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权拉下安全带转过身,叼着烟说话有些含糊,“我爹临死前让我多跟你学着点,这不,我开始跟你学识人眼色做事。”
江吟手指曲起,在膝上敲了几下。
久处于暗色中的脸终于抬起,话语依旧平静无波,“你想做什么,先说来听听。”
谢权不可思议地叫了一声,“哥,你竟然听懂我的意思了?”
江吟淡睨他一眼:“有话快说。”
“就是……我妈给我安排的相亲宴能不能给我推掉啊,听说那姑娘满脸雀斑不会打扮,整天一身工作装还没气质——要是和这种人生活在一块,人间就真的太不值得了。”他一股脑倾诉完毕,末了不忘悄悄观察江吟的脸色,觉得无碍又补上最后一句,“如果是你,也不愿意和这种人过一辈子吧?”
“说完了?”江吟阖上合同书,双手交握放至膝上,“那听听我的看法。”
谢权看到他这副姿势,脑袋里立刻浮现出两个大字——
完了。
他见过很多次江吟与竞争方谈判的架势,无一例外都是这副模样。
脸上不再是冰冷毫无表情,取而代之的,嘴角泛出淡淡的笑。
这种笑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笃定与志在必得。
谢权咽了口口水,“哥……你说。”
他突然偃旗息鼓,让江吟饶有兴致抬起眉,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的确太过严肃,好像吓坏了这位刚出象牙塔的太子爷。
于是抬手松了松领带,往后一仰靠在座椅靠背上,深邃的眸子借着外面乍然亮起的光,在暗色中愈发清晰夺目。
“凡事都要讲究个眼见为实。”
谢权急忙反驳:“我见过她,三次。”
江吟面不改色,冷冷地撇过眼来,“但我没见过,不能确定你说的是不是真。”
说来说去不就是要让他去赴宴么。
谢权转回身去,眸子里仿佛盛着一团火,所过之处皆寸草不留。
蓦地,视线定格在不远处刚下车的那两人身上。
谢权从落下的车窗探出头去,摘掉墨镜不敢置信,“哥,那是不是袁家的那大小姐?不会吧,来这堵我?”
江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骤然间瞳孔一缩,古井无波的眸底霎时泛起波澜。
从他们的角度望过去,仅能看到一身黑色工装的女人神色慌张的低着头,在路灯的映衬下,白皙的侧脸被覆上一层晕。她垂着眼,本该是礼貌至极的姿态,他却从她不经意的微笑中看到几分嘲意。
几秒钟后,她重新戴回眼镜。
有意的掩饰却不妨碍他将记忆中的侧脸与之比对。
丝毫无差。
谢权依旧喋喋不休:“我就说她不是个省油的灯吧,不然怎么会那么熟悉我的行程。”
“闭嘴——”江吟轻斥道。
谢权一骇,小心翼翼看了眼他的神色,沉默了。
那两人同刚才开车的男人一道进入菜馆内后,江吟才收回目光。
轮到他们去泊车。
谢权对江吟的呵斥心有余悸,没敢再搭话。
车厢里安静至极,直到泊好车,江吟推门躬身而下,谢权急匆匆唤住他:“哥,我不是有意诋毁那位袁小姐的……最近你们逼我逼得太紧,我真的不想那么早成家。”
江吟的背影稍滞,又恢复一贯的冷静自持,“不是每一个穿工装、脸上有雀斑的女士都是袁小姐。”
谢权:“???”
“你认错了。”他淡淡道,“那位姓姜,不姓袁。”
-
经过南厢,透过玻璃门能看清里面的景象,正对门的是副主陪,只着白衬衫的女人执着酒杯漫不经心冲客人微笑。
江吟顿住步子,略抬起下颌问身旁的经理:“里面坐得是什么人?”
经理拿出平板查了预约的记录,“是外翻部的。”
他挥了挥手让经理离开,自己站在走廊这端,宫廷吊灯暗下又亮起仍旧没有移开视线。
她好像喝多了,眉眼不经意垂下,平时习惯冷着的表情此刻多了几分勾人的娇软。挽着发髻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与之一对比,脸上的酡红格外明显。
木椅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打断了江吟绵长的思绪。
女人突然站起,薄唇抿成一道紧绷的线,觉察到自己情绪外漏过于明显后匆匆敛起沾染冷意的眉目,随即转身往包厢大门走来。
“啪嗒”一声。
江吟伸手关上了走廊上的灯,光线霎时暗下去,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刚出包厢的女人仿若背后受敌地顿在那。
最后,她小声低咒,扶着墙往洗手间的地方走。
八百关的走廊地方小,江吟甚至能闻到她从自己身边经过时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花香。
与残留在记忆中的痕迹奇妙重合。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姜皑是多么长情的一个人,用惯一种东西,便不会轻易再换新的。
只是,这种长情,她从来都吝啬施舍于人。
-
姜皑望着男人转身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这世界真的那么巧?
