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夷昌想了想,想起昨夜姒思阙对他说过的,她不在乎住哪睡哪,不在乎吃穿用度,只要她的心是自由的,她想去哪就去哪,再没有别人能拿她的亲人胁迫她,就可以了。
姬夷昌朝他点了下头,“所有人听令,以后夫人的话,大家都须得将其当作是孤的话一样,知道了吗?”
大家齐声应喏。
过了些日子,姒思阙好不容易下了口气,开始重新理会姬夷昌,姬夷昌便趁着这天是这冬日里难得明媚的好日子,暂时撇开了身边的庶务,说要履行承诺,陪姒思阙到阴丽山去走走散心。
荒郊野外刮起了风,姬夷昌立马将系在自个身上的披袍解下,想要披到姒思阙身上,可姒思阙却一个闪避,躲开了他的动作。
“阙儿...”姬夷昌为难道:“你若然不愿意,我...暂时不碰你就是了,等你什么时候愿意,我尊重你的意见。你也不用避我如蛇蝎的,我绝不会强迫你。”
姒思阙抱手盯了盯他,不信任道:“哦?那昨夜又是谁一开始说好了只是抱抱,后来,又是谁抱着抱着就又开始不安分了?”
姬夷昌一时哑口,实际上他自己也深受荼毒,一开始他确实只是想着抱抱。
但无奈,一直以来因为性别这个难以逾越的坑,禁锢导致他不能去爱的这个人,突然告诉了他自己确实是个女子。
这种事,任凭谁都会忍不住的吧?那么多年来被抑压住的感情,而那人就在自己怀抱,就连遭得住非人苦痛练就玄冰天煞的姬夷昌,最终都极难逃过这个诱惑。
“我...错了。那...”姬夷昌倒也老实承认自己的错。
姒思阙很是稀罕地看着向来只有一副表情的姬夷昌,竟然也有如此耿直憨厚的一面,经不起她逗,她一逗他就立马反思。
她觉得这样的姬夷昌,也挺可爱的,于是就更想逗弄他,故作生气地往前跑开,想看看他要拿她怎么办。
第89章 一路冤路相逢的男人
姒思阙一边低头掩面偷笑, 一边假意生气地往前跑,她要让姬夷昌追不上她。
可跑着跑着,她突然就被眼前的景象惊骇住, 遂连忙停住了脚步。
阴丽山的山脚下, 就是一片村庄。以前姒思阙在楚国时,就曾听老一辈的宫人说过, 齐境内有一座阴丽山,山脚下有一条阴丽村,阴丽村盛产一种棉,能织成女子头纱用的一种极其珍罕的织物,叫作原纱。
据闻这条阴丽村应当是景致秀丽, 山明水秀,相当与世隔绝的一条桃源村,思阙也一直想找机会去看看。
殊不料,如今眼前竟会出现这样的景象:满目破败的庄子,庄田里作物早已荒废, 不见其长, 村子里触眼可及的都是些大冷天时还衣衫褴褛、缩作一团的妇孺和老人。
那些人躲在角落, 或挖掘树皮果腹, 或怀里孩童咿呀哭叫,更有者竟然公然从老人手里夺去干馍。
村道两旁都堆满了尸首发黑的禽物, 这是来不及烧掉的。
原来, 这条在齐国先王之前物产繁盛的阴丽村, 这些年由于水土的变更,越发没落了。以前引以为荣产出原纱的棉,种不出来了,不但如此, 就连粮食也种植不出了。
村里不少青壮为了维持家人的生计,在繁重的赋税之下,有的被迫从军,有的则被逼签下简书,卖身为奴。渐渐地,村里便只剩下一些妇孺和老人。
加之今年冬天天冷得早,每家每户养殖的牲畜又全都得疫病死掉,不但如此,村内许多人似乎也获了病,一郡之长的太守得知了,立马就命人封锁了村人下山出村的路。
此时此际,思阙也只能相隔遥远的距离,站在毗邻的山丘,望着对面那些宛如地狱一般的景象。
而这时候姬夷昌也追上来了。
姬夷昌走到和她并肩的位置,朝那村口看了一眼,幽幽地叹息口气,继而道:“果然,这地方也败颓了...”
姒思阙惊讶地回头看他:“你早就知道这处地方变成这样?”
