取什么名?”
温亭晚愣了一下,她从没想过这事儿,她垂眸温柔地望着孩子的睡颜,思虑了片刻:“毅,这孩子随我吃了这么多苦头还能安然无恙地降生于世,足见其坚毅。”
她恳求地看向景詹:“孩子的乳名可以叫毅儿吗?”
景詹将这个名字反复念叨着,旋即摇了摇头,温亭晚一沉,心想果然不行,然下一秒却听太子道:“乳名太浪费,以后这个孩子便叫景毅吧。”
温亭晚惊讶地看过去,皇家的孩子,名一般是得由皇帝亲自取的,作为太子妃,她并没有给孩子取名的资格,可太子的语气却很确定,似乎此事已经不需皇帝批准,便能下决定一般。
“既是你辛苦生下的孩子,你自然有给他取名的权利。”景詹似乎看出温亭晚在想什么,摸了摸她的脸道,“你好好睡一觉,我在这里守着你。”
温亭晚点点头,看了看睡在身侧的孩子,展颜满足地一笑,她闭上眼,疲倦像潮水一般涌上来,她真的太累了。
都说孩子是父母前世的债,可景毅却听话得令人惊奇,除了饿了和尿了的时候哭上两声,其余时候几乎都安安静静地睡着。
月内她的饮食起居几乎都由太子一手照顾着,温亭晚想要什么,他都会给她,就是不允许她不足月便去外头吹风,说是容易落下毛病。可温亭晚在小小的营帐里实在憋不住,忍了大半个月,趁着太子不在时用厚衣裳将自己裹牢了,可还未在外头透上两口气,就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太子强行抱回去。
世家贵族的妇人,生下孩子多不会自己哺育,一则没有精力,二是担心身材走样,难以再讨夫君的欢心,温亭晚倒是没有这些忧虑,毕竟不在宫中,也不会有人苛责,再加上奶水充足,景毅都是她亲自喂养的,太子也没有说什么。月子里,景毅的脸倒是一天天张开了,只是温亭晚怎么瞧都没几分像她,活脱脱和太子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连沉静的性子都像得出奇。
要说其间最有苦说不出的便是宋禹了,他一个太子暗卫,从前做的都是杀人探秘的活计,可自打景毅出生以来,他每日面对的,不是刀山火海,而是臭气熏天的尿布。他常是望着挂在绳上随风飘扬的尿布一阵叹息,继而自我安慰着他从前是伺候主子,现在是伺候小主子,其间也没有什么差别。
出了月子后不久,景詹找温亭晚商量了一件事。
呼延卓在归然的领地附近已派人守了近两月,这几日更是有蠢蠢欲动之象。他们再待下去只怕会给归然招来祸端,需尽快离开才好。
太子顿了顿,又犹豫道:“晚儿,毅儿不能同我们一起走。”
温亭晚垂首看了看怀中的孩子,慌了一瞬:“为何?殿下难不成想把他留在这儿吗?”
“不。”景詹摇了摇头,“我想过了,毅儿跟着我们只会更加危险,我会让宋禹带着几名暗卫,乔装和老道一起,从他路走。老道知一些隐秘的路径,到时会把毅儿平安地送回大骁。”
太子的计划听起来很是周详,温亭晚却仍是不放心,“毅儿还在吃奶,这一路又该怎么办?”
“我已同婆婆商量过了,婆婆说服了族内一位乳娘与他们同行,毅儿这一路会被照顾得很好。”
温亭晚依然不舍,她伸出手去逗景毅,景毅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左右好奇地看着,忽得直直看过来,对温亭晚笑了一下。温亭晚鼻尖泛酸,眼泪很快就一颗颗砸在了襁褓上,可为了孩子,最后她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辛苦怀胎那么久,生下孩子一个多月就要分离,景詹能明白温亭晚有多难过,可他心里的感受也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分开几个月而已,很快就能再见面了。”
景毅被老道和宋禹带走的时候,温亭晚连看都不敢多看孩子一眼,忍着眼泪,生怕下一刻自己就反悔了。
老道比他们先走一日,翌日夜间,温亭晚和景詹才与婆婆告别。
“在归然的这段时日,承蒙婆婆照顾。”温亭晚对婆婆施了一礼。
婆婆忙拉住了她,泪眼朦胧道:“该是我谢你们,与你们相处的这段日子,也算是弥补了我曾经的一些遗憾。”
她转而望向景詹,眸光里透着些复杂的思绪,“太子殿下,还望您此生平安顺遂,与心悦之人能相濡以沫,白头终老。”
景詹愣了愣,总觉得婆婆的话里有别样的,更深沉的意思,可惜他读不懂,他对婆婆笑了笑,恭敬地道了一声谢。
直到他们的马车驶出很远,温亭晚依旧能看到婆婆站在一个小山坡上望着他们,风扬起她花白的头发,也带来一阵悠扬的歌声,旋绕在整个原野之上,那是温亭晚听不懂的语言,可从那时而哀婉,时而激昂的曲调中,她隐隐觉得,那首歌里定包含着十分美好的祝愿。
“殿下,我们要去哪儿?”驶出了那片原野,温亭晚望着未知的前路问道。
“堑庸关。”景詹定定道,“我收到了你哥哥传来的消息,届时他会在附近接应我们。”
看来应是温亭泽收到了她托尹一桐带的消息。
自归然到堑庸关,昼夜不歇也需三日的日程。路上,他们不停地制造假痕迹,企图迷惑呼延卓,终于在两日后顺利到达了燕岭山。夏国与大骁以燕岭山为界,翻过燕岭山便是堑庸关。
燕岭山山路陡峭狭窄,马车无法通行,景詹只得弃车,将温亭晚抱到马上。
一路艰难地行至山顶,越过烟雾缭绕的崇山峻岭,温亭晚隐隐看见了堑庸关的城墙,她深深呼出了一口气,泪盈于睫。
半年了,她终于能再次回到大骁的国土。
“就知道你们会从这里走,倒是等对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倏然响起,令人不寒而栗。
温亭晚回过头,只见隐蔽在灌木草丛中的利箭齐齐对准了他们,在日光下闪烁着危险渗人的寒芒。
第69章 真追妻之路7 你若是不醒,我一辈子都……
景詹护住怀中的温亭晚, 锐利的眸光直视着从掩映的树后缓缓走出来的呼延卓。
“你们想要逃到哪里去。”呼延卓一抬手,四周的士兵齐齐拉弓上弦,“你们再怎么逃也逃不出我大夏的国土。”
“呼延卓, 你是不是疯了!拿我祭祀来破除你们夏国的诅咒, 你还真相信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温亭晚冷冷道。
呼延卓不为所动:“为何不信,若不是当年乐环那个贱人给大夏下了诅咒, 大夏何至于气运衰败至此。国师说得没错,只要将你献祭给上神,他定会重新保佑大夏国运昌隆,称霸一方,届时打败你们骁国定会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你以为,你们夏国国运衰败仅仅只是因为诅咒吗?”