随手拽下松掉的发箍,任及腰长发垂下来,走到门口探出头观望了几秒,确定江吟真的离开后她才如卸重负地松一口气,恰时揣在侧兜里的手机响起来。
“听完曲儿了?“是尹夏知。
姜皑用手抹滑至下巴处的水渍,犹豫几秒,“……我刚刚碰到江吟了。”
尹夏知梗了一下,宽慰她:“都在S市,碰到很正常啊。”
就是没想到那么快而已。
姜皑低低应了一声:“但他好像真的不认识我了。”
“这也正常,他为什么要认识你?”她不以为意。
姜皑:“……”
尹夏知语气淡淡,继续刺挠她:“因为你是对他始乱终弃、卸磨杀驴的前女友,所以‘你在我身旁,只打了个照面,九月的晴天就闪了电’?”
姜皑不吃这一套,随口问道:“尹医生,这也是你治疗方式之一吗?”
饭馆的打扫人员进来放入新的纸巾,顺便收拾垃圾,她闪开洗手台暂时站到走廊口。
片刻,保洁员单手拿着工具出来,另一只手攥着江吟的那方手帕。
姜皑踟蹰几秒出声叫住她,“不好意思,这手帕是我的。”
不确定江吟会不会讨回去,就算不讨回去,她也不想欠他这个人情。
保洁员长期在这种高档场合工作,一来二去对各种名牌也混得眼熟。
这手帕左下角那LOGO,市场价下不来四位数,顶她几个月的工资了。
她上下打量了几眼姜皑,皱眉说:“小姐,这是男士的手帕啊。”
是抵死不承认的节奏。
姜皑无意和她争执,寻了最稳妥且简洁的方式,“这手帕是私人订制,LOGO上绣着我男朋友的名字,你自己看看。”
保洁员没料到她还有这么一手,揪起绣有LOGO的那一隅朝光线明亮的地方装模作样的看了几眼。
“哎呀,我怎么没看清啊,这边哪有字了。”
姜皑拼命忍住自己的怒意,闭上眼,又睁开,眸光带着锋芒,“请您仔细看清楚。”
恰时带着经理名牌的人经过,听到交谈声和身边的人说了句“稍等”,抬脚走过来。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姜皑淡淡撇开眼,下巴微抬,“我的手帕落在洗手台上了,但您的员工质疑手帕不是我的所有物。”
保洁员急匆匆辩解:“这位小姐说左下角有她老公的名字,我眼睛不好使,没看见。”
经理从她手中接过手帕,LOGO处的确有几个字母。
J.Y
站在经理身旁的男人垂眸一睇,忽然扬起眉,“你说这块手帕是你什么人的?”
姜皑与他四目相对,被他漆黑的眸子攥住视线,稍微失神。
“男朋友。”——不过是前任。
经理狐疑地看了眼身边的人:“小谢总?”
谢权仍旧盯着姜皑,她静静站在那,及腰的卷发略显凌乱,与他对视的那一瞬,睫毛不安地轻颤,于眼底投下一片潋滟光影。
“美女不会说谎,这手帕……”他拖长尾调,戏谑意味十足,“一定是她‘老公’的。”
姜皑牵起嘴角,皮笑肉不笑。
她怎么听这人话里有话呢。
第3章 簪花之手(3)
......