姒思阙之前央着姬夷昌带她过来的时候,也只是记得小时候宫中的老人描述过,有些向往,并没有想到如今看到的会是这么一副景象。
姬夷昌轻叹一声,默默走开:“底下那些人将消息封锁了,但我那有不少暗线,还是清楚一二的。齐国有许多地方目前境况都差不多,齐室养的那些旧贵们只会压榨着来吃,没有价值就不管了,又怎么会让上面知道这些事呢。即便父王知道了,估计为了权衡他的朝堂,他也是不会去管的。”
“走吧,我们暂先回去,让周凛和赵程调配些坊间的医者来,如果用我们的人就太过明目张胆了,会被朝中那些人发现端倪的。”姬夷昌说着,就朝姒思阙伸出了一手,似乎是想拉着她跨过面前那个不小的坑。
姒思阙看着姬夷昌,陡然之间觉得他的身影异常高大了起来,那对坚实的肩膀,似乎除了能供她挨靠外,还能扛起一整个国家。
她点了点头,没有再抗拒地将自己的手递进了他的手心。他的手握着她,异常宽厚牢实。
“你...出发前说的,有可能会让我扫兴,指的...便是这个吗?”半途中,姒思阙和他同乘一车时,又忍不住问他。
姬夷昌收回了投往窗外的凝重的目光,朝她点了点头,又抬手帮她理好被风吹散的发丝。
“我是怕你怪我明明说好陪你去赏山景,最后却变成是我拉着你一同视察工作去了。”
姒思阙摇了摇头,坐靠近了姬夷昌一点,握着他的手,把头靠在他胸前道:“殿下,您将会是一个好的君主。那些陷于苦境中的人,会感念您的。”
姬夷昌轻轻抿唇笑了笑,揽住她的肩:“不是说好了以后我们二人间不以身份尊称了吗?怎么又叫我殿下了?而且...我那么做,也不是为了要人感念。”
“说讽刺一些,我也不过是站在自己这个位置统辖全局,那些人命我并不真的关心,我真正关心的,是想尽办法‘医治’我脚下这片土地,因为我的身份,注定了我与它息息相关。别看大齐如今看着好像兵强马壮,但内里怎么样,我还是清楚的。”
“只要晋国狠下心来,别说一个齐国,加上你们楚国,恐怕也难逃厄运。”
“我从来就是我,从来就是那个心肠冷硬的齐太子姬夷昌,阙儿,你会很失望吗?”姬夷昌平静地说完这些,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了思阙的看法。
姒思阙端量着眼前的男子,他面目冷峻冰硬,确实不像个富含同情和怜悯心的人,他说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包括让奴隶脱离奴籍的革制,还有竭力找医者救治阴丽村人事,都是一种达成目的的手段。
他在她面前如此坦白,坦白说自己冷情冷肺,表面看着也确实如此,可所做之事却并不如此。
如果说要达成一个目的,方法可以有千百种,不管哪一种也可以达成同一个目的,有人选择压榨别人的方式,但却也有人选择让世人安好的方式。人为什么会选择他现在所选择的那条路,难道不是基于自己的心吗?
这个人,嘴里说着一套,做着的,却又是另一套。
思阙已经越来越看不懂这个自幼就对付着,一路冤路相逢的男人了。
姬夷昌和他那些潜藏在此的智囊兵团们日以继夜地在筹谋着一项大计,与此同时,齐国北面也开始陷入战乱中了,一切正如姬夷昌所料的那样,晋国国君终于不再顾及亲女牡丹夫人,应该说,晋国国君从一开始将女儿嫁过来,就想好了牺牲这个女儿了。
面对北面战乱的境地,姬夷昌他们暗藏的兵马还不能明露面,因为赵程他们的计划是等晋国的人以及朝中所有暗含居心的人都行动确凿之后,太子殿下再率领自己暗中培养的兵分几路线围剿回去。
这时候时机尚未成熟,如果因为看不过眼而贸然出手,打草惊蛇不在话下,还会引来几路人去揪出太子的人来,到期时,导致的又是一番规模更大的杀戮,涉及的无辜之人,只会变得更多。
姒思阙穿得灰头土脸,走在乡间城坊,每天都会看见从北面战线城郊逃过来的难民。
看着那些难民,大多都是弱小妇孺,他们脸上呆板,眼神空洞,手里抱着一个破陶罐在眼界乞讨,还有一些或者因为疾病,或者因为天冷,躺倒在小巷边就再也没有起来过。
姒思阙走前去,默默地解下了身上的大氅,披到了一个泥头墙边蹲着,冷得瑟瑟发抖的老人身上。
老人身上突然一暖,下意识抬头起来,慌忙连连朝思阙道谢,裹紧大氅感激涕零。
思阙趁机从怀里扔下几个包子,却不想,反倒引来附近一些难民的抢夺。
那老人腿脚不便,不到一会包子就被人抢掉了,而一些没抢得包子的难民又开始将目光锁定了思阙,疯狂地朝她扑面而来。
在楚国战乱的时候,她看见过相同的景象,但那时候因为城坊都有王父定期施粥派赠,思阙倒是没有遭遇过此时这种境况。
眼见那些难民个个骨瘦嶙峋,像恶鬼一样向思阙扑来的刹那,她竟然木住了,移不动脚步。
眼见她就要被一群比饿鬼还可怕的人群围袭,姬夷昌不知何时从暗处走出,伸手捞走了她,并且将差人将围扑过来的那群难民驱散开来。
眼见那些武夫拿出手里的棍棒驱赶,思阙在姬夷昌怀中反应过来,连忙用力捏住姬夷昌的手道:“夫君!他们是无辜的!不能对他们用武!”
姬夷昌抱着思阙左臂右闪,一面避挡些从四面八方前赴后继的难民,一面对手下的人命令道:“不可伤人性命!”
