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姒思朗终于悠悠地醒转。
思阙又激动又紧张得攥紧窗口的木棱:“朗儿!朗儿!你觉得怎么样?到阿姐这边来,让姐姐看看你!”
姒思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火辣辣地难受,眯着眼,看见窗户逆光处出现了阿姐的面容,顿时又想起自己昏死过去之前产生的幻觉,吓得立马便用身上的枯草把腰下的衣物遮盖起来。
他感到无比羞愧,已经无颜去见阿姐了。
入夜,姒思阙穿戴整齐,提起了满满一篓子食材,托起一盏陶灯,正备出发往华容宫去。
临分别时,阿云无比担忧地道:“公主,据闻经由华容宫后方那几阙宫室夜里闹鬼,而且那段路无人修葺过,泥泞难走,要不奴陪你一块去?”
思阙笑着摇摇头,婉拒道:“不用,所有鬼怪其实都怕生人的阳气!路难走,一人走总好过两人。”
“那公主...奴怕待会儿您太劳累了,要不奴悄悄做几样小点放进食篓里,一会您就当成自己做好的献上?”阿云又道。
思阙摸摸阿云的脸,安慰她道:“阿云,你真的不用太担心,我即将就与太子成婚了,太子那么讨厌我,竟然答应同我成婚,那就证明我一定有利用的价值,既然如此,那他就一定不会伤我。”
“可是...”阿云满脸忧虑,还欲再说,这时,屋外突然雷声大作,不一会,风裹挟着豆大的玉珠掀动远处的瓦顶,晾晒在院里的豆子被雨冲刷开,思阙的裙裾被吹拂得鼓胀起来。
阿云忙用手遮挡在思阙额前,压下她的裙裾,拉她回屋。
“公主,如此恶劣的天,您还是别去了!”
“不!那怎么行?我不去的话,殿下是不会放了岚儿的。”姒思阙坚决道,往屋里找到了蓑衣斗笠,打算冒雨前行。
阿云的脸黯淡了下来,“公主...那个女奴,当真值当公主冒着危险救下?”
思阙刚要毅然往狂风大雨的雨幕跨出的步子缩了回来,好笑道:“阿云,要是换作是你,我也会去救的。”
“真的吗?”阿云单纯的小脸亮了起来,半晌,又甩着泪抽泣道:“但...但是...如果换作奴被囚困,奴希望公主别冒险蛰伏,奴...奴不希望公主有事...”
阿云伸手攥紧思阙的手,眸里盈盈水光,双唇抿紧,一看就是在无言地央求着她不要前去。
之前阿云曾因为误会她与思朗逃走不要她的事情,误会过一次。这回见她全心全意担心着她安危,如若将她的关心置之不顾的话,又恐她伤心。
思阙左右为难,刚要想着怎么才能让阿云这傻子安心下来,那会子功夫,在滂沱如注的雨幕里,突然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顶华贵的轿辇。
思阙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这种时候,谁还会坐轿子出来乱晃?况且这漳华台,不就太子一个主子嘛...
可等一顶宝塔顶型、四周围软帷布已然湿透的轿辇出现在她的院前,那几名抬轿子的寺人全被雨打得湿透,身上衣物胸背紧贴,眼睛都几乎让雨水弄得睁不开来。
轿辇后方也跟着一队服饰整齐、也全被打湿的宫人,周凛从后方举着一把八宝织金华盖,他身上倒是半点没湿,等他迤迤然来到思阙跟前,撑着华盖过来接她时,思阙和阿云都被这雨幕中突如其来出现的大阵容吓得呆立在当场。
“殿下方才见天色不大好,特意嘱奴前来接公主。”周凛笑眯眯道。
思阙拉着阿云指了指院前那抬特意用软帷遮蔽,华盖为顶的轿辇,半晌笑道:“阿云,现在不用担心了?”