S市九月份的天气,比起盛夏那阵子有增无减,入夜,微风掺杂几分依稀凉意,却依旧缓解不了夏末的燥热难耐。
开学第一天,报道过程不是很愉快。
宽阔的大学路被私家车挤得水泄不通,好不容易从车流中脱身,又陷入无尽漫长的排队登记。
折腾完已近日落黄昏。
学校提供的浴室设在地下一层,南方姑娘不停怨念,长这么大还没洗过集体澡堂。
不过半刻矫情,哗啦水声便与嬉笑怒骂交杂一片。
姜皑洗完澡回到宿舍,其他三个人见她进来,自觉将笑声控制到最小。
百分之八十的人见到姜皑,都会自觉将她划入到难以接近的那一类人中。
她长得漂亮,北方人的高挑身材,南方水乡养出来的白嫩皮肤,放在阳光底下白到泛光。偏偏性子冷,不爱笑,喜欢独来独往让人难以接近。
外院的女生多,美女也多,姜皑站在报道的队伍里被新媒体的师哥一眼看中,非要采访她的入学心得好放到校网推送博取关注度。
姜皑淡声拒绝。
师哥依旧不依不饶,从正午缠到黄昏,“学妹,我看你一个人挺辛苦的……”
最后,她掀了掀眼帘,寡然的眉目添了几分愠怒。
看人的目光也凉了下来。
师哥停住话语。
只听“砰”的一声,面无表情的姑娘长腿伸展,揣上他身侧的墙壁。
眼风凛冽,像是隆冬寒风刮过冰上的刺骨。
“别再跟着我,很烦。”
如果没有这位的纠缠,她也不至于折腾到日落黄昏都不得安宁。
传来敲门声,姜皑思绪恍然一顿,舍友去开门。
“你们宿舍是不是有个叫姜皑的,楼下有人找。”女生往门内探了探头,离开前意味深长道,“是几个男生哦。”
室内寂静了片刻,舍友们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深意。
姜皑抽出吸水纸巾擦干头发,开门离去。
宿舍楼下仅开一盏昏黄的路灯,暗淡的光线由高处落下,拉长路人的影子。
姜皑出现在宿舍大厅,等在楼下的那几个人喊出声:“姜同学。”
姜皑敛下眉目,快步走过去。
“是这样,我们是外院学生会文艺部的,军训后有个迎新晚会想请你当演员。”
谈话之际,几个师哥模样的人用审视的眼光打量她。
的确够漂亮。
姜皑掀了掀薄薄的眼帘,依旧面无表情。
“抱歉,我没兴趣。”
言罢,就要转身离开。然而几个师哥不达目的不罢休,挡住她的路,“学妹啊,想上台表演的人千千万,你不再考虑考虑?”
“麻烦,”她咬字清晰地念这两个以表尊敬的字眼,“你们让一下。”
他们的脸色登时一变,真没见过如此不识趣的女生。
姜皑走到大厅要刷门禁卡时,摸向口袋发现学生卡不翼而飞。思来想去应该是刚才下台阶时不小心从薄衫的口袋里蹦出来,于是脚尖一旋又走回去。
隔着老远,就听到刚才那几个师哥边走边吐槽。
“装什么装,穿那么短的裙子还装高冷。”
“指不定和几个人上过床。”
……
天边依稀存着未褪去的火烧云,与浓重的夜色混杂成猩红的粘稠。昏黄色的光线缓缓落下,照亮她有暗处过渡至明处的脸。
那张白色卡片被人恶意用脚碾扎,表面蒙上一层刮花的灰。姜皑弯腰捡起,缓步跟上他们。
一路行至四号男生宿舍楼,一
路耐心听他们恶语连天。
姜皑握紧垂至身侧的手,当听到他们嘻笑的讨论问候她父亲及全家时,积攒在胸腔里的怒火霎时汹涌而出。
目光落到身旁的垃圾桶上,将所有的力气倾注到右脚,屏息踢出去。
“砰”的一声,半米长的垃圾桶飞起,径直砸上几个人的脊背。
“靠!谁他妈不长眼——”
说话最脏的那位转过身,却只看到一截白色的衣衫隐到树影里,扶着腰叫嚷:“敢做不敢当的怂包,别让我抓到你!”
怂包。
姜皑靠着树,树皮粗糙的触感透过薄纱质地的连衣裙传来,她舔了舔干涩的唇,活动了几下被反作用力震疼的脚,准备离开时,抬头却对上一道隐晦不明的目光。
目光的主人靠着灯杆,背部微微弓起,幽深的眸子看不出情绪。
分管宿舍的老师赶来,因为有学生举报故意伤人。
他起初还不信,但看到满地狼藉后,不得不信。
“谁干的?给我出来!”
姜皑没躲,刚想硬着头皮承认,肩膀搭上一条手臂。
她偏头,落入眼底的是微微蜷起的细长手指。
“别和我闹脾气了,嗯?”低沉微哑的声音从耳畔炸开。
炸的她有点懵。
身旁的路灯一闪一闪,明灭的光线勾勒出他侧脸深刻的轮廓。男生面容冷淡,即便是讨好的语气,他的嘴角也没见得有半分上扬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