底下的武夫应喏,但是如果不用武力的后果,便是场面一度失控,越来越多的人为了抢食不顾死活地扑过来,甚至会伤及所有人。
所以,最后他们还是不得不杖打了几个无辜的人,打得血淋淋的,以儆效尤。
其他人眼见那几人的苦况,顿时就被震慑住,不敢再不要命似的涌上来,场面一度维持了稳定。
等到场面安静下来,姬夷昌就揽着姒思阙,跃上了一个泥墩墙,声音低沉而有力道:
“各位!在下也是路过此处逃难的商队,现时战乱目睹大家的苦况,实在不忍,但无奈,在下毕竟能力有限。如果诸位不嫌弃,在下这里还有一些粮食可以分赠,但大家一定要守秩序,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在下定当尽能力将所有粮食均分到每一位手上,如若今天没有了,剩下的就明天来,但是一定不能像刚才那样一哄而上,不然的话...”
这时姬夷昌示意了一下站在人群里的手下,那名手下将刚才一个打得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人提了起来。
“不然的话,下场可能比他们还惨!”
最后那句话说得阴戚戚的,声音中就已经裹挟着比严寒刺骨更甚的霜冻,唬得在场的人一惊一愣的。
在威吓和利诱之后,几乎所有的人都渐渐开始冷静下来,虽然粮食被端出来的时候又引发了一场动乱,但在齐刷刷的武器被抽出之后,就又重归了秩序。
姬夷昌拉着姒思阙的手,从人群后方悄悄走了。
第90章 你想做什么夫君陪你
“夫君, ”姒思阙低头想了一会,抬起头来问道:“我们储藏的粮食...真的够分给这么多人吗?今天拿些分不到的,明天真的还能分到吗?”
姬夷昌拉着她一步不停地走了, 走到距离比较远了的时候, 才低下头,轻叹一声道:
“我那是骗他们的。以我们军中人的粮食, 虽然可以分去一些给他们暂时抵饿,但显然是不够分的。我那么做只是为了能让他们安静下来,要是没有饿死,为了抢夺几口粮食活活被人群践踏而死,那可才是真的冤了。”
姒思阙听他这么说, 心中却像早已料到一样,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也对...若是把将士们的粮都救济走了,到时候兵无粮可食,没有气力扭转乾坤,届时死的, 又不止这么些人了。”
道理知道是知道, 但事情摆在面前, 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见姒思阙一路无话, 姬夷昌小心翼翼地道:“放心吧,刚才我留下医者, 会给那些打伤的人救治, 会给他们留尽量多的粮食, 维持他们过冬的。”
姒思阙摇了摇头:“我不是在为此事不高兴,我明白,也知道的,但是那种情况, 一味地退守,只会让他们闹得更凶,此举实乃无奈之策,不是夫君的错。”
姬夷昌这几天难得听她成天“夫君”“夫君”的叫他,叫得颇是熟练,语气中还带了点钦佩崇敬的感觉,令他顿生愉悦。
他双手抓握着她的手,冷沉深沉的眸子中,也多了一丝难察的温柔:“那,你现在想做什么事,夫君陪你,可好?”
姒思阙迷离的醉眸对上他的暗沉凤眸,嫣然含笑道:“我想去小树林,挂风铃。”
姬夷昌陪她一起,用竹节和陶土制作了许多风铃,抱着大堆的风铃,陪她来到树林里挂。
前方一片林子林木生长得青翠葱茏的,看着就令人觉得眼前生机一片,希望无限。
姒思阙几个大步跑进了林子,随即选了一棵最粗壮的细叶老榕,熟练地爬了上去,往巨大的树冠指头挂上了最大的那个风铃。
姬夷昌看着她爬树的身影,想起二人小时候,思阙爬树帮他取下血帕的一幕。
那时候小思阙对爬树还没有现在那么熟稔的,虽然动作也灵巧,却也得费了一番功夫,甚至还差点坠落。如今见她,几乎不耗费多少功夫,一下子就上去了。
姒思阙挂完了风铃,脱掉了棉布鞋,赤脚张开两手站在老榕粗大的枝干上。
旁边正往其他树上挂着风铃的姬夷昌看见了,吓得顿时从树上飞身下来,急急地跑回到老榕树底下。
他不敢高声呵斥她,怕她会吓得因此摔倒,又不敢贸然上树稳住她,唯恐她反而会因此注意不集中而摔下。
就这样,姬夷昌在盘根错节的老树底下张开双手,皱紧眉头,一刻不敢放松,双眸死死地盯紧树上,在树下挪移。
而树上穿短裙裾,露出白皙一双脚丫的女子则没心没肺地顺由自己的心意,展臂平衡着身子一步一步往稀疏透光的枝叶尽头挪移。
女子伸手揪住了上方的纸条,站得更加稳实了,这时才抽空低头,看见下方那双愁眉紧锁、一瞬不瞬盯着她看的眼睛,以及生怕她坠下,而仿照她影子一般展开两臂时刻关注上方的臂膀。
他似乎也维持着那样的动作在树下忐忑挪移多时了。
姒思阙在枝头上蹲下身子,隔着葱翠枝叶看他,脸上的愁郁终于因为树下的人那双紧张焦灼的眼睛而释怀。