阿云呆愣地点了点头。
一路上雨势也是瓢泼,思阙坐在轿辇里,发现轿内所备物品一应俱全,盛在镂空暖篓中还热乎的小点、茶水,擦脸拧好的帕子端端正正摆放在方案的木托子上,然后底下的箱笼还有备好更换的衣物,是原备着要是她弄湿了衣服时可以替换用的。
这么细致周到,就连脚下铺好的柔软毯子都想到了,此时思阙脱掉了湿漉的鞋袜,小脚丫舒适地被裹在松软干燥的毯子中,左边是刚脱的湿透的鞋子,右边是一早备好在轿辇中的干燥的鞋,思阙心想:这肯定是心细的周凛安排的。
然此刻大雨瓢泼的外头,众人抵着激烈的雨势簇拥着轿辇往前,眼睛都几乎睁不开,就连打着华盖伞的周凛也无可避免地被雨水弄湿了透。
亏得太子殿下心细如尘,不然这一路,有够楚质子好受的。周凛抵着雨势默默想。
姒思阙的轿辇抵达华容宫太子的寝殿时,雨势已经停歇,太子也已经熄灯躺下了。
“周大人,那...我今天先回了?”思阙站在太子寝殿外的廊庑下叹息一声,拢了拢手中盖着方巾的竹篓,“殿下睡了,那也吃不了我做的糕点了...”
思阙的话刚落,太子寝殿内突然发出了一声巨响,那响声在里头发出了回响,似乎闹出很大动静的样子,思阙和周凛齐齐转头看向那扇在羸弱火光下冗重暗红的殿门。
思阙见周凛杵着不动,外头的侍卫宫人也垂首立着,一副不想听里头声响的样子,思阙好奇地转过头来,提醒周凛道:“...周大人,殿下他...你不进去看看?”
周凛笑着应是,并且朝她揖身:“那公主...奴让人护送您回去吧...”
思阙木讷地点了点头,并且快步地步下了木廊。
太子这里有些不太对劲,所有人都怪异得很,大概是涉及到什么机密之事吧。
上回她就似乎得窥了太子一个不得了的秘密,这回无论如何不能沾边了,不然就只会死得更快,她还要留着命救王父王母呢。
可当她快步从湿漉的有浓浓草腥的侧院经过,发现自己似乎把阿云塞给自己的一包做好的红豆馅馅料丢了。
一定是刚才走得太匆忙掉了都不知道。
正当思阙纠结着要不要沿路往回去找时,一阵空明幽邃的号角声似午夜幽魂般在她耳际掠过。
思阙一愣,怔住了。
其实发出的声音不算很大,但思阙还是分辨得出来了。
那种带有八十一环铜锁的角号声,和寻常的号角声不同,是他们楚国的瑰宝,存放在楚宫唯一仅存于世的神龙铜角。
相传吹响这种号角命士卒作战能大大地增强士气,目前只有楚宫保存着这唯一用上古龙髓所造的一支神龙铜角。
这铜角怎么可能在齐宫,还在太子的寝宫出现?
她的母国是不是...
思阙睁得大大的隐在夜色中的美眸闪过无数异色,雨又淅淅沥沥交差下起,像她眸间复杂闪现的思绪。很快,她就忘记了要避嫌,忘记要明哲保身,毅然提裙往回跑。
她学聪明了些,知道心急也办不成事,躲在廊角的地方观察了好久。
太子殿外守了好些个侍卫和寺人,这该怎么偷进去呢?