景詹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轻蔑而又不屑的语气顿时将呼延卓激怒了, “你懂什么!”
“你们夏国的国政我没有兴趣, 只是将看到的事实告诉你罢了。”景詹嗤笑一声,“夏国接连几任君王都是昏庸无道,沉溺美色,又有奸臣蛊惑,滥用酷刑,收受苛捐杂税,百姓苦不堪言,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你夏国何以不败。”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夏国的衰败,本就是因内部的腐朽, 呼延卓却闭目塞听,情愿相信诅咒毁国,一味附和那位所谓的国师,也不愿睁眼瞧一瞧民不聊生的事实。
景詹的话无疑是将呼延卓不愿去承认的事□□裸地揭开来,呼延卓恼羞成怒,抬起的手狠狠往下一压,“放箭!”
在他喊话的一瞬间,景詹在马上重重一拍,与呼延卓说话时,他始终在用余光观察,终于在重重围困间发现了一个缺口,他用大半个身子护住温亭晚,骑马直冲了出去,其余暗卫断后掩护他们离开。
然呼延卓早已在下山的路上设置了机关陷阱,疾驰的马被突然绷紧的长绳一绊,前腿弯曲,向前扑倒,景詹眼疾手快地抱紧温亭晚,跳下马去。
一群夏国士兵从丛林灌木中走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景詹抽出腰间的佩剑抵抗,纵然武艺不凡,但因还分神护着一个温亭晚,面对几十个人,很快便力不从心。
恰在此时,从山顶逃下来的几名暗卫骑马赶来,景詹一把将温亭晚抱到其中一匹马上,吩咐道:“带她先走,去找定远侯。”
“殿下!”
温亭晚连多说上一句话都来不及就被暗卫带走,只能看着景詹厮杀的背影在视野里渐渐消失。
身后依旧有人骑马紧追着他们不放,不停地放箭,保护她的几名暗卫受了不同程度的伤,终于在马中了几箭发狂后,他们不得不跳下去,再度被围困。
这里离堑庸关已然很近了,清晰可见堑庸关高大的城墙。
“太子妃,快跑,跑出这片林子,便可以向守关的将士求救。”其中一名暗卫推了她一把。
温亭晚眸间噙着泪,看着深受重伤的几名暗卫在前拼杀,只能头也不回地向堑庸关的方向跑。两次从马上摔下来,纵然被保护得很好,她身上依旧有几分擦伤,她咬牙努力地跑着,坚信只要能喊来救兵,他们就都能得救。
也不知跑了多久,眼看林子的出口就在前方,她还未来得及欣喜,突然窜出一个人持剑挡在了她的面前,温亭晚看见双眼猩红,杀意浓重的呼延卓,踉跄地后退了两步,忽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带你回去参加封祭仪式太过麻烦。”呼延卓一步步地靠近她,“国师说了,用这把他加持的宝剑杀了你也一样能起解除诅咒的效果。”
他咧开嘴笑得疯癫,高举起那把剑,在刺过来的一瞬间,温亭晚慌乱而又恐惧地闭上眼,脑海中似走马灯一般闪过了很多人。
她不想死。
她还有父母亲,还有哥哥,如今还多了一个毅儿。
可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她睁开眼,看见一人站在她的身前,挡住了刺目的日光,只勾勒出一个漆黑的背影轮廓。在他的对面,呼延卓胸口插着一把剑,鲜血喷溅而出,他像是不可置信一般瞪大了双眼,缓缓地倒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温亭晚浑身发软,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颤声唤了句“殿下”。
景詹没有回身也没有应她,温亭晚又唤了一声,伸出手想去触碰他。
然手还未触及,她便见景詹忽得向后倒去,温亭晚的心停了一拍,惊慌失措地抱住他。低头才见景詹的胸口也有一个血洞,鲜血潺潺地从中流出来,顺着衣衫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