突然,她低头看见了墙根处一个被捣了,正在纷纷跑出来搬家的黑蚂蚁窝。
小时候思阙被教导她乐韵的师父夸赞她天生感受灵性的情丝细腻,这感受灵性情丝细腻的人能够感受到大千世界中万物万灵的情。
这个情指的又是万物的灵魂。
小时候思阙不但能通过埙声和各种乐器操控动物的行为,偶带着思朗到花园玩耍时还曾闹着玩似的用气音吸引小蚂蚁们前进的轨迹。
姒思阙看着墙根下那窝咬了人皮肤会迅速肿起,痛痒难忍的黑蚂蚁,吸了吸气,决定一试。
值守在殿外木廊上的侍卫已经在此守了许久,得了殿下的旨意后一点也不敢放松。
就在这时,几个带头的侍卫突然闻见了拐廊处有些动静,便操起了腰间沉重的青铜剑,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往廊角去。
“大人,怎么了?”有个小寺人奇怪地小声问。
侍卫长“嘘”了一声,示意他别发出动静,他作作手势,示意身后的两人从另外一边廊下绕过去,从另外一头包抄。
第36章 婚期
思阙背靠着墙角, 感觉到有股压抑的气压袭来,她下意识地提高了惊觉,迅速从木廊下掬起一捧污泥, 把自个的脸、衣物全抹黑了, 然后又把绾好的头发抓下,披散起来。
她知道自己是被发现了。
这时太子的屋内再度响起很轻很短促的号角声, 虽然声音很轻很短,但思阙这次很确定,里头的便是八十一铜锁的神龙铜角!
“蔡卫!陈卫!抓!”
侍卫长挨近了一声令下,另外两名不知何时鼠溜到思阙身后的侍卫齐齐往她的方向扑来。
思阙赶紧用长发拢住了自己的面容,唯恐被人看见。
眼见那几人快要将她抓获, 却在脚步定下的那会子功夫,那几人竟然大声哭嚎着倒在了地,在木廊道上不停翻滚,颇为痛苦的样子。
思阙无声地哂笑了下,轻盈如燕雀一般飞身跳了出去, 隐匿在了太子宫后的小树林中, 其余未被黑蚂蚁袭击的侍卫和寺人闻侍卫长命令赶紧入林里头找。
思阙轻轻松松从林里抓了几只肥硕的黑兔, 爬到树间一个接一个地抛, 那些黑兔被她的独创的韵律迷了神智,只会依照她的指示往四面八方蹿动。
那些追来的侍卫和寺人一会见一个黑影从木间蹿过, 很快便被这些黑影弄得晕头转向, 漫无目地被困在林里。
思阙等到无人发现到她, 这才轻盈地跳下树间,踩着湿漉的泥地往回了。
这下总算是少了那些碍事的人,思阙很顺利便蹿到了大殿顶。
她轻轻揭开几块筒瓦,又立马用身上撕下来的一块布盖好漏瓦处, 只挖出眼孔大小的洞,把眼睛凑了上去。
“殿下,和我国合作,日后您当了国君,楚国的国土便分您一半。”
骤然爬上来听到这几句的时候,思阙吓得差点没把掀开的筒瓦摔下殿堂去。她想看清楚悬梁层层叠叠的承尘下说话的人的模样,无奈在她这个角度,恰好叫那几根悬梁碍着了视线。
思阙就在布巾上的眼洞左移右移,几近艰辛才移好了位置,恰好没有悬梁碍着视线,又能通过犄角的死角隐藏自己的眼睛。
后殿中没有掌大灯,只有零星小灯轻轻摇曳着火苗。但思阙还是从昏沉的光线中看见了姬夷昌斜靠在竹榻上,神色恹恹地摸着怀中泛着铜光的物件,对着他正前方跽坐着的黑衣人冷冷开声道:
“就这点诚意...何况,据孤所知,这个铜角也是楚国的东西吧?这是...借花献佛?”
黑衣人虽然只是其余的六国中其中一国派来的使者,但面对大齐的太子也相当不气弱,连忙直起身拱手道:
“殿下是主公的外孙,只要答应了,臣等便是为殿下所驱的属臣,殿下与庞先生与我晋国合作的性质还是不一样的。殿下是主人,庞先生他...也是为殿下所驱的属臣。”那黑衣人道。
思阙惊愣地瞪大了眼,得拼命将唇瓣咬疼了,咬出血来,才能抑制住自己不发出声。
等她浑身狼狈地提着竹篓返回自己的院子时,阿云从屋里跑出来,见她浑身污泥的样子,还以为她被太子殿下怎么责罚了呢。
“公主...是不是...做的东西不合殿下口味?那殿下也不至于把公主您打成这样啊!殿下过分了呀!!”
阿云一边红着眼哭泣,一边用拧好的帕子替呆愣坐在屋檐下的思阙擦脸擦手,发现了许多被树枝刮出的斑驳伤痕,她便以为是太子嫌弃她做的东西难吃打了她。
思阙还在方才偷听到的事情中发着呆,全然没空跟阿云解释,也没留神她说话。
那夜思阙把自己蜷缩在墙角,思考了整整一夜。
在太子和那黑衣人的对话中,涉及了楚国的安危,似乎远在北面的实力大国晋国在打着楚国的主意,这些年来只是因为交通要道的阻隔,要领兵前往要折耗的物质和人力太多。
但若是说服了齐太子,以大齐和楚国镶接的环境借他们班马,那就不同说法了。
齐王当年之所以没有一下子吞掉楚国,除了已经得到想要的陇州和物资外,是因为想到楚国虽然在这次战中大败,但如果齐王硬要侵占,楚王其实可以倾举国之力,以不惜劳民伤财的方式与大齐血拼,未必不能杀出重围反噬齐国。
但要是大齐借道给大晋,以大晋高于齐地几倍军事战力的情况,就不同说法了。
思阙想到了那个被珍藏在王父寝宫中的神龙铜角,此时竟然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楚国此时已经在遭遇着什么。
这夜注定让她彻夜难眠,也让她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
她不能只当一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只顾着在敌人宫殿吹埙作乐,冲动爱惹事的楚国公主了。
她想起了王父亲乘鹿辇下城坊下农田巡访的情景,想起王父伸手拉起一个老农皲裂发黄的手,想起王父看着那些穷困之人夙兴夜寐研究革制的情景,想起王父一声声的嗟叹,和幼时第一次发现王父鬓角有白发时吃惊的心情...
思阙眼里含着一汪泪蜷缩着,任外头的阿云怎么叫都没有将反锁的门打开。
等阿云在外头叫道:“公主!太子殿下来了!”她才擦干眼泪,等她穿戴整齐打开那道槅扇门,跨出那道门槛时,已经成为了另外一番沉静如水的模样。
阿云以为主子定然一夜都躲在门后颓靡不振,因为昨夜她回来后一直就处于那种失魂落魄的状态。
可当她看见主子今儿好一番捯饬出来,可把她吓一大跳。
姒思阙身穿一袭撒花彩绣的交领大袖曲裾,曲裾是上好的绞纱织绸,松松垮垮地从足下拖曳了三尺有余,人在缓慢往前微移往前挪步时,裾下的裙摆便被起伏带着拖曳出了水中微波的情状。
且看今儿思阙的装扮举止也与往日不大一样,她给自己比照着羊皮卷中的美人画,上了一个最美艳绝伦的妆容。举手投足间,极其端庄大气,再也不复往日的豪爽阔朗了。
俨然,她就是一国最姝艳娇美,身份尊贵矜持的公主。
阿云可从来没看过这个模样的主子!同时,她也感觉到了主子跟以往,多了些不一样的气质。到底是什么气质呢,她一时之间没能想到。
“阿云,太子殿下人在哪呢?”思阙精致的眉眼轻轻扫过阿云。
阿云被她那个眼神看得一时间失了神,等思阙第二次开口问时,才紧张失措地磕巴道:“哦、在、在偏室呢...”
思阙沉静地点了点头,走了。
阿云看着她那个看一眼就足以让人神魂颠倒的背影,终于想起来是什么了,阿云见过最美艳的花,虞美人,这种齐集了女子最娇柔妩媚美态的倾世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